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為何,傳說中身材偉岸、高大俊朗的“魔師”竟然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但兩人卻沒有懷疑自己的判斷。
首先,便是因為縈繞徐行全身的魔氛,實在是太過強烈而濃鬱。
若非是魔門中不世出的高手,又怎麼會有如此表現?
其次,徐行言語中那種不容違逆的霸道,也極其符合世人對“魔師”的認知。
畢竟,“魔宗”已經隱匿多年不曾出世,除了“魔師”以外,還有哪個魔門高手,能培養出這種氣度?
徐行目光平移,挪到那名身材勻稱僧人臉上,語氣平淡到近乎冷酷。
“剛剛,就是你出手,救走了鐘仲遊?”
徐行這一輩子,本就最為痛恨鐘仲遊這種下作無恥的淫賊,剛剛又正處於借此人觀察龐斑魔功的重要關頭,忽地被這僧人打斷,就算脾氣再好,也不禁冒出些怒意。
更何況,徐某人的脾氣,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是挨了打、吃了虧,那是一定要報複回來。
如今這和尚的所作所為,已經觸了他的黴頭。
這僧人的臉容肌膚皆極為白皙,滑嫩得猶如嬰兒,眼眸深遠平靜,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雖是看不出具體年齡,但從這眼睛中,就能感覺到他乃是久曆世事、飽經世情之輩。
僧人其實在認出“龐斑”的第一時間,就已做好了魚死網破、殊死一搏的準備。
是以,此時麵對徐行如此目光,他心中也並無太大起伏,反倒是歎了一聲,雙手合十,神情坦然:
“淨念禪宗了儘,見過‘魔師’。”
了儘?
徐行目光微微一動。
哪怕不算前世從“原著”中得到的情報,他來到這個世界後,也不止一次的從厲若海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
了儘,淨念禪宗本代的禪主,天變之後,白道中最頂尖的人物,向來與慈航靜齋齋主言靜庵齊名,據說功力之深,已不輸給一眾老牌宗師。
隻不過,與魔道年輕一輩最出色的龐斑相比,那差距便著實是有些遠了。
按照原著走勢,正道還要靠言靜庵這位齋主獻身,才能製住龐斑,令其退隱江湖二十年,為浪翻雲、厲若海等人爭取出難得的成長時間。
其實,縱觀整個黃係世界觀,《覆雨翻雲》這段時間線的慈航靜齋,的確也稱得上正道魁首。
比起挑選真命天子那一批,務實太多,至少有事兒是真上。
徐行看著了儘,眼神有些古怪,歎道:
“原來是淨念禪宗禪主當麵,你說我是龐斑?嘿,看來,新仇舊恨,今天也該一並算了。”
新仇舊恨?
徐行口中的新仇,其實是指把他指認成龐斑的事。
畢竟,他徐某人就算再怎麼墮落,都不至於以百歲老人之身,去算計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沒有自己給自己戴帽子的習慣。
至於舊恨,指的便是“大金剛神力”一脈與慈航靜齋、淨念禪宗的恩怨。
自九如祖師破空飛升之後,金剛一脈便與這兩大佛門聖地,以及身為禪宗祖庭的少林寺履有磨擦。
了儘當然不知道徐行的金剛傳人身份,聽到這話,也有些始料未及。
新仇自不必多說,可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淨念禪宗和魔師宮究竟有何舊怨。
不過,正魔不兩立,了儘在心中早已將龐斑當成了必須要鏟除的大敵,也並未出言反駁,隻是沉聲道:
“能令‘魔師’通名,實乃了儘的福分,縱然老衲今日戰死,言齋主亦會找‘魔師’論道,定不令‘魔師’失望。”
了無剛說完,站在他身旁的年輕和尚已難以抑製怒氣,大聲嗬斥道:
“龐斑,你殺我師尊絕戒大師,我敬你功深,但為我亡師,定要你償命!”
這和尚的麵容其實頗為俊秀,眉宇間卻透露出一股勃勃英氣,後負古劍,身穿白衣,瀟灑孤傲,氣度灑然。
徐行知道,以自己如今這一身魔氣,無論怎麼說,都難以打消對方先入為主的印象,便也根本不去辯解身份,隻是看向那年輕和尚,揚眉道:
“這麼說,你就是絕戒的徒弟?你現在的法號,應該還是空了?”
