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既然是命不久矣、垂死掙紮,那用什麼手段都無妨了,左右不過是個死,倒還不如真個去試試這魔道法門。
徐行當然聽得出來錢塘君的意思,卻也不以為意,隻是一笑置之。
見徐行如此坦然,錢塘君反倒又是一歎,語氣罕見地柔和下來,安慰起徐行:
“那位許久不曾現世,當年魔劫爆發時,亦沒有展露手段,可見昔年一戰,他雖是僥幸未死,也該是受創沉重,倒也非是十死無生。”
雖然和徐行隻見過一麵,但六禍禁法乃錢塘君畢生心血所凝,徐行既然能領會其中真意,自然令錢塘君極為欣賞。
一想到如此英才,居然被自在天主盯上,錢塘君也不禁唏噓,不過很快,他便想到了另一件事,皺眉問道:
“隻不過,你和他到底是如何遇上?”
錢塘君駐世已久,也經曆過李林甫肆虐人間那段時光,對這位自在天主的性情自有一番了解,知道此人乃是世間一等一的智謀之士,一舉一動必有深意。
並且,若這絕世魔頭當真是受創嚴重,定然不會浪費一絲一毫的力量,畢竟如今雖是魔道大昌之世,但五方魔教內部,也絕非是鐵板一塊。
最起碼,桑皇扶搖天那位,以及他麾下的北方天主,就一定不會坐視自在天主再現世間,如此安然地執掌魔門真統。
錢塘君越想,就越覺得李林甫盯上徐行,絕不是臨時起意,背後定然關聯一項深遠謀劃。
徐行這次來找錢塘龍君,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想要從這頭老龍口中,得到七世怨侶、天魔衝七煞的信息。
所以,他並沒有隱瞞,將黑山老妖、陰靈鬼物,陰蝕魔紋等事還有在地底,以及那道魔焰法籙結成後,自行投往陰靈處的奇怪現象,一並如實相告。
說完,徐行再拂袖一掃,將大槐樹放出,令錢塘君能夠近距離觀察那頭陰靈少女。
錢塘君聽罷,眉頭皺得更深,又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位沉睡中陰靈少女,亦不曾有絲毫發現,隻是道:
“若當真是那位自在天主的布置,那麼魔門南支近些年來的異動,倒也有個說法,至於那陰靈山神,以及陰蝕魔紋……”
言及此處,錢塘君沉吟許久,才道出一樁隱秘:
“天魔星之事,在人間流傳已久,各家真仙都有過推算,甚至請得上界祖師出手,早已確定了人選,且牢牢監控了起來。
即便是那位自在天主,也不可能行李代桃僵之事,想來是彆有謀算,隻是他究竟在算計什麼,本君亦不得而知。”
徐行點了點頭,又提到一個細節:
“不知為何,當日在那尊山神雕像上,我曾捕捉到一抹極淡的清聖氣韻,似是出自佛門,卻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所為。”
錢塘君聽到這個消息,眸光一動,摩挲下頜,問道:
“你可曾聽說過,海境龍涎口?”
見徐行點頭,錢塘君便提到一件關乎海境和金山寺的往事。
“當日之戰,南方天魔挾一眾鬼王、鬼帥,以及百萬陰兵來襲,幾乎將龍涎口徹底引爆時,是一位出自金山寺的高僧,舍棄畢生修為,凝為一尊丈六金身,才暫且壓住水脈。
這件事,你應該也聽說過?”
徐行又點頭。
其實他從敖崢嶸口中,就曾聽說過這件往事,隻不過如今看錢塘君的意思,其中似乎還有隱情?
錢塘君繼續道:
“這位高僧,其實還並未臻至阿羅漢境界,按照道門體係,不過是剛入大真人境界,他能夠鎮住龍涎口,憑的也非是自身修為。
而是因為,他自己本就是七世怨侶的其中一世,上一次龍涎口爆發時,負責鎮壓此處的,便是他前世的道侶。
那一戰後,他雖然轉世而去,可他的道侶卻仍在人間,且入了金山寺,高居三尊之一,領菩提尊之位,鎮守雷峰塔。”
徐行聽罷,當即便意識到錢塘君的意思,挑眉道:
“前輩的意思是,七世怨侶之事,與佛門亦牽連甚深,而那雕像中的清聖佛韻,是否也可證明,這尊陰靈並非完全與七世怨侶,亦或者說天魔星無關?”
錢塘君頷首:
“等到此間事了,本君可隨你往金山寺一行,求證一番,如今這位菩提尊,亦是水族出身,與本君亦有一番交情。”
水族出身、金山寺、七世怨侶……
把這些關鍵詞連起來,徐行卻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不由得問道:
“敢問前輩,那位菩提尊在入道之前,有何名號?”
