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儘頭,那幽深的門洞陰影裡,一道身影緩緩踱出。
玄黑!
極致的玄黑!吞噬一切光線的玄黑!
顧懷踏著沉穩如山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月台,那身沒有任何多餘紋飾、唯有盤踞金繡黑龍的玄色龍袍,在灰白的天光、殘雪的映襯與無數燭火的跳躍下,似乎吞噬了一切光線,袍服上的盤龍隨著他的步伐起伏,龍目血紅,鱗爪賁張,腰間那柄連鞘的七星龍淵,劍鞘磨損,斑斑鏽跡卻透著無儘的滄桑與沉重殺伐之氣!
他目不斜視,對兩旁跪伏如林的百官視若無睹,徑直穿過這片由冠冕袍服構成的海洋,靴底踏在冰冷的漢白玉上,每一步都發出清晰而沉重的回音,像極了戰場催征的戰鼓,一聲聲,敲打在每一個俯首者的心頭,凜冽的寒風卷起他玄黑龍袍的下擺,獵獵作響,更顯其身姿孤峭挺拔如北地千年不化的雪峰。
他走到丹陛之下,與身著明黃袞服、立於丹陛之上的趙吉隔著一道九級白玉階,靜靜對視,一上一下,一明黃一玄黑,一舊一新,一禪讓...一登基。
“詔曰”
趙吉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竭力維持的平穩:
“谘爾靖王顧懷:朕聞天命靡常,惟德是輔;神器至重,必歸有德...曩者北虜憑陵,亂我華夏,神州板蕩,生民塗炭...幸賴卿稟天地之正氣,承昊天之眷命,忠貫日月,義薄雲天...提勁旅以掃妖氛,運神機而摧強虜,,,克複上京,殄滅大遼,雪百年之恥,複祖宗之疆...功高百代,德被八荒,澤潤草木,威震殊俗...此乃乾坤再造之功,日月重光之業...”
“...今朕雖在衝齡,亦知神器不可以久曠,天命不可以固辭...仰稽天意,俯察輿情,神器有歸,兆民仰望...今朕欽承昊天之明命,率循堯舜之舊章,敬遜於位,禪位於卿...卿其祗順天心,饗茲大命,保乂我烝民,永終天祿!上以對皇天祖宗,下以慰四海黎庶...欽哉!”
禪讓詔書宣讀完畢,月台上下,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寒風卷過,吹動趙吉袞服冕冠上的垂旒,十二串白玉珠相互碰撞,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咚”聲,在這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顧懷立於丹陛之下,玄衣如墨,身影仿佛融入了這片黎明前的陰影,他並未立刻回應,隻是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趙吉,投向那承祧殿內幽深的、供奉著曆代魏帝神主的方向。
趙軒的靈牌也在那裡。
“臣,顧懷,”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寂靜,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起於微末,本一介布衣,漂泊江湖,苟全性命於亂世,蒙先帝拔擢於草莽,寄以腹心,托以社稷...受命以來,夙夜憂歎,唯恐托付不效,有負先帝知遇之恩...賴將士用命,效死疆場;蒼天庇佑,假我時日;萬民膏澤,哺我根基...幸不辱命,克複北疆,掃清寰宇...此皆先帝遺德昭昭,將士血勇昭彰,黎庶膏澤深厚所致,臣,何功之有?”
他微微一頓:“且神器至重,天命攸歸,非人臣所敢窺伺!臣惟願效周公輔成王故事,竭股肱之力,儘忠貞之節,扶保幼主,拱衛河山,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以報先帝知遇於萬一!禪位之議,重逾泰山,臣萬死不敢奉詔!請陛下收回成命,以安臣心,以全臣節!”
龍袍都穿了,太廟也來了,看起來事到臨頭還推脫似乎是有些自欺欺人,然而事實上自古禪讓都必須經曆三辭三讓這麼個流程,雖然不知道具體有什麼用...但總之還是得走。
顧懷的話音落下,短暫的死寂後
“臣等懇請靖王殿下順承天命,俯從輿情,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慰蒼生!”
幾乎在顧懷話音落下的瞬間,因為楊溥告老還鄉甚至不打算來一次北平觀禮,從而成為了首輔得償所願的李仁猛地直起身,老淚縱橫,幾乎用儘全身力氣發出泣血般的嘶聲高喊仿佛顧懷的推辭,跟要了他的命也沒什麼區彆。
想想也是,熬了這麼多年,終於熬出頭了,顧懷登基,他所信任的重臣就那麼幾個,楊溥告老,盧何鎮撫遼境,選不出可以理順天下的首輔,選個能安穩住時局的也不錯嘛!他李仁不就是最好的人選?
