“非二元性彆者”?
大衛·米勒也算見多識廣,倒是對這個詞彙並不陌生。
實際上上世紀90年代,北美地區的邊緣人群、潮流年輕人當中就開始悄悄流行「性彆酷兒(genderqueer)」文化。
一位自我認同為「性彆酷兒」的人,可能覺得自己的性彆處在男性和女性之間,覺得自己既非男性也非女性,或者既是男性也是女性,或者完全拒絕任何“性彆”。
但是這種文化從來沒有進入主流視野,僅僅從媒體用“queer”這個單詞命名就可以知道。
“queer”的含義是“不正常”、“病態”、“奇怪”……總之不是什麼好詞彙——這說明主流文化還是比較輕視、鄙夷這些人的。
大衛·米勒注意到張潮並沒有使用「性彆酷兒」這個單詞,而是用了相對中性的「非二元性彆者」,這似乎意味著在他看來,未來在美國,選擇成為「性彆酷兒」已經不是所謂的“地下文化”,而成為一種流行、時尚。
甚至不允許再用帶有貶義的詞彙來稱呼他們。
這讓大衛·米勒想起了美國曆史上對黑人的稱呼——一開始是“尼格羅人”,後來是“黑人”;那位勝選以後,國會中已經有人提議,連“黑人”都不允許,隻能使用“非洲裔美國人”這個稱呼。
相關的立法據說已經在走程序了。
想到這裡,大衛·米勒察覺到張潮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推理”——黑人作為美國「亞文化」「非主流人群」的代表族群,他們的“待遇”提升,一定會帶動所有亞文化群體的“待遇”提升。
之前他和張潮聊天時就說到美國多元文化將會取代相對保守的白人精英文化成為美國社會主流,而張潮則把他的這個觀點給具象化了。
不過張潮選擇的對象特彆刁鑽而已,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知道美國社會角落裡的這些瑣碎的。
大衛·米勒不禁浮想聯翩,如果連「性彆酷兒」都能登堂入室、成為主流,那麼社會其他方麵的文化會開放成什麼樣子呢?
對於他來說,這並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反而認為這才是美國應該有的樣子——任何族群、任何理念、任何文化,都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和平共處。
他隻是奇怪,既然張潮覺得美國會成為這樣一片多元文化的沃土,那多來美國有什麼不好呢?
於是他接著往下看去,發現的視角從新聞事件轉移到了那個「WeiLaosan」身上。
從敘述中看,「WeiLaosan」顯然是那種常見的、從中國來的非法移民,他們老實、善良、勤勞,隻會窩在中餐館的後廚,或者某處監管不嚴格的工地上乾最臟最累的活兒。
【魏老三把臉埋在冰冷的水管下,刺骨的自來水激得他猛地一哆嗦,總算把最後一點黏在眼皮上的困意衝走了。工棚的水龍頭像個喘不上氣的老頭,水流細得可憐。他胡亂抹了把臉,水珠順著黝黑起皺的脖子流進洗得發硬的工裝領口。鏡子?這裡沒有鏡子。隻有水管上方一小塊模糊的、布滿水漬和蛛網的玻璃碎片,勉強映出他半張疲憊、浮腫的臉,還有額角那道去年在老家工地上被鋼筋劃拉出來的舊疤,像條僵死的蚯蚓。
肚子在打鼓,聲音大得嚇人。胃裡空得發慌,像被砂紙磨著。晚上那頓?就著自來水啃了半個硬得像磚頭的麵包,還是昨天工頭老王看他餓得實在沒力氣乾活,從自己午飯裡掰給他的。老王那張油滑又藏著點同鄉憐憫的臉在腦子裡晃了一下,隨即被更強烈的饑餓感壓下去。得找點吃的,不然明天爬腳手架腿肚子都得轉筋。
這裡城市的夜晚亮得晃眼,魏老三縮著脖子,沿著牆根的陰影走。那些五顏六色、閃爍不停的霓虹燈招牌,上麵扭來扭去的洋文和圖畫,他一個也不認識,隻覺得眼睛疼。風裡飄來油膩的炸雞味、甜得發齁的蛋糕香,還有汽車尾氣的嗆人味道,混在一起,攪得他胃裡一陣翻騰。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徒勞地想分辨出點能下肚的東西的氣味。空氣裡隻有冰冷的灰塵味兒。