錢塘君倒也不意外徐行有此一問,隻因這位菩提尊關乎七世怨侶之事,行事一向低調,幾乎從不曾在人前展露神通。
天下人隻知這位菩提尊乃是如今方丈的同輩中人,修為高深莫測,卻也不知道他的具體出身,以及來曆根腳。
所以,錢塘君也隻是隨口答道:
“在入道之前,她俗名白素貞,曾在青城山中修行多年,修為戰力皆頗為可觀。”
錢塘君這麼一說,徐行馬上就知道,為何他肯定七世怨侶已經被控製起來。
畢竟那位在修界大名鼎鼎的醫家傳人許漢文,如今正托庇於金山寺。
可若是如此,自己手裡這位陰靈少女,又究竟是何來曆?
一想到此事背後,還有那位自在天主插手,徐行便頓感真相越發撲朔迷離、難以琢磨。
不過,錢塘君雖然也有此疑惑,不過對現在的他來說,除了追尋真相外,還有更重要的事。
老赤龍轉過頭,望向更遠處的南疆地界,麵容上再次浮現出最慣常的冷笑,寒聲道:
“無論那位有何謀劃,至少可以確定一點,魔門南支定然和他有所勾結。”
徐行也在這刹那,明白了錢塘君的意思,了然道:
“既然如此,咱們倒不妨先打上去,來個滿門誅絕,再說其他。”
見徐行如此流暢地說出來“滿門誅絕”四字,錢塘君眼中的欣賞之意更為濃鬱,負手而立,傲然道:
“正是如此!那群魔崽子的氣味,老子早就聞得想吐了,趁著消息還沒傳出去,咱們現在就進南疆,來個滿門誅絕!”
錢塘君方才也注意到,那九頭巫神並非是真身來此,而是以靈胎寄托的第二元神,隻怕會傳出消息,打草驚蛇,才要讓徐行抓緊時間。
兩人都是雷厲風行之輩,一旦有了決心,便沒有絲毫遲疑,化為兩條長虹,橫貫長空,朝著南疆飛馳而去。
在路途中,徐行還取出來混邪老祖所留的“五絕金焰神罡劍”劍胚,以歸元三火,將之熔煉進“洗墨鯤鋒”中。
那頭異種龍鯨雖然在海中稱雄稱霸,血氣渾厚,骸骨也不過勉強算是真人級數的靈材,即便徐行後麵又融入了黑山老妖的屍骨,亦無法支撐大真人級數的鬥法。
而混邪老祖這五口神劍,卻正好可以拿來補足“洗墨鯤鋒”的缺陷,徐行對這把劍根本沒有彆的要求,隻要夠堅固、銳利便好。
以兩人遁速,橫越數千裡也不要多少時間。
不一會兒,遠方就已再次出現莽莽蒼蒼、連綿起伏,被籠罩在一片紫黑瘴氣中的蜿蜒群山,翻過這條山脈,便是南疆地界。
徐行和錢塘君聯手,至少要數名眾誌成城、相交甚密的大真人聯手才能對抗,是以他們根本不掩飾自己的行藏。
所有在這片地界潛藏煉法的邪魔外道,都能感受到有兩股宛如烈日驕陽般霸烈,挾無窮威勢的氣息,從上空經過。
無比沉重的恐怖壓迫感,自天穹覆壓而下,以碾壓之勢,從山脈起始處,一路向前橫推,堂而皇之、光明正大。
南疆,赤蠱嶺,地底三百丈處。
一條長著九顆扁平蛇首,鱗甲崢嶸,寬闊後背插著兩片肉翅,腹下生有四隻虯結巨足,身形蜿蜒數十丈的怪物,猛地睜開眼,九顆頭都噴出幽綠毒血來。
這正是赤蠱嶺苗族供奉了近千年的九頭巫神真身,感受到化身被斬,它憤怒地昂起首,發出了無比憤怒的咆哮,整得整個赤蠱嶺都搖晃、震顫起來。
赤蠱嶺蜿蜒三百裡,大大小小的苗寨足有成百上千座,在此處生活的巫師、祭司、苗民們數以萬計,個個是凶殘橫暴之輩。
可是感受到這種地動山搖的猛烈聲勢,他們卻紛紛跪倒在地,磕頭不止,即便被崩碎的山石砸在身上,乃至掉落山間裂隙,被徹底掩埋,也不敢有絲毫異動。
忽然間,這劇烈震動便徹底平息下去,三百裡赤蠱嶺一片靜寂,好像剛才從未發生絲毫異狀。
與九頭巫神關聯最深的幾名祭司,甚至能夠從自己供奉的神明身上,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情緒。
他們雖然從來不曾從九頭巫神身上,感受過這種情緒,可這些祭司們對此都極為熟悉。
隻因麵對喜怒無常、暴虐恣睢的九頭巫神時,他們心中便時常充斥著這樣的情緒——那就叫做恐懼!
他們能夠感受到,九頭巫神如今的處境,正和覲見神明的自己如出一轍。
可究竟是什麼人,亦或者說是什麼存在,能夠令巫神大人亦感到恐懼?!
