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有了陝北民歌,我們目前還不知道或已經很難確切地知道了。
但是我們知道,自從我們的爺爺輩們開始唱陝北民歌,它就再也沒有間斷過。漫長的時間裡我們忘記了多少陝北民歌,怕是以“億”做單位的數字後麵,還要加許多個“零”才能計算的。我們現在記憶的陝北民歌隻是九曲黃河滾滾濁浪中的水花,幾經開放,幾經敗蕊,然後被人隨意撿拾的幾朵罷了。
陝北民歌是陝北這個特定地域中的特定民間藝術形式。在文化傳播媒體落後的時代,它千百年來局限在這塊地域中成為典型的區域民歌,這是它的悲哀,也是它的無奈。它無法走出這塊土地,它和這塊土地上的民眾共生共長、共存共亡。
然而,一旦時機成熟,一旦文化傳媒變得現代且快速,它的生命之翅就逐漸豐滿。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後,它的影響力迅速地擴張,從陝北革命根據地到其他解放區又至國統區,蔓延成一種全國性的歌唱現象。它的明媚如“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使國人在陰霾籠罩中窺見了天邊現出的太陽光芒。
我們耳熟能詳的有《東方紅》《山丹丹開花紅豔豔》《繡金匾》《南泥灣》等革命歌曲;還有《趕牲靈》《蘭花花》《三十裡鋪》等地方曲調……,實際上,真正的陝北民歌又何止這些呢?
這些天,瘋狂了的高家村人,無論是在崖畔、岩腦、山坡、溝渠,牲口棚,鹼畔上,甚至是婆姨的炕頭上;無論是糊腦小子,憋足老漢,俊美姑娘,邋遢婆姨;無論是獨自一人,三五成群;無論是滿懷情愫的哥哥、妹妹,豁牙皺臉的老婆老漢,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都能隨時隨地吼出幾聲酸曲。
快樂催生荷爾蒙的大量分泌,戀愛中的男女如大夢初醒般,在這個閒暇的季節鼓動起來了,激情起來了。高加林體驗過的愛情在他們身上死灰複燃了。聽:
“誰家的小哥哥呀,偷偷的在看我,一笑就露出了那個酒窩窩。”
男方回應:“誰家的小妹妹呀,讓我著了魔,一雙眼明又亮,閃呀嘛閃秋波。”
女:“哥哥你莫要走啊,妹妹有話說,你要是喜歡我,帶我走出山坡坡,帶我走出山坡坡。”
一番交彙,情投意合,無情的山坡阻斷你和我,卻隔不斷心有所屬的郎情妾意:“山坡坡,山坡坡,隔著你和我”,這是無奈的呼喚和控訴。
“隻要妹妹你愛著我,我和你一起翻過”
“隻要哥哥你愛著我,妹妹把你藏心窩”
真情告白就是這麼簡單而直接。
山坡坡是陝北典型的地理環境。
陝北鮮有大山,白於山、橫山橫亙在陝北高原上,構成了陝北的主要骨架,支撐兩大骨架的是眾多的山坡坡。山坡下自然是溝,溝裡有水,水不多,但很清,幽幽的亮。夏日裡蝌蚪上下竄遊,冬日裡冰層覆蓋;溪岸旁是一叢楊柳,山坡上是紅杏枝頭……
“向陽人家春常在,坡上姑娘愛唱歌。”
這樣的環境是孕育民歌的最好地方。一對青年男女既可躲在柳樹叢裡卿卿噥噥,又可藏在乾草垛裡私密耳語。待到情感發展到一定層次,歌詞也就在醞釀情感時應運而生了。那時,即使不在一塊廝守,即使一個在山上,一個在溝裡,也儘可以放開歌喉唱幾嗓子。聽者大可不必“對號入座”,歌裡既有心中的妹妹,但又不具體說出到底是誰家的妹妹,不點名,不具姓,你能抓住啥把柄?隻好裝聾作啞,一任歌聲在溝底或山坡炸響。
對壩壩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那個要命的二妹妹。
崖畔上那個長著呀十樣樣的草,
九樣樣看見妹妹就十樣樣好。
哥哥我在那圪梁梁上妹妹你在溝,
看見了那個哥哥妹妹你就擺一擺手。
