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成長了啊,當初那個一腔熱血居然敢隻身進山妄圖勸服蠻族的年輕人,如今也已經有了當年蜀王趙彥的幾分架子,這番話,謙遜中帶著明確的定位他是“守成”之人,是“不敢有負”所托,這已經是在含蓄地表明態度: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清楚即將到來的變化。
王府正廳,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冬日的寒意,侍女奉上香氣氤氳的蒙頂茶,顧懷與趙瑾分賓主落座,王五、魏老三侍立在顧懷身後,周文清等王府屬官則肅立廳下,氣氛看似融洽,卻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凝重。
寒暄幾句路途見聞和蜀地近況後,趙瑾放下茶盞,神情變得鄭重起來:“王兄此次巡視天下,是直到王兄來信,小弟才得知的消息,這一路舟車勞頓,深入蜀道,小弟...心中實在難安,蜀地偏遠,地狹民稠,比不得北境開疆拓土之雄壯,江南海貿之繁華,王兄親臨,是蜀地之幸,亦是對小弟的莫大鞭策。”
顧懷端起茶盞,輕輕拂去浮沫,語氣平和:“阿瑾過謙了,蜀地,天府之國,國之根本,一路行來,見沃野休耕養力,見溝渠堤壩修葺,見漕運絡繹不絕...皆是生民之基,社稷之本,你做得很好,朝廷要北伐,要營建新都,要支撐如今的海貿,哪一處都離不開蜀地的糧米,這‘糧倉’二字,重逾千鈞,你守住的,是帝國的命脈。”
趙瑾眉角一挑,他聽出來顧懷話裡的餘音...這是在直接點明了蜀地的定位麼?這裡是糧倉,這是肯定,也是定調,未來...那個似乎馬上就要到來的未來裡,蜀地的核心價值也在於此麼
趙瑾身體微微前傾,認真地聽著,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複雜情緒覆蓋,他沉默片刻,似乎在下定決心,終於開口道:“王兄明鑒,蜀地之責,重於泰山,小弟自知才疏學淺,能守得一方粗安,使糧賦無缺,已是竭儘全力,仰賴朝廷威德與王兄餘蔭,然而...”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近乎剖白的坦誠:“如今王兄提兵數十萬,犁庭掃穴,踏平遼國兩京,武功之盛,曠古絕今,天下大勢,已如江河奔海,浩浩湯湯,小弟...每每思及自身,身處王爵之位,坐享封邑之奉,卻於這鼎革大業無尺寸之功,於王兄開疆拓土無涓滴之助,心中實感惶恐,更有愧怍。”
他抬起頭,直視顧懷:“小弟深知,王兄胸藏寰宇,誌在千秋,隻是不知道,未來的天下,王兄將居於何處?”
終究還是個年輕人,既不如老頭子沉得住氣,也不像鎮壓蜀地多年的老成藩王,能夠壓得住心中的猜想,隻管看天下風雲。
顧懷放下茶杯,平靜地和趙瑾對視,他在看,看這個曾經無比支持他打了幾年北伐大仗,甚至不惜在遷都風波中以動兵名義站在他身邊的年輕人,看他眼裡到底有沒有一絲作為蜀王一脈長子、皇室成員的驚恐與不安。
但他沒有看到。
所以他說:“剛才你應該沒有注意到,我的身邊還站了一個少年人,這很正常,因為你從來沒有見過他,甚至你的父王,也沒有見過他,但他是天子。”
沒有讓如遭雷擊的趙瑾有絲毫喘息機會,顧懷接著說:“你問我在未來天下的位置?我能聽出來這話裡有一點擔心,你在擔心朝廷裡的人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擔心我作為一個異姓王會寸步難行,但實際上這份擔心並不會成真,因為...會有新朝。”
他說完,不再和趙瑾對視,給了這個年輕人消化這些話的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顧懷覺得正廳牆上那些曆代蜀王畫像都要活過來的時候,趙瑾有些乾澀的聲音才響了起來:
“是這樣嗎...看來未來新朝氣象,當如日方升,萬象更新了。”
顧懷有些驚訝地看向他,他本來以為會聽見斥責,甚至怒罵,蜀王一脈可以說是當初太子、二皇子以外最具有登基可能性的皇族,而且趙瑾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就必然守舊、死板,在麵對他這個可以說是竊國之人時,理所當然的表現不應該是立刻劃清界限,甚至於拚儘全力阻礙新朝的建立麼?
