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意誌瀕臨崩潰的邊緣,就在破浪號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解體沉沒的時刻
風,毫無征兆地,減弱了。
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壓碎靈魂的鉛灰色雲層,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緩緩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縷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金紅色的光芒,如同神仙垂憐的指尖,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雲幕,斜斜地灑在依舊洶湧、卻已不再瘋狂拍打船體的海麵上。
天,亮了。
不是那種豁然開朗的明亮,而是一種帶著劫後餘生的、朦朧的灰白。但風勢確實在迅速減弱,海浪雖然依舊高大,卻漸漸恢複了規律。籠罩在破浪號上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陰影,似乎隨著黑暗一同在退散。
精疲力竭的水手們茫然地抬起頭,看向舷窗外,仿佛不敢相信噩夢即將結束。
“風...風小了?”
“天亮了...我們...活下來了?”
死寂的船艙裡,甲板上,響起幾聲微弱的、帶著難以置信的啜泣。
趙吉掙紮著站直身體,推開艙門走上甲板,撲麵而來的不再是狂暴的颶風,而是帶著雨後清新、卻依舊冰冷的海風,破浪號如同一個剛剛從絞刑架上放下的死囚,船體遍布恐怖的傷痕:主桅斷裂,殘存的桅杆光禿禿的;甲板多處破裂,露出下麵黑黢黢的艙室;船舷嚴重變形,幾門副炮不知所蹤;到處是散亂的纜繩、破碎的木板和乾涸的血跡。整艘船都在發出低沉的、痛苦的**,仿佛隨時會散架。
然而,它終究是扛過來了。
不過最要命的,還是補給損失比預想的更嚴重,雖然淡水儲存在之前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如今可以靠雨水加以補充,但這場風波吞噬了兩艘補給船,如今就連原本計劃支撐數月的糧食在風暴中受潮黴變了大半,珍貴的藥品也所剩無幾。
饑餓和淡水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迅速籠罩了這支小小的船隊。
海圖一片空白,如今的他們成了真正的拓荒者,白天,依靠星盤和羅盤艱難定位;夜晚,則警惕地觀測著陌生的星圖,試圖找到指引方向的南十字星。
海鳥成了珍貴的信號。每當發現成群的海鳥向某個方向飛去,船隊就會調整航向跟隨,靠著這種原始的方法,在淡水告罄的前一天,船隊終於發現了一串零星的小島。
島嶼大多是荒蕪的火山岩礁,怪石嶙峋,植被稀疏,但每一次靠岸都如同久旱逢甘霖。水手們像瘋了一樣衝下船,尋找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挖掘礁石縫隙裡的貝類、海膽,采摘島上僅有的、酸澀難咽的野果,甚至捕捉那些笨拙不怕人的海鳥,淡水是最大的難題,隻能靠收集雨水和挖掘島上可能存在的、微小的淡水滲坑。
趙吉也和水手們一起在滾燙的礁石上攀爬,雙手被鋒利的牡蠣殼劃得鮮血淋漓,隻為撬開那一點點帶著腥味的肉,他學著辨認能吃的海藻,忍受著那滑膩惡心的口感強行咽下,有一次,他們在一個稍大的島上發現了一片稀疏的椰林,狂喜的水手們爬上高高的椰子樹,敲下青椰。清甜的椰汁和雪白的椰肉,成了那段艱難歲月裡最奢侈的美味,趙吉捧著椰子,貪婪地吮吸著甘甜的汁液,那一刻的滿足感,遠勝於宮城裡的任何珍饈。
然而,好運不會一直眷顧,更多的時候,島嶼貧瘠得令人絕望,有一次,他們登上一座看似綠意盎然的島嶼,卻發現島上的淡水帶有鹹澀味,根本無法飲用,還有一次,水手們興高采烈地捕殺了一群從未見過的、形似大老鼠的海島生物,烤熟後分食,結果多人上吐下瀉,險些喪命。
疾病開始蔓延,壞血病的征兆牙齦出血、關節疼痛出現在一些長期缺乏新鮮蔬果的水手身上,痢疾也在狹小潮濕的船艙裡悄然滋生,絕望的氣息如同瘟疫,再次彌漫開來。
趙吉成了維係這支瀕臨崩潰隊伍的最後紐帶,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尊貴了,但他不再隻是發號施令,而是身體力行,他將自己分到的食物和淡水,悄悄省下一點分給病得最重的水手,他強忍著恐懼和不適,幫助彆人處理那些令人作嘔的傷口,他每晚都堅持在甲板上巡視,哪怕隻是拍拍值守水手的肩膀,說一句“辛苦了”。
有因為疾病而死去的水手在閉眼之前問他:“公子,南邊,真的有那麼一塊可以養活很多魏人的大陸嗎?”
