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無奈,有決斷,最終化為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他決定不再隱瞞,至少對眼前這個純粹的“書蟲”,他願意給出幾分坦誠。
“...在我即將登臨帝位之時,”顧懷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千鈞,如同驚雷在陳識耳邊炸響。
陳識猛地瞪大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一仰,撞在身後的書架上,引得幾卷書嘩啦作響,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短促抽氣,臉上血色瞬間褪儘,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震驚。
登基?!
顧懷要登基,禪讓已成定局?!
就算坊間早有傳言,靖王功高蓋世,取魏而代是遲早之事,就算陳識一向隻喜歡撲在書堆裡,管他外麵洪水滔天,可親耳從顧懷口中聽到這近乎宣告的話語,其衝擊力依舊超乎想象!
顧懷看著他的表情,停頓了片刻,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剖析繼續道:“你是我親自選出來的大典編纂,所以我不想瞞你,禪讓已定,就算我不願意,卻也沒辦法改變這個事實,但是這位置坐上去,天下悠悠之口,尤其是那些恪守禮法、視篡位如洪水猛獸的讀書人,必然物議沸騰,暗流洶湧。”
陳識喃喃道:“所以,此時...若有一件震古爍今的文壇盛事啟動,足以轉移無數目光,凝聚天下才俊之心,還有什麼,比號召群賢,共修一部曠古未有之巨典,更能彰顯...新朝氣象,更能堵住那些清議之口?更能讓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心甘情願地將畢生所學、家藏孤本,獻於這煌煌文治之功業?”
顧懷輕輕點頭。
“編纂這部大典,於國,是文治根基,是收攏士心、穩定天下的利器;於史,是功在千秋,澤被子孫的偉業;於你陳識,是畢生夢想得以實現的契機,三者並行不悖當然,其中也帶有我自己的一點私心,而我今日來,便是要告訴你,此事,已到提上日程之時。”
陳識呆立在那裡,胸口劇烈起伏,顧懷這一番話中的信息量太大,像洶湧的潮水衝擊著他那習慣沉浸在故紙堆中的大腦,帝位更迭的震撼與大典啟動的狂喜交織在一起,讓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隻是死死地盯著顧懷,仿佛要確認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過了許久,他才像被抽乾了力氣般,緩緩坐回椅子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當真?”
顧懷笑了笑:“或許我現在已經可以說...君無戲言?”
又是一陣沉默。
顧懷的坦誠已經把編纂大典由當初的單純盛事變成了一件穩定天下人心的工具,這種非常貼近統治者的功利心態足以讓這件事蒙上些不光彩...而且陳識也是個讀書人,忠君愛國之類的話,是他從小就在讀的這或許也是顧懷選他做大學祭酒和大典編纂的原因?因為顧懷認準了陳識不在乎天下事,甚至不在乎龍椅上做著的姓不姓趙,而隻會在乎顧懷到底會不會做這件事?
“...好。”陳識隻吐出一個字,卻重逾千斤。
關於大典的激烈對話似乎暫時告一段落,空氣中緊繃的弦稍稍鬆弛。顧懷也重新坐下,端起旁邊不知何時由侍立遠處的書吏奉上的、已經微涼的茶水,啜了一口。
“大典之事,具體章程,我會讓盧老...不,會讓人與你詳議,你是總纂官,前期籌備,比如擬定體例、甄選參與編修人員、規劃謄抄場所等,你現在就可以著手,未來的內閣和朝廷會全力支持,”顧懷放下茶杯,話鋒一轉,“不過,陳識,這部大典要真正落地生根,光靠我一聲令下,你振臂一呼還不夠。它需要源源不斷的新血,需要能理解它、支撐它、並最終將其中智慧用於治理這龐大帝國的新式人才這,才是大學存在的根本意義,也是你身為祭酒,除了鑽藏書樓外,真正該著眼的地方。”
陳識此刻心神激蕩,對顧懷後麵的話難得地沒有立刻反駁,而是沉默地聽著。
“大學,絕不能變成另一個國子監,”顧懷的語氣很堅決,“如今的科舉取士,馴化出來的多是隻會尋章摘句、皓首窮經的應聲蟲,或是鑽營權術、結黨營私的官僚,那樣的讀書人,於國何益?於民何利?我要的大學,是熔爐,是搖籃!它要培養的,是能明事理、懂實務、通技藝的新血!”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
“你看這大學,文學院不止教聖賢文章,更要研習律法、地理、民生;算學院以新式算學為基,推演萬物之理,為工造、軍械、財賦奠基;科學院更是直接對接清池工業區,那些蒸汽機雛形、新式火銃的圖紙,有多少是這裡的士子和工師共同琢磨出來的?還有那些負責測繪山川地勢、維護軍中火器的技正,負責統籌戶籍、厘清田畝的基層吏員...”顧懷的聲音帶著一種自豪與期許,“如今據幕府統計,北境幕府的底層吏員,清池工業區的核心工師,乃至軍中不可或缺的技正,已有近三成,出自大學各院!這才是未來治理這日益龐大的帝國真正需要的新血!是支撐起你夢想中那部煌煌大典編纂、乃至未來將其智慧應用於社稷民生的基石!”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陳識:“篩選士子,匹配新的官僚體係,這條路或許會引發亂象,會遇到守舊者的猛烈攻訐,但陳識,我寧願要一潭活水,哪怕它激蕩翻騰,也絕不要一潭死水,表麵平靜,內裡卻早已腐臭,大學,就是你實現夢想的根基之地,也是為那部大典培養真正理解者、傳承者的搖籃!你身為祭酒,守好這座搖籃,引領好這股新血,比你親自去校對一百本孤本,意義更為重大!”
