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中書省班房,
在安景鐘被革除相位以後,同處一間的東方治和柴樸是最有機會執掌相印的兩個人。
一位兩朝元老,在檢察院為官多年,勤勤懇懇。
一位是秦王府舊臣,早在隆祐帝還未登基時,便就做了王府的幕僚。
在這中書省中,二人暗中相爭,似水火不容,隆祐帝也有讓他們相互監督之意。
且在中書省中,頂頭上司都是這樣內卷的工作態度,在沒了安景鐘這個丞相後,工作效率反而大大提升。
每一日經手中書省的奏折,猶如雪花一般堆砌在班房內,由此呈交禦前批示的就更多了。
每日宮中宦官,都需要同禦前侍衛乘馬車來裝載。
即便如此,東方治與柴樸二人依舊不敢懈怠,儘職儘責的辦差。
又是一日清早,宮中宦官如期而至,攜著侍衛往馬車上裝著木箱。
在席案後翻閱折子的柴樸,隨手將一本壓在下方的折子抽出,排在了第一位,推向了宦官。
“這些是更為緊急的,還需陛下今日便有批示,公公切勿忘了。”
東方治留意了柴樸的小動作,倒也沒說什麼,與其相視一笑,便又忙起了自己手上的事,視若罔聞。
“柴大人放心,咱家會將話帶到的。”
……
乾清宮,
臨到了年節也開始裝扮了起來。
之前的每一年便是皇宮大內,也少有張燈結彩來慶祝,而今年卻有所不同,綾羅綢緞,目不暇接,宮燈也換了嶄新的琉璃罩,流光四溢。
不知為何,一向極端儉樸,甚至有些吝嗇的隆祐帝,卻要在宮中宴請百官,共慶佳節。
而此刻的隆祐帝,依舊如常伏案批紅,身上沒有半點節日的氣氛。
每捧起一份奏折時,眉間就皺得深了幾分。
不多時,便有盈盈腳步聲傳入了宮中,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當即打斷了隆祐帝的思緒,舒緩眉心,抬眼望著。
皇後一襲宮裳,款款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宮女,屈身托著個錦盤。
錦盤之上,是還冒著熱氣的砂鍋,才端進來,一股濃濃的藥香傳遍了堂前。
坐臨隆祐帝身下的繡蹾,皇後苦口婆心的勸導道:“便是國事再冗雜,陛下身上的擔子有多重,也得先保養好身體。”
“臣妾剛問過太醫院,一早的藥湯竟是又省了,哪裡有這種道理?”
隆祐帝心裡一暖,搖頭歎道:“喝下了藥,朕便覺得頭腦暈暈沉沉,不利批閱奏折。”
“既是如此,不如歇一歇的好。”
皇後不死心,繼續勸諫道。
當適時,一隊宦官抬著幾個書箱走了進來,入眼便知,全是這幾日積攢起來的奏折。
皇後麵上染起憂愁,這邊才勸說著,便來了這些奏折砸場子,真是趕得不巧。
“陛下身子無恙,才能更好的處置國事。”
隆祐帝拉過皇後的手,輕輕撫摸了幾下,笑著道:“朕知道了,朕的身子,朕自己最清楚,不會強撐著的。”
“皇後既然將藥也端來了,便取來與我一麵喝了,一麵看了這些奏折。”
皇後蹙眉,“就不能喝了藥後歇一歇再看?”
隆祐帝抬手喚著下方的小黃門過來,執意道:“也不是不能歇,緊急的折子還是要先看了,其餘的可以先壓一壓。”
小宦官們在禦案一頭正摞起了奏折,隆祐帝又與皇後閒話道:“這一年來,朕厘定田稅,查出了不少家勳貴的私產,更是有些人向他們交著銀子,將自家的田畝劃歸入他們手中,以此避稅。”
“先祖功勳,先皇賞田,成了他們謀利的不二手段。任誰來也不敢查他們,還是在朕再三堅持下,才查出了京城周邊的魚鱗冊。”
“京城尚且如此,更遑論其餘地方了。皇權不下縣,任重道遠啊。”
皇後眉眼微垂,也是道:“此舉,陛下是敲打了他們,也讓他們驚懼不已,尤其漸漸式微的四王八公一脈,走了賈家的兩位主心骨,今日更是一盤散沙。”
“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看,他們心裡保不齊有怨言。”
隆祐帝眼神微眯,“難辦。”
皇後又道:“近來修繕後宮,原先長草了的三宮六院也能住人了,不如陛下納妃,以此來安撫他們如何?”
隆祐帝瞪大了眼睛,詫異道:“這?你能甘願?”
皇後緊抿了雙唇,片刻後,歎息道:“遍尋史書,新皇登基,都是以此種方法來拉攏權貴,而陛下這些年來隻是因為在意臣妾,才沒行這便利之事,臣妾已然心滿意足了。”
“見陛下每日如此勞苦,朝中又是困難重重,怎叫臣妾能繼續看下去呢?”