空了和尚,乃是少林第一高手絕戒大師的弟子,在原著中曾經隱藏身份,以許宗道之名,投身於“鬼王”虛若無麾下。
等到天下定鼎後,空了為了替死在龐斑手下的師父報仇,又進入雙修府,與那一代的雙修公主穀凝清結為夫妻,借“雙修大法”提升功力。
練成大法後,他因為懷疑妻子穀凝清仍然深愛舊情人厲若海,故而拋妻棄子離去,改法號為不舍,闖出了“劍僧”的偌大威名。
回想到此處,徐行忽然記起來,剛才厲若海的確是叫了一聲凝清。
自己救起來那人,似乎正是本代雙修府的傳人,雙修公主穀凝清。
這麼看來……
想到這裡,徐行看向如今還沒有改法號的空了和尚,目光便更為古怪,不禁搖了搖頭,流露出一副感慨神色。
——原來,是三角戀現場啊。
得出這個結論後,他心中那種怒意也淡了些,神情都變得玩味起來。
不過,徐行仍是沒有放走他們的意思,隻是負手而立,淡然道:
“淨念禪宗、少林寺,不錯,三家裡麵來了兩家。
既然放跑了‘邪佛’,拿你們這些佛門中人來湊個數,也未嘗不可。”
他轉過頭,看向空了,又搖搖頭:
“以你目前的實力,想報仇是絕無指望,日後怕也等不到,不妨今天先為我做個見證。”
空了聽了這話,雖然不忿,卻也必須要承認“龐斑”所言皆是事實。
以他和了儘的實力,和魔師這等人物狹路相逢,自然是十死無生。
空了乃是在獨自遊曆江湖的過程中,與穀凝清相識,本是看她一個弱女子,被魔門中人追殺,才仗義出手。
可在相處過程中,空了也不自覺地被穀凝清這位迥異於中原尋常女子,充滿異域風情的雙修公主吸引。
當然,他也並不否認,雙修公主這個身份,對自己也有一份彆樣的吸引力。
隻不過,兩人在結伴逃亡中,卻發現身後的追兵搜捕越來越嚴密,高手也是越來越多,幾有結成天羅地網之勢。
穀凝清就在此時,讓空了這位人脈深廣的少林弟子先走,去尋救兵來相助。
空了也又想起了儘近日來,為了東島之事,正從青海趕赴東島,會途經此處,便去請了這位前輩來,要保穀凝清一命。
隻不過,在事前空了和穀凝清一樣,本還以為身後追兵乃是來自“花間派”的魔門弟子。
憑了儘的武功和身份,就算是花間派掌門人“花仙”年憐丹親至,亦絕無可能從他手下奪走穀凝清。
是以,空了此行可謂是信心滿滿。
可他沒想到,出手的竟然不是“花間派”而是“陰癸派”。他更沒有想到,居然會迎頭撞上正在追殺鐘仲遊的“龐斑”。
空了深吸一口氣,平複激蕩的胸懷,再抬起頭,看向徐行,沉聲道:
“不知‘魔師’所言的見證,是什麼意思?”
徐行微微一笑,縈繞周身的魔氛忽地消弭殆儘,不存分毫。
了儘、空了皆有些不明所以,紛紛嚴陣以待,隻疑是這蓋世魔君又再擺弄什麼手段。
可兩人沒想到,在儘收魔氛後,那張唇紅齒白的稚嫩小臉上,驟然泛起一種寶相莊嚴、堅固圓滿的金光。
空了、了儘兩人的目光,立時整得渾圓,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們都感覺得出來,這股金光中,傳來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這好像是一種,失傳已久的神功……
了儘不禁驚呼道:
“大金剛神力!”
迎著兩人的震驚目光,徐行伸出右手,做拈花狀,笑得無比和藹:
“我正是要小和尚見證,金剛傳人與淨念禪宗禪主之爭,以了結我們這一脈,延續百年的恩怨。”
了儘隻覺自己那維持了數十年的“無思無念”之景,都被這場景從根本上動搖,嗓音顫抖:
“你、你一個魔門中人,竟然學會了大金剛神力,這怎麼可能!”
