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紇。
走回紇道。
走回紇占領區——現在關係緩和,勉強可以算友軍了,但是,並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翻臉,什麼時候又把使者扣下……
兩千裡路。
要翻越天山,再翻越阿爾泰山脈,還要翻越阿爾泰山。要走過吐魯番盆地,還要穿過茫茫草原。
一路上,大段大段,都是荒漠、高山峽穀、草原、戈壁,都在和自然與人體的極限抗爭。
難走得很,是一條需要付出生命來走,才能走到的路。
難走也得走啊!沈樂摸摸懷裡的軍書,再望望駱駝背上,高高聳起的大包,下定了決心。
於闐派過來的使者,隻有他一個人到達了,那些士卒的家書,雖然被燒了許多,但是他還搶回來一半。
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些珍貴的家書帶出去,帶到長安!
他在龜茲把駱駝換成戰馬,加入隊伍。於闐,龜茲,焉耆,疏勒,四鎮隊伍集齊,領了文書、旗幟,拜彆大都護,踏上茫茫征途:
先從龜茲東行輪台,再東行焉耆。這一段是沈樂走過的路,當時乘越野車西行,幾個小時就到了,隻覺得山川壯美,動人心弦;
這時候騎著蒙古馬晃晃悠悠,在兩山之間前行,麵前的戈壁灘一眼望不到頭。要走幾十裡地,才能在石頭縫裡,找到一點可憐巴巴的泉水;
風稍微大一點,就讓人分分鐘目睹什麼叫“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還行,今天的風不算大。”撐起羊皮帳篷,縮在火堆前麵,輪台過來的士卒咬著一塊肉乾,用唾液慢慢潤濕,含糊不清地感慨:
“風大的時候,這種帳篷根本撐不起來,隻能躲在大石頭背後,裹緊羊皮……”
就這還不算大啊?
沈樂咋舌。地麵上,一層灰白色如同水流,肉眼可見地隨風而動;
拳頭那麼大的石頭,貼著地麵轆轆滾動;
指甲蓋大小的碎石,甚至已經飛了起來,啪啪地砸在大石頭上!
剛剛他到帳篷後麵去解個手,屁股上都被敲了好幾下……
但是,從龜茲到輪台的這段路程,已經是最好走的了。過了輪台,到了焉耆,再北上翻越天山的時候,從向導到士兵們,才人人都緊張起來:
“小心!”
“這段路要千萬小心,每一步,都要踩穩了走!”
“咱們已經選了最合適的季節,這個時間不會有融雪洪水,也不會大雪封山。但還是要當心!
山裡氣候怪異,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給你鬨幺蛾子!”
“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去追逐野獸……”
向導一個一個囑咐著。沈樂俯下身子,給自己勒緊綁腿,嗯嗯地應聲。向導還不太放心,翻翻背簍,取出一個袋子,一人給他們分了一小袋:
“山上的路難走,越往上爬,就越氣喘的厲害,到時候頭暈目眩。這藥你們拿好了,實在挨不住的時候,就含在嘴裡慢慢嚼!”
沈樂解開袋口皮繩,撚起一片來看。手裡的藥物像是某種樹根或者草根,大拇指粗細,外皮黑棕色,切成一片一片,斷麵有淡紅色環紋:
這是紅景天?
倒是對症,也就是說,他們這次,要爬三千米的高山……
唉,還要頂過高反。
這一路好難啊。
一群人跟著向導,在山裡曲曲折折,不斷北行。
地圖上看著隻是一道橫線,真到了翻山的時候卻是崇山峻嶺。
沈樂拽著馬匹,彎腰俯身,一步步踏在崎嶇的山道上,幫助馬匹前行。向導一邊給他們領路,一邊忍不住絮叨:
“前麵到山頂就有個歇腳的地方,唉,原來有個棚子,大家路過,都會順手修一修。現在不行嘍,走的人越來越少,棚子倒了,也修不起……”
唉,安史之亂以後,絲路被吐蕃占領,能走通這條路的商人越來越少。
這條路,這條從安西都護府,通往北庭都護府的路,隻有傳信的士卒,和少得可憐的商人偶爾走一走,偶爾維護一下。
沈樂歎著氣,幫助馬匹拐過一道彎,又拐過一道彎,一抬頭:
“怎麼還有那麼多山啊?!”
說好的翻過山就是高昌故城呢!
這麵前,一道又一道的山梁,一眼望不到頭似的!
好在歇腳的地方終於到了。壞消息是,那個棚子確實倒了,不但倒了,木頭都朽爛了,已經沒有修複的必要;
好消息是,棚子範圍內,好歹還是一塊平地,能讓人稍微坐一坐,歇一歇;
壞消息是,哪怕想要坐下來,都得先把爛木頭荒草規整一下,不然草裡的蛇蟲,分分鐘給你顏色看;
好消息是,歸攏的爛木頭荒草,勉強可以用來生火,給大家身上添一點暖意;
壞消息是,暖意有,但是不多。山風倒是不大,然而沒用多久,流雲輕霧就飄飄地卷了過來,把一行人全都裹在濕漉漉的白霧當中——
沈樂反射性地打了個冷戰。下一刻,一個粗糲的皮質酒囊遞了過來,在他手邊一碰:
“給。來一口!”
沈樂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最粗劣的燒刀子,哪怕隻吸入一點點,也有一股淩厲的味道直衝天靈蓋,讓他差點眩暈了一下:
這玩意兒,裡麵的甲醛含量,不會超標吧?
超標也隻好超標了。沈樂一邊安慰著自己“脫離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一邊把那口酒咽了下去。
一縷火線,從咽喉直燒到胃裡,頃刻間全身都暖了起來。沈樂舒服地歎了口氣,扭過頭,盯了一眼手裡的酒囊:
停了停,到底忍住,把酒囊繼續傳遞下去。他手撐地麵,忍著全身酸痛艱難起身,走到平地邊緣,舉目望去:
驀然一陣山風,雲開霧散。陽光暖暖地灑落下來,山坡碎石在日光斜照下,反射出龍鱗般的光澤,細茸茸的野草一直攀爬到對麵山坡。
沈樂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好美啊……”
這山川之壯美秀麗,果然要自己親自爬過,一步一步丈量出來,才能感知到它最美的風景啊!
第一程翻山路用了五天走完。翻過最後一道山巒,赭紅色的吐魯番盆地像打翻的調色盤在腳下鋪展,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然而接下來,就是漫漫乾旱長途,連坎兒井裡潺潺的流水都消失了大半,要兩三天才能痛快地汲一次水。
越過高昌故城,走完盆地,再翻一次山,前行的道路就更加艱難:
每當他們想要走慢一點,稍微休息一下,向導總是不停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