“算是臣妾懇請了,願陛下借這宴請百官的機會,許諾出納妾的聖意。”
“臣妾不再是那個秦王妃,陛下也不再是秦王了,一切事不能再由著性子,胡來了。”
隆祐帝將皇後緊緊攬在懷中,周遭宦官,宮女儘皆避退,隻有夏守忠一人遠處侍立。
“你放心,朕絕不會辜負了你。”
“陛下朝事操勞,一心為民,臣妾有什麼信不過的呢?”皇後緩緩起身,又道:“陛下不如聽臣妾一言,先將這湯藥喝了。”
隆祐帝笑著點頭,“好好,都聽你的。”
一麵吃著皇後喂來的藥,一麵取過了羅列好的奏折,最頂上的一本。
一見封麵,竟是出自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之手,隆祐帝才被皇後撫平的眉頭,又是皺了起來。
“難道是兩淮鹽課有損?”
隆祐帝展開折子一觀,果然與他猜疑的大差不差。
皇後隨意掃了一眼,開口詢問,“林禦史那裡出了差錯?兩淮的鹽稅沒收齊?”
兩淮鹽稅,便能占大昌稅賦的十二分之一,真是出了差錯,堪比動搖國本的大事了。
“是,也不是。”
隆祐帝徐徐歎出口氣來,“鹽庫中似是發覺了碩鼠,將官鹽,盜為私鹽,還不知漏出幾何,賬麵上的鹽稅倒是收得齊全,隻是還沒查明這差額有多少。”
“哎,已是年節,真是難為他們了。”
提起筆來,隆祐帝便想寬慰幾句,而身邊皇後又提道:“誒,嶽淩不是北上歸京,正在揚州停歇嗎?讓他為陛下分憂,查明此事,豈不是件善事?”
“哦,對,嶽淩還在北歸的路上呢。那還真不必太擔憂了,多說不過幾百萬兩的銀子,算不得什麼。”
隆祐帝微微頷首,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皇後無奈笑笑,“幾百萬兩在陛下麵前,都算不得什麼了,陛下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臣妾?”
“舊時,哪裡水患要批一百萬兩,哪裡旱災撥糧食幾萬斛,陛下可都得拚湊拚湊。”
隆祐帝打了個哈哈,道:“對,皇後說的對,幾百萬兩不是個小數目。不過,有嶽淩在,隻會加倍的找補回來,沒太多好擔憂的。”
“倒是這盜鹽的案子,絕對不會是小案,還得讓嶽淩和林如海能放開手腳去查。”
“朕還是為這翁婿背書一遍,下道旨意吧。”
……
榮國府,
自前一回,甄家大鬨榮國府後,京營裡當差的王子騰聞詢匆匆趕來,才平息此事。
府邸閉門謝客了數月,風波才算躲了過去。
但這一鬨,又將賈家的風評降低了幾個層級。
世交故舊有難,你賈家非但不幫,還吃人家的絕戶,實在是被那些眼高於頂的勳貴所唾棄。
賈家徹底沒了當年四王八公主心骨的地位,甚至金陵四大家族賈史王薛,關係也都若即若離的。
薛姨媽更是見苗頭不對,早早搬離了梨香院。
榮國府已經數月沒有訪客了。
年節之前,又快到了開灶祭祖的時候,舊時花團錦簇,烈火烹油,時至今日卻隻有賈家自家人獻花籃,支脈八房充門麵,再無外人造訪了。
一身白色僧袍的師傅,提著佛龕,由賈家的門子請入了府中。
垂花門下,早有個姑娘已經等候多時了。
兩人一見麵便相擁到了一處,身材略矮小的邢岫煙,眼眶泛紅,哽咽道:“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姐姐。”
妙玉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道:“我和師傅在京城外的道觀落腳了,以後若想見麵,還有的是機會。”
“莫要再哭鼻子了,近來過的可好,我可見你愈發瘦削了。”
父母隻將邢岫煙當做一個攀附權貴的途徑,將她留在榮國府,便就不管不問,而大房邢夫人,對這一門窮親戚,也沒太多好感,便導致邢岫煙其實就成了府邸裡的小透明,無人管束,無人理睬。
除了時不時能去探春,迎春那坐一坐以外,其實也沒太多可做的事了。
榮國府家大業大,倒也不曾在月例上虧待她,按照小姐的待遇,同樣是一個月二兩銀子,隻不過在邢夫人那要砍一半,剩下一半,要交她給父母。
如此一來,她便身無分文了,在府邸中沒什麼油水,也就沒有丫鬟和嬤嬤願意服侍。
要說惡奴欺主,榮國府倒是還沒有下人當她是個主子。
待遇如此之差,日積月累,定當消瘦了。
邢岫煙偏是個性子要強,能守得住困窘的姑娘,當麵搖頭道:“還好,我聽了蘇州的傳聞,侯爺最終撥亂反正,為你爹爹正名了,我當真高興壞了。”
“今日再見了姐姐,就好似做夢一樣。”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親如姊妹,甚至還有半師之誼,妙玉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提著袖口揩拭了遍眼角,邢岫煙又直起身來,牽著妙玉的手道:“姐姐,這邊來吧,我介紹賈家的姑娘與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