作為金剛一脈的老對頭,了儘禪主或許天底下,除了徐行這個正統金剛傳人外,最為了解“大金剛神力”的人之一。
他深刻地明白,想要練成這門絕世神功,究竟是何等不易,若不能勘破“諸相非相”的道理,便決計無法成就。
“龐斑”這個魔功深湛,精於操弄欲念的魔師,怎麼可能勘破此關?
想到這裡,了儘不由得心生絕望之感——這魔師的魔功,又有進境,天下從此多事矣!
徐行一笑,反問道:
“見性成佛,何拘佛門內外?”
空了麵容一震,顯然是大有感悟。
了儘則是竭力穩住心境,平複胸懷激蕩,麵皮抽動數次,才恢複如常,緩緩道:
“化佛為魔,也是你們魔門的老手段了,據傳說盛唐年間,縱橫天下的邪王石之軒,便是此道高手。
不曾想,‘魔師’亦有此能,不令先賢專美於前,遙追邪王,實令了儘汗顏。”
聽到這番話,空了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心中甚至生出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畢竟,金剛一脈第三代傳人淵頭陀,本就是死於蒙赤行之手。
而龐斑又是蒙赤行寄予厚望的親傳弟子,通曉“大金剛神力”,那是再正常不過。
而且如了儘所說,魔門研習佛門秘法,本就有先例在前。
“魔師”既然要做古往今來的魔門第一人,不惜閉關修行凶險莫測的“道心種魔大法”,效法“邪王”自也沒什麼出奇。
更何況,其實佛門和魔門的淵源,還可以在往上追溯。
慈航靜齋的開山祖師地尼,就曾經和魔門第一代邪帝有過一段情緣,甚至就連“慈航劍典”亦參考了魔門至高秘法“天魔策”,以及邪帝手書的“魔道隨想錄”。
這一段公案,對淨念禪宗、少林寺的各位掌門、首座來說,已算是半公開的秘密。
了儘說完,又向前踏出一步,長歎一聲:
“魔道興盛,魔作沙門,果真是五濁惡世!”
說到此處,了儘那一雙智慧通明的眼眸猛然睜大,其中折射出極其罕見的堅決目光,顯然是心存死誌,要以命相搏。
“可即便你學會了‘大金剛神力’,也絕不是真正的金剛傳人!”
徐行長袖一拂,大笑道:
“你們淨念禪宗,不過是慈航靜齋這群臭婆娘的一條好狗,也配與我談佛門正道?”
了儘目光睜大,怒喝一聲:
“你!”
這個“你”字剛一說出口,就被豪邁的長笑聲給徹底壓過,笑聲傳遍數裡,令天地雨幕激蕩不已,散成茫茫白霧後,又衝霄而起。
一時間,笑聲、雨聲、風聲、鬆濤聲、江潮聲,儘數連成一片,不分彼此。
即便徐行還沒有真正出手,隻是立於原地,縱聲長笑,就足以令了儘麵色肅然,心弦緊繃。
無處不在的渾厚聲音,已將了儘整個人徹底包裹。
他隻感覺那不是聲音,是猶如實質的聲浪大潮,自己也不是站在山林中,更像是沉浮於波濤洶湧、狂風暴雨的汪洋大海。
了儘雙腳此時已陷入地麵半寸有餘,衣袂不住地向後飄揚,袖袍鼓蕩,像是一張蓄滿了勁風的幡子,整個人卻如鬆柏般挺得筆直。
而空了的袖袍邊緣,雖是溢散出鋒銳劍氣,卻依舊被迫得步步後退,且每一步後退,周身都迸發出刺耳至極的尖嘯聲。
十步之後,他已是麵色漲紅,目眥欲裂,眼中浮現出不甘神色。
空了雖然早知道“龐斑”魔威蓋世,卻沒想到,一心為師報仇,苦練多年的自己,在他麵前,竟然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空了才明白,為何“龐斑”會讓自己做個見證,因為在這魔君眼中,他根本沒有絲毫值得入眼之處。
在某個節點,這些相互共鳴的聲音,一起衝破了某個無形界限,到了一種大音希聲、萬籟俱寂的地步。