唱著這首歌,我們無法確定到底是妹妹在圪梁梁上還是哥哥在圪梁梁上,這裡的圪梁梁太多了,轉過這個圪梁梁,又是那個圪梁梁。還有那些“對壩壩”“崖畔上”“溝”……,隨便一處,都是這些地理地貌。在這些地方可以望得見,但要見麵,還得好大一個時辰。從這個圪梁梁到那個圪梁梁可以望見的溝,有時需要大半個時辰才可以到達。這樣的地形阻擋了近距離的“拉手手,親口口”,卻無法阻擋兩顆心同頻率跳動,反倒勾引起人急迫地想對話的**。
這是千百年來苦難生活練就的陝北人的“狡詐”,他們隻想“唱個曲曲解心焦”,生活的重擔壓得他們翻不了身,他們隻好以嘴裡的“痛快”聊以“翻身”。後來,民歌的發展遠遠超出了當初的料想,“形象大於思維”的果實掛得招搖而惹眼:
《蘭花花》隻是一個女子對自身婚姻命運不滿而掙紮的陳述,可是當後來的父母再重蹈曆史覆轍時自然會想起那個青年女子聲淚俱下的控訴歌聲;
《三十裡鋪》也隻是木匠常永昌有感於兩個恩愛的男女不得相廝相守的慨歎,可後來的人們已經把“三哥哥”和“四妹子”上升到反封建反禮教的高度去評價這兩個“典型”了。
《對麵(價)溝裡流河水》隻是對一個事件的簡單敘述,可它卻激發了人們對打橫山救窮人的遊擊隊的真心擁護,也帶動了一大批年輕人爭相報名參加遊擊隊走上革命的道路;
《東方紅》也隻是李有源看到東方噴薄的日出想到了解放區來之不易的即興表白,哪裡會料到一首歌真正成就了一位名垂千秋的歌手,尤其是這首歌還有輿論導向作用,促進了解放區形成人心向黨,跟著領袖共同抗日的氛圍。
相同的例子不勝枚舉,這就是我的大陝北,苦難的大陝北,厚重的大陝北。
陝北人愛唱,陝北人會唱。陝北人的唱,其實就是言說。
頻繁的戰爭,過度的墾荒,使陝北變得日益“苦焦”。生活不僅苦,還“焦”,焦急、焦慮、焦憂、焦心。如果說“苦”隻是一種物質層麵的痛苦,那麼“焦”就已經上升到精神層麵的痛苦了。痛苦了怎麼辦?“女人憂愁哭鼻子,男人憂愁唱曲子”,“心裡麻煩由不得唱”“一個酸曲唱出來,肚子裡的高興翻出來”。精神層麵的痛苦隻有用精神層麵的“享樂”才能解脫。“受苦人”到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連“苦”都無法“受”的地步時,隻好去財主家攬工,然而“攬工人兒難,正月裡上工十月裡滿”。無奈,隻好替人家趕牲靈“走州縣過城府沒睡過囫圇覺,精尻子添夜料邊添邊尿”。“趕”不下去時,隻好背井離鄉,彆妻灑淚隻身走西口。“去年遭年饉,地裡寸草也不生,沒打下一顆糧,活活地餓死人。官糧租稅重,逼得人跳火坑,手中沒有錢,不走西口怎能行?”天下烏鴉一般黑,西口也難走下去,最後隻能賣娃娃,“山蔓蔓拿秤稱稍比麥賤,蕎麥花和秕穀都能糶錢。一個娃賣錢是三至五串,母子們難分離實實可憐”。這是一種比哭還難受的唱。但他們隻能唱,他們沒處說,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他們隻能自言自語,自說自唱。他們也憤怒,憤怒到無所顧忌,“青天藍天老藍天,殺人的老天不眨眼”。本來,在生活無著、痛苦無依的境況下的陝北民眾是非常虔誠地相信上天的,相信上天是會睜開慧眼普濟天下眾生的,然而似乎老天也已經漠然見慣,熟視無睹,於是才有了這樣發自心底深處的絕望之唱。這實在是對不公的舊社會舊製度的大聲疾呼和呐喊,隻有呐喊了嘶唱了,才能暫時解脫苦焦心情。
這就是我的大陝北,苦難的大陝北。和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撕肝裂膽般的,貧窮的祖祖輩輩。艱難歲月裡留給我們生命,留下傳承,留下血淚痕跡的至親的親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