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農業九月中上旬。重陽節前,黃亞萍來了趟高家村,看望了高加林的父母,當然,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尋找高加林。她選擇在禮拜六上午過來,目的就是為了可以跟加林多待上一段時間。如果他願意,她很想在他那個家庭多做停留,至少,星期天,她也希望隻屬於她和加林的。她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在這段時間,她的文學修養進入了一個更高境界,她渴望跟他分享。
另外,她即將調回南京,那邊的入崗手續已經辦妥,回去就能立馬工作。在走之前,她還是放不下高加林。跟高加林談了一場短暫的、然而轟轟烈烈的戀愛,使她對這個地方有了依戀,有了牽掛。
她跟張克南是不可能回到過去了,所以,也不可能把他帶去南京。她排斥張克南,雖然她對克南並不反感。但是跟加林戀愛之後,她知道了自己內心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擇偶標準就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馬虎了事了。她不能把克南帶去南京,那樣對他極不負責,也極不公平,她已經不再愛他。如果還在這個小縣城裡,他們還是可以像普通朋友一樣正常交往。但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們必須斷得徹底,她不但不把他帶去南京,還要讓他對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為此,她把父親,這個前半生戎馬生涯,後半生至少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揮斥方遒的老軍人都給氣病倒了。實際上,從一開始他父親給克南聯係工作的時候,那邊並不知道後麵會換成高加林。不管是高加林還是張克南,總之,這個工作的職位那邊的戰友一直在奔波操勞,好不容易安排上了。臨了,卻要告訴那邊,不需要了。這叫什麼事嘛!叫人平白無故這麼瞎折騰一回,老軍人抹不下這個臉。
在這節骨眼上,高加林被退回了農村,克南還是可以跟他們一起回去的嘛。可是,他們任性的小寶貝卻怎麼也不肯帶克南去。老軍人憤怒了,他該怎麼拉下老臉跟南京那邊解釋,而他的戰友又會怎樣理解他的教育。這位曾經槍林彈雨裡走南闖北、九死一生闖蕩了大半輩子的老革命同誌,在這一刻真的不知道倒究咋辦了。
她在高加林回去農村之後,就委托南京的朋友為加林買了很大一部分文學書籍,她現在所在的黃土高原上的這個小縣城,相對於南京而言,顯得太閉塞太落後了,物資極度匱乏欠缺,更彆說買到什麼好的文學書籍了。她看出了高加林的天賦,給他足夠多的文學方麵的精神養料補充,他或許能成為一個不錯的、優秀的作家。
可惜,當一個農民太苦了,她雖然沒乾過農活,但是她了解身為農民的艱辛。那樣的苦累,大概除了乾活,就是睡覺休息,補充體力吧!哪還打得起精神讀書寫字。她不知道,高加林是否擠得出時間看書。不管怎樣,她還是要給高加林買書,無論他讀與不讀,那是她對他的一片心意,和美好幻想。
令她欣慰的是,她聽說,高加林重新教上書了。這是上天對他的眷顧啊!確切地說,是對她的眷顧,是她滿懷希望,希望高加林未來成為一個優秀作家。至於高加林現在想沒想到,她不知道。不過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給高加林買足夠多的文學期刊。然後重點提醒他,他有當作家的潛質。她始終堅信,有朝一日,高加林一定能成為一個她所期望的文學大家。
她在辭去廣播站工作,賦閒在家等待調令的日子裡,書也剛好寄到了。她沒有忙著第一時間把書送給高加林,而是自己先一睹為快,之前,他們都太缺少這方麵的文學刊物了。對於鐘愛文學的人來說,他們是饑渴的。她現在有空,正好借此機會補充一下長期空虛的大腦,也緩解緩解這些天來心裡積壓的疲憊。
對於他們這代人而言,“文革”遺留的後遺症對他們造成的影響和傷害太大了。那些年,對創作者們無端的迫害和打壓,一直沒能出現什麼好的文學讀物。改革開放了,又因為環境閉塞,好的作品進不來這個被邊緣化的西北小縣城,精神層麵,完全是匱乏的。新生代的很多文學作品,都已經拍成電影全國放映,而刊發作者作品的文學期刊他們卻始終沒有機會弄來閱讀,隻能被動地煎熬和壓抑著。剛好這段時間她的煩心事也多,不妨通過閱讀來轉移出去。臨走之前,再給高加林送去也不遲。至於以後回到南京,要買這樣的讀物,是很輕便的一件事了。
這段時間,土地已經分到各家各戶手裡。好多的土地已經翻耕出來,太陽曬成坨,同時也滅掉一部分滋生在地底的微生物細菌。秋雨又一點一點耐心地把它們酥化,慢慢沉積成細致的鬆軟泥土。
霜降前,玉米收割完畢,秸稈還來不及收,要先忙著把秋小麥種進土裡。已經各自擁有土地的農人們,就迫不及待地在秋田裡忙活開了,他們要把小麥撒播進土裡,讓種子發芽,長出地麵,等待一場冬雪的覆蓋,喚醒它們,開春後,“蹭蹭蹭”拔節地長,他們眼裡看到的,現在種下的就是來年一片金燦燦的豐收希望啊。而這樣的豐收,已經打破常規,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了。他們無暇顧及被連續的秋雨摧折得萎靡不振的玉米秸稈,此時成片地豎立在大片的地裡,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學生一樣,耷拉著腦袋。