怎麼還展望上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懷一直沉默,正廳裡的氣氛重得幾乎能讓人窒息,可以說蜀地是否還能穩定,是否要形成割據,甚至於蜀地鋪天蓋地的殺意是否向顧懷湧來,都在趙瑾一念之間。
然而他卻說:“蜀地之重,在糧秣,在安穩,而小弟...思慮再三,竊以為,這蜀王之位,於小弟是榮耀,更是枷鎖;於朝廷,是藩屏,亦是...舊痕,為蜀地長遠計,為朝廷新政計,更為全君臣之義、手足之情...”
趙瑾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小弟趙瑾,懇請王兄,允我上表朝廷,辭去蜀王之爵,歸藩國為...成都侯,願以布衣之心,儘忠朝廷,為陛下,為王兄,守好這蜀中糧倉,督理農桑水利,疏通漕運,使蜀地米糧,能源源不斷,輸往該去之處,此心此誌,天地可鑒!”
此言一出,廳中落針可聞,周文清等人雖有一些心理準備,此刻仍忍不住微微色變,垂下了頭。
辭王爵,降為侯!主動削藩!這是趙瑾在用最決絕、也最體麵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態度:他無意、也無能成為新朝的障礙,他感念顧懷之恩,理解並支持即將到來的變革,他唯一所求,是保留一份尊嚴,繼承這為大魏儘忠百年的責任,一個能繼續為這片土地和顧懷的新朝效力的位置一個專注於“糧倉”事務的成都侯。
顧懷靜靜地看著趙瑾,看著這個自己一手扶上王位、如今又主動請辭的年輕人,趙瑾的臉上沒有委屈,沒有不甘,隻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和釋然,他看得很清楚,知道自己該在什麼位置,這份清醒和克製,甚至讓顧懷心中也生出一絲感慨。
他沒有立刻回答,廳內隻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
許久,顧懷才緩緩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響。他看著趙瑾,目光深沉:“阿瑾,你知不知道,當年在都掌蠻的囚籠裡,我看到的你,是什麼樣子?”
趙瑾微微一怔,眼中掠過一絲回憶的痛楚,隨即化為更深的平靜:“想必...是狼狽不堪,懦弱無能。”
“不,”顧懷輕輕搖頭,“我看到的是一個心向光明,卻身陷囹圄的年輕人,心有熱血,卻無鋒刃,後來平叛,你初掌大權,行事或有疏漏,但那份想為蜀地做點事的心,是真的,你的父王臨終前曾對我說,你是最像他的,這話的確沒有錯,這幾年,蜀地無大亂,糧賦無大缺,民生漸複,這‘守成’之功,又豈是易事?這蜀王之位,是你憑自己的作為坐穩的,並非全賴他人。”
他語氣變得鄭重:“你今日之言,我聽到了,這份心意,這份清醒,這份顧全大局的胸襟...很好。”
顧懷站起身,走到趙瑾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動作帶著一種兄長的厚重:“蜀地糧倉,關乎國本,這份擔子,不會因為一個名號而減輕半分,未來新朝,需要的是能疏通血脈、穩固根基的能臣乾吏,而非空踞高位、徒有虛名的藩王,侯爺就太低了,國公吧,成國公,以後除了新朝初建時的爵位,往後封爵最高隻至侯爵,而且世襲降爵!你的請辭,朝廷自有章程,但無論名號如何變,”顧懷的目光銳利起來,直視趙瑾雙眼,“蜀地安穩,漕運通暢,糧秣充盈...這三件事,你趙瑾,責無旁貸!你可能做到?”
趙瑾身體一震,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那是一種被理解、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光芒,驅散了之前的複雜與陰霾,他後退一步,整理衣冠,然後對著顧懷,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臣...趙瑾!必竭儘駑鈍,肝腦塗地,為...陛下,為江山社稷,守好蜀中糧倉!糧秣若缺,漕運若滯,臣提頭來見!”