“有的,”趙吉的聲音平靜而堅定,他輕輕拍了拍水手的肩膀,篝火在他眼中映出兩簇跳動的火苗,“一定...有的。”
......
離開最後一個補給點一個隻有鹹水泉和少量海鳥蛋的貧瘠小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破浪號和剩下的兩艘補給船如同三片枯葉,在無邊無際、呈現出一種詭異深藍色的南太平洋上孤獨地漂流,饑餓和乾渴如同最殘忍的劊子手,緩慢而堅定地折磨著每一個人,口糧早已降至最低限度,每天隻有一小塊硬得能崩掉牙的、混合了木屑和黴變麵粉的餅子,以及幾口帶著鐵鏽味的、限量分配的淡水,壞血病和痢疾肆虐,船艙裡彌漫著絕望和死亡的腐臭氣息,不斷有人倒下,被裹上草席,舉行一個簡單到近乎潦草的儀式後,便沉入冰冷的海底。
希望,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連最堅定的趙吉,眼中也布滿了血絲和深深的疲憊,而李校尉則是大部分時間都守在舵輪旁,像一尊沉默的石雕,隻是機械地維持著航向。
趙吉已經瘦得脫了形,原本合身的靛藍布衣如今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長期的營養不良讓他眼窩深陷,皮膚粗糙開裂,嘴唇乾裂出血,但他依舊每天掙紮著走上甲板,用那架楊哲給他的、如今鏡片也有些模糊的黃銅千裡鏡,固執地掃視著南方的海平線,每一次舉起望遠鏡,手臂都酸痛得如同灌鉛,視野也因虛弱而陣陣發黑。
“沒有...還是沒有...”他放下望遠鏡,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難道叔父的猜測是錯的?難道這片浩瀚的南方大洋,真的隻有無儘的波濤和絕望?難道他們所有人,都要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海域無聲無息地死去?
突然!
一群海鳥!一大群!如同突然潑灑在灰白畫布上的墨點,出現在遠處的天空中!它們鳴叫著,盤旋著,方向明確地朝著一個方向飛去西南方!那絕不是漫無目的的覓食,而是歸巢!鳥群的數量之多,種類之豐富,是趙吉在南洋和天竺都從未見過的!
“鳥!好多鳥!!”一個眼尖的水手尖叫起來,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趙吉的心猛地一跳!他死死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緊接著,更令人振奮的景象出現了!海麵上,開始漂浮著一些東西,一些新鮮的、帶著綠葉的樹枝!甚至還有幾段粗壯的、形態奇特的浮木!上麵附著著一些從未見過的藤壺和貝類!
“樹枝!新鮮的樹枝!!”瞭望哨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指向西南方的海麵,“還有木頭!很大的木頭!!”
希望,如同壓抑許久的火山,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胸膛裡猛烈噴發!連那些癱倒在艙底的病號,都掙紮著爬了起來,湧向甲板,貪婪地望著西南方。
破浪號,這艘傷痕累累卻意誌不屈的船,在李校尉嘶啞卻充滿力量的指揮下,調整著殘存的船帆,借助減弱的風力,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海鳥和浮木指引的方向駛去。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更多的陰霾,海水的顏色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澈。
就在此時!
就在那海天相接、被晨霧籠罩的朦朧之處,一條漫長無比的、低緩的、黃綠相間的線條,如同盤古用巨斧在天地之間劈開的傷痕,無比清晰地躍入了所有人的視野!