人們在為播種秋小麥忙活著。所有翻耕過的秋田裡,都是農人忙碌的身影。雖然還有少數吆牛耕地的,但是,大多數人地已經耕完,他們領著全家老少來到土裡,就是為了搗碎犁鏵翻起來的土塊,他們等不及秋雨把它們完全融化,他們恨不得立馬就栽種上秋小麥。白麵膜的清香刺激著他們舌尖的味蕾,也激勵著他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現在,這裡那裡,各家的麥塄坎裡,都是全家人出動。大人娃娃,上到六七十歲的白胡子老漢,下到四五歲的細碎娃娃,他們的娘老子已經從縣城的市場裡買來為他們量身定做的小撅頭,他們,一個個也像小大人一般在田土裡忙活,即使是在細微的秋雨裡,小額頭上也是熱汗涔涔。
當黃亞萍騎著她漂亮的女式自行車過了大馬河橋頭,從公路上轉下來,向高家村駛來時,泥濘的黃土馬上絞住了她秀氣美觀的車輪,有好幾次,她險些從自行車上摔倒下來,還好,手上的力氣又定定地把持住了龍頭,但是,腳上的力度明顯不夠,使得自行車在路上行走得歪歪扭扭,扭起了陝北人熱衷的秧歌。車後架上的一摞東西,險些幾次掉進泥土裡。
路還不是很稀,細雨濕透地麵的那種。但是這樣的路麵,馱泥,還滑,走起來極不方便,又非常吃力。自行車是再不能騎了,她隻好下車推著艱難前行。好不容易,半走半推,離高家村越來越近。她在駐足歇息的時候,看到了田裡熱火朝天勞作的農人,天空下著蒙蒙細雨,他們卻一個個身上頭上冒著熱氣。更讓她震驚的是,那些老人孩子,這樣的年齡,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雨天裡,也應該是待在家裡享清閒才合理啊!可看他們,似乎又毫無怨言,乾得熱火朝天、激情澎湃,小孩子的小撅頭,掄得滾圓。他們唱著信天遊調子,完全感覺不到勞累和饑寒。他們的調子是那樣空靈,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那麼深沉,卻又自由自在。
穿著雨衣的“洋女人”這一刻,感慨萬端了,她一瞬間想起了詩人艾青的詩《我愛這土地》,禁不住吟詠起來: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擊打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麵。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漂亮的姑娘深情地哭了。她突然間好熱愛這片土地。她似乎也更懂得和理解了高加林。或者,跟高加林一起,生生世世生活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的父老鄉親。她沒有在土地上生活的經驗,她不懂土地。但是現在,她突然間,不想離開這片土地了。她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愛這片土地,更愛即將成為過客的高加林。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個高大、粗獷,卻又沉穩的陝北漢子,和眼前沉重地把他養大的黃土高原貧瘠、荒涼,卻又厚重的土地。是的,熱愛,就是這一瞬間,不需要原因。
她非常後悔跟加林分手,她怨恨自己,為什麼在加林提出分手的時候她不做堅持。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可以不回南京,她可以去縣廣播站把之前的工作要回來。一直保留著這邊的工作,她就能跟加林永遠在一起了。高加林現在又當起了民辦教師,以他的能力,他能很快通過參加考試轉成公辦教師的,到時候找找關係,加林一樣能很快調回縣城。
可是,她就要陪著父母回去南京了。他們就她一個女兒,他們都年紀大了,他們是需要她服侍、養老的。她怎麼可以扔下他們?陝北跟南京,相距太遙遠了。她估計,她的父母肯定也不會同意她的這個荒唐想法。
她恨當初自己沒有堅持,要是堅持那麼一下,說不定,最終,父母都會妥協,她和加林的未來,或許能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機。是她自己把機會錯失了,拖到如今,再難改變了。除非,出現意料之外的奇跡。譬如,跟加林結婚。想想,還是一個不靠譜的餿主意。她搖搖頭,再次難過地淌下淚來。
漂亮的姑娘六神無主了,她一下子憔悴起來,仿佛跑了一場五千米的馬拉鬆,她突然間窒息得喘不過氣來。她恨上天為什麼要再次安排加林來到她身邊,又要殘酷地把他奪走,恨為什麼剛有了點希望馬上又變成絕望,恨他不留餘地地對她轉身就走,恨為什麼要對這個人用情太深,恨上天的捉弄、恨命運的不公,更恨張克南的母親,這個自私自利的老婦人,是她舉報的加林,讓他們不能永久相愛,長相廝守。
她在買給高加林的書籍裡,已經讀過了一些作品。通過這些作品,熟識了很大一部分作家。這個階段,寫作者們還在摸索和嘗試的道路上艱難爬行,篇幅也以短小、精煉的中短篇為主。不過,文章裡透露出的精神力量,足以震撼和警醒當代青年,讓他們更加了解和認清自己。她沒能早一些結識這些偉大作品,如果之前她就有閱讀。她想,她不會犯跟加林分手的錯誤。沒有什麼世俗是不可突破的,即使不回南京,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靈與肉》裡,許靈均就抵製住了他父親的誘惑,做得很好,最終也沒有選擇跟父親去美國繼承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