他沒有再稱“王兄”,而是用了“臣”,用了“陛下”,這稱謂的轉變,像無聲地宣告著舊時代的結束,和新時代君臣名分的正式確立,他不再是舊朝蜀王府的蜀王,而是新朝的成國公;他不再是皇室成員,而是依靠自己能力,鎮守蜀地的新朝官員;領受的,是顧懷以未來帝王身份賦予他的、關乎帝國命脈的重任。
顧懷看著他,眼中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那笑意裡帶著欣慰,也帶著對這份默契的讚許,他扶起趙瑾:“起來吧,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成國公...這個位置,坐鎮成都,我看就很合適,專責糧秣漕運,正是人儘其才。”
兩人相視一笑,所有的試探,所有的顧慮,所有的未儘之言,都在這一扶一笑間,煙消雲散,廳中的氣氛瞬間緩和下來。
當晚,蜀王府設宴,雖無過分奢華,卻也精致周到,席間,顧懷與趙瑾不再談論國事,隻敘些彆後情誼,蜀地風物,趙瑾先問起自家三弟的近況,聽完了一整個當初趙裕奔襲遼國西京道的過程,連飲三杯,聲稱父王若還在,定然會為趙裕驕傲;然後又向顧懷詳細介紹了蜀地水利修繕的進展、新稻種的試種情況、漕運的瓶頸與改進設想,言語間滿是務實與專注,已然進入了“成國公”的角色,顧懷則分享了些北境工業、海港貿易的見聞,言語間也暗示朝廷未來對蜀地水利和漕運的支持力度會加大。
宴罷,顧懷在王府下榻,夜色深沉,成都城陷入了寂靜,顧懷獨立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積雪的假山和光禿的枝椏,這趟蜀地之行,目的已然達到,原本以為會和當年一樣,需要些時間才能讓這個地方依舊站到自己身邊,然而趙瑾的清醒與配合,遠遠超出了預期,甚至沒有什麼波折,他就可以再次上路了。
蜀地糧倉的定位更加清晰,血脈的疏通有了可靠的掌舵人,這塊腹心之地,在新朝版圖上的基石作用,已然穩固。
三日後清晨,顧懷謝絕了趙瑾的挽留,啟程離開成都,沒有盛大的送彆儀式,趙瑾隻帶著周文清等幾名心腹,將顧懷一行送至錦官城碼頭。
江風凜冽,吹動著眾人的衣袍,碼頭上,巨大的糧船正在裝貨,力夫們喊著號子,與川江的波濤聲交織在一起,依舊是那沉雄的、充滿生命力的調子。
“王兄...一路珍重。”趙瑾看著顧懷,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他的眼神複雜,有不舍,有敬意,更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輕鬆與堅定。
顧懷點點頭,目光掃過趙瑾,掃過肅立的周文清,最後落在那繁忙的碼頭和遠處廣袤的、休養生息的田野上:“阿瑾,蜀地...就交給你了,春耕在即,莫負春光,莫負這...天府沃土。”
他轉身上船,玄青色的身影在船頭挺立如鬆。
船緩緩離岸。趙瑾站在碼頭上,目送著那船影在冬日灰蒙蒙的江麵上漸漸變小,最終消失在蜿蜒的河道儘頭,江風卷起他藩王袍服的衣角,獵獵作響,他久久佇立,直到周文清低聲提醒:“王爺,江風太寒,該回府了。”
趙瑾這才回過神,輕輕籲出一口白氣,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帶著新使命的沉穩笑容:“回府,召集司農、漕運諸官,議一議開春後的溝渠清淤和筒車增建之事,王兄...不對,陛下交代的差事,耽擱不得。”
他轉身,步伐沉穩地走向馬車,走向他卸下王爵光環後,卻肩負著更實質重任的“成國公”之路,錦江的號子聲,依舊在身後雄渾地回蕩,仿佛在為這片古老土地的新篇章,奏響序曲。
船行江上,破開墨綠的波濤。顧懷回望漸漸遠去的成都平原,那冬日裡沉靜積蓄力量的巨大“糧倉”,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輪廓愈發清晰而厚重,蜀道雖難,終有坦途,而這條糧秣鑄就的坦途,將直通那個等待著他的、至高無上的位置。
以及位置背後,那更加浩瀚而沉重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