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走,錢塘江口的喧囂與龍牙門的血腥就越是恍如隔世。
當“伏波”級戰船破浪號與幾艘滿載補給的貨船脫離龐大船隊,孤零零地轉向正南時,趙吉站在破浪號的船艏,心中沒有預想中的豪情萬丈,隻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悲壯的決絕。
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在任何能找到的海圖上,都是空的。
光是想象一下,就能感受到那種不知前方有沒有路的絕望感要遠離熟悉的陸地,要去往那些無人去過的海域,方向的些許錯誤也許就能讓人迷失在茫茫大海,再也沒辦法回來。
但這艘船依舊是起航了。
海風瞬間變得不同,不再是裹挾著南洋暖濕氣息的信風,而是一種更加凜冽、帶著深海寒意的氣流,猛烈地撞擊著船帆,發出嗚嗚的呼嘯,天空不再是通透的蔚藍,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海平線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趙吉,或者說趙平,緊緊抓著艏樓一根濕漉漉的纜樁,靛藍的粗布短衫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卻已顯出堅韌輪廓的身形,海風帶著南洋特有的鹹腥和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陌生感,狠狠刮過他因用力而繃緊的臉頰,他回頭望去,定海號龐大的身影正在視野中迅速縮小、模糊,最終連同那支象征著力量與秩序的艦隊,一同消失在北方的海平線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瞬間攫住了他,仿佛天地間隻剩下這艘顛簸的船,和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無邊無際的深藍。
“公子,”一個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是李校尉,他約莫四十出頭,皮膚黝黑發亮,臉上刻著幾道被海風磨礪出的深刻皺紋,他既破浪號上的海軍指揮官,也是這艘船上唯一知曉趙吉部分身份的人,“風浪太大,逆風強行南下,對船體損耗極大,您看...是否先找個避風處暫歇?或者...改變航向,隨大隊回航還來得及。”
趙吉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劇烈起伏的船舷,投向南方,那裡隻有翻滾的、鐵灰色的巨浪,一層推著一層,湧向目力所不及的遠方,沒有陸地,沒有島嶼,甚至連飛鳥都絕跡,隻有海天相接處那條微微起伏、模糊不清的線,像一張巨口,吞噬著所有的希望,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順著他的脊背悄然爬升。
真的存在那樣一片大陸嗎?還是叔父口中的美好願景,不過是安慰他離開的虛幻泡影?自己是否在用這艘船和幾百條性命,進行一場注定徒勞的自殺式豪賭?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懷中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透過濕透的粗布傳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安定,他想起了北平宮城空曠的寢殿,想起了太極殿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起了民夫營踏實揮汗的日子,更想起了叔父講述莽莽山林時眼中罕見的光彩,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而是追尋,追尋那片無人踏足的土地,為那個將他從囚籠中放出來的人,也為他自己,開辟一條全新的路。
“不,”趙吉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壓過了風浪的嘶吼和海水的衝刷聲,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決絕,“李校尉,傳令下去,落半帆,長槳就位!我們...往南!”
李校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有擔憂,有不解,但最終化為軍人對命令的服從,他猛地轉身,吼聲在風中炸開:“落半帆!槳手就位!給我頂住!往南!破浪向南!”
“往南!破浪向南!”粗糲的號子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悲壯的意味,巨大的硬帆被艱難地收起一部分,幾十支沉重的長槳從舷側探出,插入洶湧的海水,水手們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虯結,隨著號子聲,身體幾乎與甲板平行,用儘全身力氣向後劃動,破浪號龐大的身軀在逆風和人力槳的共同作用下,發出更加不堪重負的**,卻依舊頑強地、一寸寸地,撕裂著南方的風牆,駛向那片深不可測的未知。
......