而在李仁站起來喊了第一聲後,身旁的另兩位湊數閣老彼此對視了一眼,在片刻沉默之後,也隨之起身勸進了。
“臣等懇請殿下順承天命,俯從輿情!”六部尚書緊隨其後。
“天命在顧!殿下不可推辭!”
“殿下不登大寶,將士寒心,蒼生何依?!”
一個又一個,不管在今天之前,對於禪讓是讚同的,還是抗拒的,在這一刻,都紛紛勸進起來,彷佛隻要喊的聲音夠大,就能在新朝占據更重的位置,隻是片刻間,如同點燃了燎原的烈火,月台上下,跪伏的百官如同洶湧決堤的洪水,以頭搶地,叩首不止。
勸進之聲起初還參差不齊,瞬間便彙成一片震耳欲聾、山呼海嘯般的聲浪!無數頭顱撞擊著冰冷的漢白玉地麵,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轟鳴,如同萬鼓齊擂!聲浪直衝雲霄,將盤旋於太廟上空的寒風都徹底撕裂、驅散!許多官員已是涕淚橫流,狀若癲狂,捶胸頓足,仿佛顧懷若不應允,便是斷絕了這煌煌新朝的最後希望,便是辜負了蒼生黎庶的殷殷期盼!
趙吉立於丹陛之上,身軀在這滔天的聲浪衝擊下紋絲不動,他看著下方那如同沸騰熔岩般的勸進場麵,看著那玄衣如墨、腰懸鏽劍的身影,眼神平靜無波,隻有一絲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和...深藏眼底的輕鬆,這喧囂,這狂熱,終於不再需要他來承受了。
顧懷立於這足以掀翻屋頂的聲浪中心,安靜等待,等聲浪小一些後,他又道:“陛下衝齡踐祚,天資聰穎,更兼仁孝純良,勤勉向學!假以時日,親賢臣,遠小人,修德政,養民力,必為一代中興明君,光耀祖宗基業!臣願效伊尹之忠、霍光之直,竭忠儘智,肝腦塗地,輔弼陛下,開萬世之太平!禪位之議,動搖國本,臣再不敢受!請陛下萬勿複言,免陷臣於不忠不義之地!”
二辭。
這一次,勸進的聲浪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如同被澆上了滾油,瞬間爆發出更加狂暴熾烈的火焰!
“殿下!三思啊!”老臣捶地痛哭。
“天命昭昭!殿下豈可逆天而行?!”官員嘶聲力竭。
“殿下不登基,我等便長跪不起!直至血濺階前!”上進的年輕官員以頭頓地,額角見血。
武將隊列中,以李易、陳平為首的數名重將對視一眼,也紛紛上前。
“請王爺即皇帝位!以安將士之心!”
“大魏百萬將士,隻認靖王!誓死效忠新皇!”
“殿下!!承天受命,就在今日!!”
聲浪排山倒海,幾乎要掀翻太廟的琉璃頂,空氣在無數狂熱、嘶啞、帶著哭腔和血腥味的呼喊中劇烈震顫,整個漢白玉月台仿佛都在共鳴,響應著這場,大魏百年來最精彩的大戲。
顧懷無聲地歎了口氣。
“陛下既執意如此”
他的聲音穿透雲霄:
“天命難違,輿情難拂...臣...顧懷,謹奉天命!”
“鳴鐘!擊鼓!奏雅樂!”
沐恩的嘶喊帶著破音的激動和如釋重負的顫抖。
太廟鐘樓,九口象征著九州一統的巨大青銅編鐘被力士以巨木同時撞響!雄渾、蒼涼、穿透力極強的聲波幾乎肉眼可見地擴散開來,瞬間席卷了整個北平城!震得屋瓦簌簌,人心激蕩!
與之應和的,是承祧殿前九麵蒙著夔龍皮的巨大戰鼓!鼓點由緩至急,由疏至密,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至,又如驚濤駭浪拍岸裂石!鼓聲沉重,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與鐘聲交織,宣告著前魏一朝,就此終結!