九頭巫神之所以要如此作態,自然是因為他遙遙感受到了錢塘君和徐行那不加絲毫掩飾的宏大氣機。
雖然睚眥靈胎中的分魂被徐行煉化後,九頭王能夠接受到的信息很少,卻也清晰地記住了這個罪魁禍首的氣機。
這刹那,九頭王的怒意更盛。
身為邪魔外道,並且是一個識時務、有自知之明、交遊廣闊的邪魔外道,在如今這魔道大昌的人間,向來隻有九頭王聚眾圍攻正道,何時被旁人侵門踏戶過?!
——他媽的,不就是圍攻了你們一下嗎,還他媽賠上了一枚靈胎,至於?!
九頭王念及此處,怒火中燒中甚至有點小小的委屈,畢竟這種事在他們左道中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何必為此親身犯險呢?
要知道,南疆廣大,其中隱藏的妖魔鬼怪不計其數,勝過九頭王的絕頂強者亦大有人在,如此高調,當真欺我左道無人否?!
不過他一怒之下,終究還是隻怒了一下,不敢有絲毫異動。
畢竟——來者是那兩位啊!
念及此處,九頭王不僅將方才的怒意儘數斂去,還動用地脈精氣,以及大法力、大神通,將自己方才造成的動靜,儘量彌平。
做完這一切後,他將本體藏到了距離地表足有六百丈的地煞層中,借助九地陰煞、巫毒瘴氣掩蓋自己的氣息。
不一會兒,徐行飛過此處,見這裡居然還有一群山民,不由得感慨道:
“看多了窮山惡水,再見此處,倒是顯得山清水秀了。”
他說話時並未刻意壓低聲音,九頭王亦聽得極其清晰,心中更為憋屈。
——對他這種精修巫蠱毒蟲之術,致力於令天地重歸洪荒的絕頂高手來說,“山清水秀”四個字,無異於最深的侮辱。
不過饒是如此,九頭王亦不敢作聲,反倒是藏得更深。
錢塘君銳目向下一掃,道:
“此處乃是苗族聚落,方才被你煉化那花花綠綠的漢子,便是他們供奉的巫神。”
錢塘龍君雖然不曾親自來過南疆,但他乃是好鬥之人,對天下間大真人級數強者的來曆、出身、手段,不說了如指掌,也是了解頗多。
徐行則輕鬆道:
“既然如此,要不然先把他找出來,一並殺,再去尋幽遊夜摩天總壇?”
此話一出,就連向來被譽為殺性濃重,近乎阿修羅魔道的錢塘君,都不由得為之側目——沒想到,這小子長得人畜無害,殺性竟也如此之重?!
不、不應該說是殺性。
錢塘君看了眼徐行那雲淡風輕的神情,推翻了先前的想法,意識到他可能心中都沒有“殺”這個字,隻不過是見之生厭,便要信手鏟除罷了。
如此傲慢的態度,實乃錢塘君生平僅見。
他頓了頓,才道:
“此人畢竟是一地巫神,又熟知南疆地貌地勢,你我兩人聯手,敗他容易,要趕儘殺絕,隻怕也得費上一番手腳,平白生出許多波折。”
徐行哦了一聲,了然道:
“那就等此間事了,再來殺他,先走吧。”
此話一出,兩人便再次向前方飛去,等到他們的氣息完全離開了赤蠱嶺地界後,九頭王才敢在地層深處抬起頭,仰望天穹,目光晦暗。
他現在心中是既慶幸,又憤怒。
慶幸的是,這兩人並不是來找自己的麻煩,是衝著幽遊夜摩天總壇而來,今次他和赤蠱嶺應當都可得以保全。
憤怒的則是徐行方才展現出來的態度。
好像在此人眼中,自己這個威震南疆、凶名赫赫的九頭王,不過是路邊臭蟲,殺也好、放也好,都無所謂,隻因他隨時都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
不過,饒是心中百感交集,九頭王還是做出了如今最理智的判斷以及選擇。
久處南疆,自然免不了和幽遊夜摩天打交道,所以九頭王很清楚,以魔門南支如今的實力,隻怕難以抵擋這兩尊凶神煞星。
雖然一想到涇陽王,以及那兩個參與布陣的南支真人,他又有些不確定。
但既然那煞星說了,若是有閒暇還要來殺自己,那還是走為上策!
九頭王方才在枯岩山地界,就是吃了想要趁火打劫的虧,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他這種惜命至極的左道宗師,自然不會重蹈覆轍。
霎時間,隻見他的元神破體而出,化為一道極其虛淡的黑煙,在地煞層中穿行,往彆處避難去了。
肉身因過於龐大,不好攜帶,便不斷往地煞層深處鑽去,儘可能地隱瞞氣息。
幽遊夜摩天的總壇,隱藏於一處自然生成的天坑地窟中。
據說此處本是勾連酆都鬼蜮的一處洞口,隻不過自從正一道始祖仗劍斬鬼後,這裡便失去了貫穿陰陽的能力,退化成了單純的坑洞。
但是幽遊夜摩天在此處亦經營了數千年,在其中塑造陰窟地穴,蓄養陰兵鬼物,乃至開辟城池,儼然已是自成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