了儘猛地閉眼,將自己這一身臻至最巔峰境界的“無念禪功”催發到極限,空境場域油然張開,一掌拍出,將徐行周身十五丈之地儘數覆蓋。
了儘的空境場域,與徐行在此界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都是截然不同,他的場域看上去並不堅固,有些虛幻,甚至可以說是虛無。
——仿若夢幻泡影一般的虛無。
空境第二重天的場域,本就有屏蔽精神之能。
隻是思漢飛、紅日法王已經用實戰證明,這種效力用在徐行身上,甚至都起不到鉗製的效果。
可了儘這一掌卻不同。
徐行能夠感受得到,置身於了儘的場域中,自己的肉身、真氣全然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唯一受到影響的,隻有神念。
他立即意識到,了儘的場域,乃是一種摒棄了物質、能量影響,專攻精神層麵的場域。
並且,這並非是“壓製”、“禁錮”這種常規意義上的負麵影響,而是另一種引導人摒棄雜念,發掘真我的正麵影響。
了儘所修的功法,名為“無念禪功”。
所謂“無念”在佛法中,指的便是通過修禪定,以解除念或想之執著,覺悟此本來一心,心外無有彆境,而至無念無想,於諸境無礙自在。
這種法門,其實和空境宗師踏足第三重天,要排除一切雜念的過程不謀而合,這其中最大的關隘,就是分清何為妄念妄想,何為本來一心。
了儘也明白,麵對“龐斑”這種人物,想要用尋常意義上的打擊,意義並不大。
所以,他索性拿出自己參詳“無念禪功”多年得到的感悟,以此為餌,邀請“龐斑”與自己共參“無念無想”之境。
縱然是曆代臻至第三重天,堪稱大宗師的絕頂人物們,在踏出這一步時,都要慎之又慎,才能有所成就。
而了儘卻將自己的心神,與“龐斑”練成一體,就是要儘可能地乾擾他的參悟,再借助這個突破過程的凶險,令“龐斑”精神崩潰。
看著徐行眼中出現的茫然、空洞之色,了儘心頭一喜,頗為欣然。
他抵達這個境界已有數年,雖然距離踏出最後一步尚遠,卻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力,能夠將自我維持得更久。
隻是,了儘的笑意還未徹底綻放,就見一隻肌膚瑩白如玉,蘊有灼然金光的小手,握緊成拳,悄無聲息地打向自己腰腹。
他亦是絕對意義上的實戰高手,右手長袖一拂,便迎向這隻小拳頭。
這一招雖是平平無奇、無名無姓,卻是拳勁沉凝若山嶽,袖袍飛舞似流水,山水相依、剛柔並濟,可謂是渾然天成,儘顯宗師風範。
但徐行的應變,卻大大出乎了儘的預料,他那隻手在被了儘的袖袍兜住後,豁地五指大張,從拳頭,變成了一個平平推出的手掌。
就像是一座拔地而起、橫空撞來的嵯峨大嶽,且後勁連綿不斷,仿佛撞來的還不止一座,而是百十座山峰,簡直可以說是重巒疊嶂。
了儘心境波瀾不起,雙手自然而然地生出變化,招式大開大合,勁力縱橫彌散,無所不至。
可徐行的變化還要更勝過他。
隻見兩隻小手在半空中飛舞,捏出種種法訣、手印,一拳一腳皆是直來直去,古拙沉雄,卻含無窮大力,仿若勾連須彌法界,一舉一動,皆要震動十方。
交手三十來合,了儘雙袖已儘數被徐行的“大金剛神力”震碎,化作紛飛碎布片,露出兩隻白皙光滑的手臂。
徐行的目光雖仍舊茫然、空洞,好似還沉浸於禪定境界中。
可這具肉身的反應卻絲毫不慢,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雙手捏成爪,十根手指上泛起金光,仿若十口斷滅因緣的金剛慧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