宏大莊嚴、源自上古的韶樂隨之奏響,編鐘、編磬、塤、篪、瑟、簫、琴、笙...古老樂器的聲音在鐘鼓震撼天地的背景下莊嚴升起,交織纏繞,彙成一股肅穆、磅礴、神聖、直抵靈魂深處的洪流,仿佛在溝通天地,宣告著新皇的誕生!
在這天地為之共鳴的聲浪中,趙吉深吸一口氣,在沐恩的攙扶下,緩緩步下九級丹陛,走到顧懷麵前,雙手鄭重地捧起那方一直由內侍托舉著的紫檀錦盒。
顧懷的目光,落在那錦盒上。
趙吉打開盒蓋,雙手探入,極其小心、極其莊重、如同捧起一個初生的嬰兒,又似捧起千鈞重擔,將那方象征著華夏至高皇權、螭龍紐交的傳國玉璽捧了出來,玉璽通體瑩白,在灰白天光與無數燭火的映照下流轉著溫潤內斂卻又奪人心魄的光澤。
“叔父...不,陛下,”趙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雙手將玉璽高高捧起,奉至顧懷麵前,完成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儀式,“此乃大魏傳國之寶,天命所鐘!社稷之重器,蒼生之所係!今日,臣謹奉神器,歸於新主!願陛下承昊天之眷命,順億兆之歡心,奄有四海,君臨萬邦,永綏兆民,光被四表!”
萬籟俱寂!
所有的鐘鼓、雅樂仿佛都在這一刻屏息!天地間隻剩下那方小小的玉璽,在兩人之間流轉著宿命的光華。
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死死聚焦在那方寸之物上!心跳聲在死寂中如擂鼓般清晰可聞。
顧懷伸出雙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在觸碰到那溫潤玉質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他穩穩地、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將傳國玉璽從趙吉手中接了過來。
入手沉甸!
並非物理上的重量,而是那方寸之間凝聚的、跨越千年時空的無數血火、權謀、興衰、背叛、忠誠與億萬生靈的期盼所帶來的精神重壓!玉璽底部那八個古老的篆字,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掌心紋路裡,帶著一種灼熱的冰涼。
他下意識地翻轉玉璽,目光落在底部那八個象征著無上權力與宿命的蟲鳥篆文上。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顧懷的嘴唇無聲地翕動,重複著這八個字,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一聲無聲的、冰冷的冷笑!
他五指猛地收攏,將那方承載著“天命”的冰冷玉石,如同握住自己的命運一般,緊緊攥在掌心!
“新皇入殿告廟!!!”沐恩的唱喏帶著變調的激動,響徹雲霄。
顧懷一手緊握那方仿佛能灼傷靈魂的傳國玉璽,一手沉穩地按在腰間的七星龍淵劍柄上,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俯首的百官,不再看退位的幼帝,他轉身,邁步,踏上了通往承祧殿正殿的九級白玉階,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冰冷的台階,盤踞其上的黑龍隨著步伐在幽暗中起伏遊動。
殿內,燭火通明,香霧繚繞更甚之前。
曆代大魏皇帝的神主牌位森然羅列,沉默冰冷地俯視著下方這位即將取代他們子孫、繼承這片江山的“篡位者”。
顧懷立於殿中,腰懸鏽跡斑斑的帝劍,手握象征天命的玉璽,殿外,司禮官展開那份早已擬定、墨跡似乎還帶著新紙氣息的祭文:
“維靖定遠三年三月甲午,新皇顧懷,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後土神祇,並大魏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英宗昭皇帝神位之前...”
“...皇天眷命,奄有四海...前帝知命去邦,推德讓位...仰稽天意,俯察民心...神器是膺,祗畏不違...謹以玄牡,昭告於皇天後土:顧懷惟德菲薄,懼忝帝位...然固辭不獲,謹承天命...繼有天下之號曰大魏,紀元靖平...敢用玄牡,明告於天...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薄德忝位,不勝戰兢...伏惟尚饗!”
祭文誦畢。
殿外響起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而顧懷卻沒有轉身,也沒有對著上方的靈牌三跪九叩,他隻是扶著龍淵,輕聲道:
“都出去,朕要靜一靜。”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燭火搖曳,顧懷的目光,落在了那最下方、最角落的靈牌上。
敬天體道純誠至德弘文欽武章聖達孝英皇帝。
趙軒啊趙軒,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殿門緩緩關上,最終,隻剩下了顧懷的幽幽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