……】
大衛·米勒看到這裡,微笑起來。這段文字想必是「潮汐文化」裡那位Rheya翻譯的,精確還原了張潮熱愛物象的細膩風格。
就是這位「WeiLaosan」的處境慘了點。他似乎不僅被自己的同胞盤剝,還找不到發放免費食物的地方。
接下來,尋找食物未果的「WeiLaosan」似乎無意中闖入了新聞中所說的衝突現場——
【拐過街角,燈光和吵鬨聲猛地炸開了鍋。一個酒吧門口,圍了一圈人。魏老三本能地想繞開。在國內工地乾久了,他太知道看熱鬨容易惹上麻煩。人群的縫隙裡,他瞥見一個花花綠綠的人影被推搡著,好像還挨了拳頭。那人影頭上頂著個巨大的、閃著亮片的玩意兒,像隻被拔了毛的怪鳥。
忽然有人在身後撞了他一下,魏老三像揮空的鐘錘一樣撞進了人群當中,站在了“怪鳥”的身前,一股熟悉的、混著塵土和汗味的血氣猛地衝上魏老三的頭。
“Hey!Cost!”一個滿臉橫肉、脖子有魏老三大腿粗的光頭壯漢,噴著唾沫星子朝他吼,拳頭幾乎戳到他鼻子上。
魏老三的心在破棉襖裡咚咚狂跳,像要撞出來。他個子比人家矮一頭,力氣估計也差一大截。他聽不懂那洋鬼子吼的啥,但“Chink”這個詞他聽過,工地上那些白人監工喝醉了罵人時就這麼叫,不是好話。恐懼像冰水一樣順著脊椎往下流,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的肉裡。跑?腿有點軟。打?肯定打不過。
他猛地想起老王教他的“萬能句”——碰上洋人找麻煩,不管對方說啥,隻要陪著笑,連聲說“鬨普拉布勒姆!鬨普拉布勒姆!”一般就能糊弄過去。老王說,這話的意思是“沒事兒,好商量”。
對,“鬨普拉布勒姆”!
魏老三努力扯動僵硬的嘴角,想擠出個“笑”來,臉上的肌肉卻因為緊張和恐懼不受控製地抽搐著,那表情更像哭。他抬起沒多少肉的胳膊,不是要打架,隻是想擋一下,隔開那砂鍋大的拳頭和後麵那個瑟瑟發抖的“怪鳥”。他喉嚨發乾,用儘力氣,想要用嘶啞的聲音嘶啞衝那幾個壯漢喊:
“鬨!普拉布勒姆!鬨!普拉布勒姆!”
但一個字母都沒有蹦出來。他的嗓子已經乾啞了,聲帶因為緊張失去了震動的本能,隻能從喉嚨深處無助地擠出毫無意義的“咯咯”聲,倒有點像臨死前的掙紮。
魏老三隻覺得腎上腺素衝得腦袋發暈,他不敢看那幾個壯漢的眼睛,隻是梗著脖子,繼續“咯咯”著——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說出那兩個單詞。也許是魏老三那拚了命似的、帶著絕望的“咯咯”聲產生了某種荒誕的威懾力,也許是他們覺得跟這個嚇瘋了的小個子糾纏沒意思,也許是看到了周圍的人都舉著手機拍著他們,那幾個壯漢罵了幾句更難聽的臟話,朝地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轉身,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霓虹深處。
魏老三全身繃緊的弦“啪”地一聲斷了,腿一軟,差點坐地上。後背的冷汗瞬間把破工裝裡麵的舊汗衫浸透了,冰涼地貼在皮肉上。他大口喘著粗氣,心臟還在瘋狂地擂著他的胸腔。
這時,那個頭上頂著巨大羽毛亮片、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怪鳥”,驚魂未定地湊了過來。他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汗味和一點血腥味,直衝魏老三的鼻子。“怪鳥”激動地嘰裡咕嚕說著又快又急的英語,聲音又尖又細,還帶著哭腔,一邊說一邊張開手臂似乎想擁抱他,那巨大的羽毛頭飾幾乎要掃到魏老三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