日升月落,周而複始,日子在枯燥的航行中一天天過去,時間失去了意義,唯有記錄時間的儀器提醒著光陰的流逝,破浪號像一葉孤舟,在浩瀚無垠的南太平洋上掙紮前行。
最初的航線,尚能依據搜尋到的一份極其簡略、標注著幾個模糊島嶼的南洋海圖,他們抵達了第一個標記點一片被翠綠覆蓋、白沙環繞的小小群島,島上椰林搖曳,有甘甜的淡水和豐富的海鳥蛋,短暫的休整和補給,讓疲憊的船員們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趙吉甚至興奮地在沙灘上奔跑,采集了一些從未見過的、形狀奇特的貝殼和植物種子。
然而,希望很快變成了更大的失望,這島嶼太小了,資源有限,根本無法支撐長期據點,更重要的是,它並非那片傳說中“數倍於中原”的廣袤大陸。
它隻是汪洋中的一粒微塵。
離開小島,繼續向南,海圖上的標記到此為止,前方,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白,李校尉和領航軍官隻能依靠星辰、羅盤、司南和觀察洋流、飛鳥來艱難判斷方向,誤差,在日複一日的航行中被無情地放大。
一次猛烈的風暴過後,羅盤指針出現了詭異的偏移,連續數日的陰雲遮蔽了星辰,當他們終於重新定位時,絕望地發現,船隊已經嚴重偏離了預想的航線,不知身處何方,補給船“順風”號在一次觸礁中嚴重受損,雖經奮力搶修保住了船體,但速度大減,成了拖累,寶貴的淡水開始告急,嚴格配給也無法阻止水櫃的水位線一天天下降,船艙裡彌漫著汗臭、黴味和一種名為“壞血病”的陰雲,牙齦腫脹出血,傷口難以愈合,虛弱和絕望開始在船員中蔓延。
趙吉不再是那個隻會在甲板上遠眺的少年,他放下了“公子”的身份,鑽進了悶熱潮濕、氣味難聞的底艙,跟著隨船的大夫一個胡子花白、經驗豐富但此刻也束手無策的老頭學習辨認藥草,用烈酒清洗化膿的傷口,笨拙但執著地為痛苦**的水手們更換繃帶,他學會了看海圖,雖然依舊生澀,但會整夜整夜地守在領航官身邊,詢問每一個細節,試圖理解那些複雜的線條和符號,他的皮膚被烈日和海風灼烤得黝黑粗糙,手掌磨出了硬繭,眼神卻一天比一天沉靜、銳利。
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傍晚,李校尉將趙吉拉到相對安靜的艉樓,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
“公子,這樣下去不行了,淡水最多支撐十天,病號占了近三成,士氣...快崩了,我們...可能真的錯了。”
趙吉看著李校尉布滿血絲的雙眼,又望向甲板上那些癱坐著、眼神麻木的水手,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他感到懷中的玉佩滾燙。
“李校尉,”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們沒有錯,錯的是方向,但不是目標,陛下不會騙我們,那片大陸一定存在,隻是我們還沒找到它。”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甲板:“傳令,再減一成淡水配給,優先保障槳手和瞭望哨,把最後那點醃菜和豆子拿出來,分給病號,告訴所有人,再堅持十天!十天之內,若還看不到陸地...我趙平,第一個跳海謝罪!”
這不是空話趙吉的眼神告訴李校尉,他是認真的,他可以為了尋找那片大陸,豁出命去,李校尉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褪去所有青澀的少年,最終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末將...遵命!”
然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比預想中來得更快。
嘩變發生在宣布再次削減配給的第二天深夜。
領頭的是船上的軍需官,一個身材肥胖、平時慣會克扣斤兩、此刻因壞血病而臉頰浮腫的王胖子,長期的壓抑、絕望和對趙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公子哥”的怨恨,在幾個同樣心懷不滿的老兵油子煽動下爆發了。
“兄弟們!跟著這毛頭小子往南送死嗎?!”王胖子揮舞著一把鏽跡斑斑的腰刀,聲音激動得甚至有了些尖利,“淡水快沒了!吃的也快沒了!前麵除了海就是海!狗屁的大陸!他是拿我們的命填他的富貴夢!咱們乾脆搶了這船,回去在南洋當山大王算了!總好過死在這汪洋...唔!”
他的話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黑暗中撲出,李校尉矮身避開王胖子胡亂劈砍的腰刀,一個凶狠的肘擊狠狠砸在王胖子浮腫的肋下,王胖子慘叫一聲,像一袋沉重的米糧般癱軟下去,黑暗裡又出現一道身影,同樣衝出來的趙吉順勢奪過腰刀,動作乾淨利落得不像一個少年。
他手持腰刀,站在搖晃的甲板中央,渾身濕透,靛藍的布衣緊貼著賁張的肌肉線條,篝火的光映著他年輕卻冰冷如鐵的臉龐,那雙曾經清澈、後來變得沉靜的眼眸,此刻燃燒著令人心悸的寒芒,他掃視著被驚呆的叛亂者,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
“想回去?可以!”趙吉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風浪和嘩變士卒們粗重的喘息,“放下武器!等船靠岸,我給你們船,給你們糧,放你們走!但現在,”他猛地將腰刀指向南方,刀尖在火光下閃爍著決絕的光芒,“這艘船,必須往南!誰再敢動搖軍心,煽動嘩變...”
他隻猶豫了不到一瞬間,就踢了踢地上蜷縮**的王胖子,手起刀落,在甲板上劃出一道血漬:
“他,就是下場!”