陳識沉默了。他並非不通世務,隻是以往選擇將自己隔絕在書裡,此刻顧懷將大學的意義與他的終極夢想如此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清晰地攤開在他麵前,讓他無法回避。他低頭看著案頭那卷孤本,又抬頭望向窗外隱約可見的、屬於其他學院的屋舍輪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最終,他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像妥協一樣,朝著顧懷點了點頭。
從這一刻起,他才算是真正意義上地成了北境大學的祭酒,日後無數士子的先生,而且也真正地接過了編纂《文淵大典》的擔子,把自己的一生都捆綁在了這件事上。
隻是他永遠想不到的是,後世對前、後魏的讀書人到底誰最有才學一向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然而對於最博學這個名頭,卻始終沒有任何爭議。
終魏一朝,最博學者,當屬陳識!
此刻顧懷看著他的反應,知道自己今天這一趟沒有白來,他不再多言,轉身準備離開藏書樓,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出這片書海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一排高大的書架陰影裡,一個穿著大學青衿、身形卻有些過分單薄瘦削的年輕士子,正飛快地縮回探視的目光,將一本厚重的典籍抱在胸前,側過身去,隻留下一個裹在寬大儒衫裡、透著幾分孤寂與警惕的背影。
顧懷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常態,不動聲色地走出了文淵閣。冬日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鬆柏的凜冽氣息。
那個已經快被這個世界遺忘了的遼國質子麼...顧懷嘴角微挑,心底浮起了一個念頭。
他按了按腰間的龍淵劍柄,抬頭望向鉛灰色的天空。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似乎就快要下來了。
......
陳識,字子淵,前魏靜安侯陳武之玄孫。祖以軍功世鎮北境,及識襲爵,性孤介,不樂交遊,終日埋首墳典,雖府中仆役,經年不識其麵。時人譏為“深閨侯”,識聞之哂曰:“吾寧效蠹魚死書叢,不效沐猴冠冕立人前。”
太祖初定北境,興文教,立大學。聞識博通經史,尤精百家雜說,時人謂之“百年魁首”,乃三致書請為祭酒。識皆辭曰:“野性難馴,不堪驅策。”太祖笑曰:“此非鹿豕,乃伏櫪騏驥也。”遂親赴襄桓。時識方晏起蓬首,擁衾拒見。太祖排闥入,見滿室縹緗狼藉,歎曰:“昔聞鄴架森森,今見行屍走卷矣!”遂以“集古今書成不世典,開萬民智立千秋業”為約,識遽起,長揖及地。老仆涕下,謂先侯墳塋生輝。
既領祭酒,立四院九科,革千年庠序之弊。北儒多誚其年少,識懸所著《寒玉錄》於明倫堂,眾皆緘口。然素厭冗務,常匿書閣讎校孤本,吏抱牘求判,輒見其蜷縮書叢若鼷鼠。太祖責曰:“公欲效子雲投閣,獨守殘編耶?”識對曰:“遺典未輯,如疽附骨。”太祖正色曰:“大學乃活水淵藪,無新血則大典終成泉下枯簡!”識瞿然,始親巡諸院,手訂“經世致用”六字訓。複創“獻書入泮”製,北疆遺籍輻輳雲集,三載閣藏逾前魏秘府百年之積。
永初元年,太祖受禪踐阼。識拜文淵閣大學士,總纂《文淵大典》。儘發金匱石室,征海內鴻儒二千四百員,設謄錄坊百三十所。立“百家並蓄,匠技同珍”之規,凡醫卜星相、營造農桑皆錄。嘗得先秦《墨經》殘卷,燃膏七晝夜補闕,吏進餐饌皆凝冷。十載書方成,總三萬七千卷,都七萬八千章,宇內稱最。太祖禦題“文淵”鎏金額,賜麟服玉帶。
然性愈孤峭,台諫交劾其“耽閣務,曠朝儀”。太祖輒朱批曰:“此老獺守典,何罪之有?”然識終不自安,五上表乞骸骨。永初十一年,詔許懸車,加太子少師致仕。歸襄桓日,唯載書二十車。杜門卻掃,晨抄暝寫,成《北荒異物誌》、《類林補遺》等四十七卷。嘗有州牧謁見,識使老仆傳語:“殘編未理,恕難迎迓。”牧慚憤,陰令胥吏羅織其罪。事聞,太祖勃然,削牧職,流瓊州,自是官吏無敢擾者。卒年五十有三,稿積於棟,太祖聞訊輟朝,諡曰“文貞”。
史臣曰:子淵狷介近隘,非人臣儀範。然觀其修典則窮搜滄海,歸野猶筆耕星鬥。當台省彈章交飛之際,使無太祖日月之明,焉能容此枯竹守節?昔劉歆領校秘書,猶周旋公卿;識總文淵閣,竟絕跡台省。所謂“成非常之功者,必待非常之君”,信矣!然其杜門拒士、傲物淩官之失,亦足為狷士戒雲。《後魏書·卷四十九·儒林列傳第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