不是島嶼!絕不是!那線條的弧度是如此平緩,向兩側延伸得是如此遙遠,遙遠到目光所及之處,根本看不到儘頭!仿佛整個世界的邊緣,就在那裡!
“陸地!!!”
“新大陸!是新大陸!!”
“老天爺!我們找到了!找到了啊!!!”
甲板上瞬間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狂吼!哭聲、笑聲、嘶啞的呐喊聲、瘋狂的捶打船舷聲...所有壓抑了數月的恐懼、絕望、痛苦和不甘,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水手們互相擁抱著,捶打著,涕淚橫流,狀若瘋癲!連一向沉穩的李校尉,此刻也老淚縱橫,死死抓著舵輪,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
趙吉呆呆地站在船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望著那條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壯闊的海岸線,視野迅速模糊,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鹽漬和血汙,洶湧而下,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曆經生死、穿越絕望、最終觸摸到神跡的狂喜與震撼!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濕滑、布滿碎木的甲板上,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是跪拜天地,而是叩謝這片接納了他們這群漂泊者、絕望者的新生之地!更是告慰那些永遠留在了深藍之下的亡魂!
破浪號拖著殘破的身軀,緩緩駛近那片夢寐以求的彼岸,海岸的景象在眼前徐徐展開:金黃色的沙灘寬闊無比,向兩側無儘延伸;其後是鬱鬱蔥蔥、高聳入雲的森林,樹木的形態極其奇特,樹乾筆直光滑,樹冠如傘,散發著一種清冽而陌生的芳香;再遠處,是低緩起伏、覆蓋著奇特低矮植被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內陸朦朧的黛青色山影之下,整片土地,散發出一種古老、寧靜、磅礴而充滿野性生機的氣息。
沒有炊煙,沒有港口,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跡象。
這是一片真正的、未被任何已知文明踏足的處女地!
破浪號在一片相對平靜、沙灘平緩的海灣艱難擱淺,放下小艇,趙吉、李校尉和一群還能行動的水手,踏上了這片堅實而陌生的土地。
腳下是細膩溫暖的金沙,鼻尖縈繞著混合了海腥、奇異植物清香和泥土芬芳的空氣,耳邊是海浪溫柔的拍岸聲和森林中傳來的、從未聽過的清脆鳥鳴,幾隻體型碩大、皮毛灰褐、用強壯後腿跳躍前進、腹部掛著育兒袋的奇異生物,在不遠處的灌木叢邊好奇地張望著這群不速之客,旋即敏捷地跳開。
趙吉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們從指縫間流淌,他走到一叢盛開著豔麗花朵、形態奇特的灌木旁,輕輕觸摸那堅韌的葉片;他走到海邊一片巨大的礁石群旁,發現了一些堆積的貝殼殘骸,顯然是被某種生物長期食用後留下的痕跡,附近還有一些被磨製過的石器碎片散落這裡並非完全沒有任何人的痕跡,隻是他們尚未現身,或者,稀少得如同滄海一粟。
但這片廣袤、富饒、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土地,是真實存在的!它不屬於任何已知的帝國,它等待著被命名,被探索,被...擁有!
趙吉走到一塊巨大的、被海水衝刷得光滑平整的砂岩前,他解下腰間那柄從王胖子手中奪來的腰刀這柄沾過叛亂者鮮血的凶器。
“鏘!”
腰刀出鞘,趙吉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片新生大陸的氣息永遠烙印在肺腑之中,他舉起匕首,用儘全身的力氣和所有的信念,在那巨大的、象征著亙古荒涼的砂岩上,深深地、一筆一劃地刻下了一個字
“魏”。
石屑紛飛。
“從此以後,日月所照,皆為魏土。”
他轉過身,張開雙手,淚流滿麵:“我們,可以回家了,去稟告陛下,去告訴所有人,這裡,也是帝國的疆土了!”
陽光穿透雲層,灑在金色的沙灘上,灑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也灑在那剛剛鐫刻在古老大陸的、嶄新的“魏”字上。
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