短暫的死寂,隻有風帆的鼓噪聲和海浪拍打船舷的轟鳴。
一個叛亂的老兵頹然扔掉了手中的木棍,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少年單薄的身影在搖曳的火光和巨大的船影映襯下,竟顯出一種淵渟嶽峙般的威嚴。
嘩變被壓製了,航向依然還是向南,但老天爺往往就喜歡玩雪上加霜這一套,所以在平息嘩變的次日黎明,真正的災難降臨了。
天,毫無征兆地黑了下來,不是夜晚的黑,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仿佛濃墨浸透棉絮的鉛灰色,狂風不再是持續的逆風,而是變成了毫無規律的、來自四麵八方的狂暴亂流,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嘯,海麵不再是起伏的波浪,而是瘋狂地拱起一座座墨綠色的、高達數丈的“水山”,又瞬間塌陷成吞噬一切的深淵!天空被翻滾咆哮的烏雲徹底吞噬,一道道慘白的、撕裂蒼穹的閃電如同巨神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海麵上,緊隨其後的炸雷,震得整艘破浪號仿佛要瞬間解體!
“風暴!是風暴!快!落帆!固定一切!所有人進艙!!”李校尉的嘶吼聲瞬間被狂暴的風聲和雷聲吞沒。
“瘋狗浪!右舷!!”桅鬥上的瞭望哨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淒厲到變調的警報,一道比破浪號主桅還要高的、渾濁漆黑的巨浪,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狠狠拍在了船體右舷!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撞擊聲,而是木材斷裂的恐怖哀鳴!整個船體被巨力狠狠掀起,幾乎呈四十五度角側立!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體木桶、纜繩、甚至一門小炮如同風中雜草般被拋飛出去,瞬間消失在墨綠色的深淵裡,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決堤的洪水,從被撕裂的右舷甲板缺口處瘋狂倒灌而入!
“堵住缺口!!”趙吉的聲音在混亂中炸響,他不知何時已衝到了最危險的右舷,和幾個反應過來的水手一起,奮力將能找到的木板、棉被甚至自己的身軀,死死抵向那個不斷湧入海水的恐怖裂口,海水衝擊的力量大得驚人,鹹腥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到他的胸口,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將他撕碎卷走!他咬緊牙關,雙腳死死釘在濕滑的甲板上,牙齦因用力而滲出血絲,混合著海水流入口中,一片腥鹹。
“公子!危險!”李校尉目眥欲裂。
“彆管我!去掌舵!穩住船頭!!”趙吉頭也不回地嘶吼,聲音在風暴中顯得破碎而瘋狂。
又一個滔天巨浪從船艏方向狠狠砸下!整艘船如同被巨錘砸中,發出令人牙酸的**,船艏裝飾用的雕像瞬間粉碎!主桅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巨大的硬帆被狂風撕扯成無數碎片,如同白色的幽靈在漆黑的天幕下狂舞!
一聲更加恐怖的斷裂聲傳來,粗壯的主桅,從根部被狂暴的力量生生折斷!帶著巨大的帆桁和索具,如同倒塌的擎天巨柱,裹挾著毀滅的力量,狠狠砸向甲板!
“小心!!
“轟!!!”
沉重的桅杆和帆桁狠狠砸在甲板上,木屑紛飛,甲板被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幾個水手被飛濺的碎木擊中頭部,鮮血瞬間飛濺,他們連哼都沒哼一聲,身體就軟軟地滑入那個被砸開的窟窿,瞬間被倒灌而入的海水吞噬,消失不見!
“穩住!!”趙吉發出一聲咆哮,不知從哪裡湧出的力量,他猛地將一塊沉重的壓艙石推向裂口,暫時堵住了洶湧的海水,“李校尉!左滿舵!迎著浪頭衝!!”
李校尉此刻已渾身濕透,雙臂肌肉賁張,死死抱住那瘋狂跳動的舵輪,如同抱住救命稻草,聽到趙吉的吼聲,他沒有任何猶豫,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著將沉重的舵輪向左打滿!
破浪號巨大的船身在狂濤中發出瀕死的**,艱難地、無比笨拙地轉動著方向,將脆弱的船艏對準了下一個撲來的、如同山嶽般的巨浪!
船頭狠狠紮入墨綠色的浪山,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整個前甲板淹沒!船體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狂暴的自然之力徹底撕裂、碾碎,巨大的衝擊力讓所有人都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再無希望的時刻,奇跡般地,破浪號那傷痕累累的船頭,竟然頑強地從浪山的另一側破水而出,雖然船身劇烈顫抖,甲板上水流成河,但它還活著!它扛住了!
然而劫後餘生的感覺隻出現了一瞬間,因為所有人都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呆呆地想。
這艘船...還能撐過下一個浪麼?
還能回去,那片熟悉的土地麼?
......
風暴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