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終於到長安了……”
巨大的城牆在視線儘頭浮起。夕陽斜照,將半邊城池照得金燦燦的,另外半邊掩在濃重的暮色當中,拉出長長的、疲憊的影子。
沈樂定定地望著夕陽下金燦燦的城牆,心裡升起的居然不是感動,而是麻木:
終於……到了啊……
這一路可太艱難了。翻山,再翻山,在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灘上行走,頂風冒雪,還要時刻提防馬匪和吐蕃遊騎……
整個冬天,在回紇王帳附近休息,依靠貢獻了大筆禮物,才能得到回紇可汗的庇護,以及派兵護送南下的承諾……
七月從於闐出發,八月到達龜茲,立刻翻山越嶺前往北庭;
九月從北庭出發,十一月份到達回紇王帳的越冬地,在那裡休息過整個冬天;
然後,三月末重新南下,穿越草原,翻過陰山。千難萬險,終於走到河套,來到大唐實控的靈州地區,進入朔方軍的保護範圍……
這一路,他們足足走了一年。一年時間,最初從於闐一起出來的十個人,隻剩下他一個;
最初從龜茲出發的八十人,損失過半;
一起從北庭都護府出發的八十人,能活著踏入長安城的,隻剩下不到五十人了。
沈樂已經累得沒有心情高興了。他遠遠望著矗立在地平線上的城牆,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倒是身邊的將士們群情騷動,個個在馬背上努力直起身子,抬頭仰望:
“到長安了啊!”
“這就是長安城啊!”
“真大啊!阿李,果然和你說的一樣,是比庭州城要大了一百倍的城池!”
“真是太好了……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一次長安……”
就連從靈州開始迎接他們,護送他們過來的朔方軍,也是個個激動。他們催馬向前,再勒馬繞回一個圈子,勒得馬匹不斷踏著四蹄,從嚼口裡噴吐白沫:
“長安啊!”
“我從軍十年了,托你們的福,才能來一次長安!”
“也不知道這次能在長安住多久……我想給我娘子買一根簪子,聽說永明樓的簪子仿文思院花樣,做得最好……”
“你們這次可有福了,肯定能進宮,說不定還能上含元殿呢!能吃到宮裡的禦膳!回頭麵聖出來,可一定要和兄弟說說,宮裡是什麼樣子的!”
宮裡是什麼樣子的?沈樂不知道。他們也沒能立刻進宮:一群人被安頓到驛館,有人來查驗身份,有人來收取文書,有人來教習禮儀。
沈樂心裡有數,知道一切都過去了,記憶當中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並不著急。
然而,他們這群人的首領,安西都護郭昕的族弟郭顯,卻急得團團亂轉,一天都靜不下來,恨不得今天立刻就衝到皇帝麵前去:
“我們什麼時候能夠麵聖?”
“到底什麼時候能夠麵聖?!”
“陛下什麼時候能聽我們說安西的現狀……”
“什麼時候能有援軍?!”
“急什麼啊。”過來教習他們的禮部官員被一天問了十八次,問得煩不勝煩。
開頭還看在他們關山萬裡,艱險歸來的份上,對他們和顏悅色。被問得多了,終於衝口而出:
“聖人日理萬機,偌大的天下,多少事情擔在身上。要是隨便哪裡來個臣子就得接見,聖人一天到晚不用做彆的,光見人了!”
郭顯被噴了一個趔趄,滿臉訕訕。旁邊,那個禮部官員的副手滿臉不忍,輕聲道:
“出兵西域是多大的事情,總要朝中大臣再三商量,才能定奪。你們莫要著急,安心學禮,三五日內,必有音信。”
所以封賞啊什麼的,就是走個過場?
沈樂遠遠的站在人群後麵,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默默吐槽。所以他到底還要折騰幾天?
一天到晚過來,被人吆喝著練習磕頭下跪,這樣的日子還要忍受幾天?
講真,如果不是為了看一眼大明宮,如果不是一直在默默安慰自己,這些磕頭下跪就當cosplay,就當門票錢,他早就忍不下來了,果斷要躺倒裝病……
好在朝廷對他們這一行人確實頗為重視。三天之後,終於到了皇帝正式召見的日子。
沈樂夾雜在一群人當中,從朱雀門進入,等待了天曉得多少時間,終於在禮官的喝令唱禮之下,緩步而上,踏入金碧輝煌的大明宮,含元殿。
含元殿!
古代的含元殿!
沒有被毀掉的含元殿!
沈樂一雙眼睛幾乎不夠用了。他竭力控製自己微微低著頭,保持禮儀,以免被當場趕出去,一邊走,一邊拚命四下觀察:
根據後代的遺址發掘,和考古的複原想象,這座含元殿是一個建築群體,主殿麵闊十一間,坐落於三層大台之上。
先前在外麵等待召見的時候,沈樂已經仔細看過、數過,這些特征都是對的,包括殿前方左右兩側稍前處,那一雙遙遙相對的樓閣,翔鸞閣和棲鳳閣,三重子母闕的形式,下有高大的磚砌墩台。
包括含元殿兩側的鐘鼓樓,倚靠台壁盤旋而上的龍尾道,整個巨大的凹字形的建築物,整體都和複原模型基本吻合……
不過,這大殿的高度,寬度,深度呢?
龍尾道的長度呢?
為什麼他的本事比導師差太多,為什麼他不能遠遠的看一眼,就估計出大殿的尺寸,為什麼他的眼睛不是尺……
沈樂一邊懊惱,一邊拚命觀察,拚命記憶。跟隨禮官引導,走到殿前,下拜什麼的,基本上是靠著本能在做。
好在他並沒有排在第1個,整個使者隊伍,絕大多數都是這種恍恍惚惚的模樣,甚至還有人同手同腳,有人激動得當場哭出來,並沒有顯得他特彆突兀……
拜禮之後,郭顯取出文書,雙手舉過頭頂。大概是怕他殿前失禮,整個流程安排上,並沒有讓他親自向皇帝奏報,而是有一位專門的官員接過去,亮開嗓子,大聲朗讀文書。
整個含元殿安安靜靜的,隻聽到那位大嗓門官員的聲音抑揚頓挫,在正殿內回蕩不止。
沈樂就算拚命豎起耳朵去聽,大概也聽不明白這些文言文,何況他這個時候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含元殿的建築結構上:
屋簷到底是單簷還是重簷!
屋頂的結構是什麼樣的!
地磚是什麼樣的,牆壁內部的顏色和圖案是什麼樣的,柱礎是什麼樣的!
每一樣都要看清楚,一樣都要仔細記下來,等到從這段記憶當中出去,要立刻把它記錄下來,繪製成圖冊!
雖然這個機會非常難得,但是為了重新看一遍,就故意死出去,然後再重新走一遍回紇道,這也太折磨了……
能夠一遍完成任務,絕對不要再來第2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