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斥不台不僅越來越了解這個叫赫拉的漂亮女孩,也逐漸開始能聽懂這個神秘黑羽部落的語言,而部落首領對斥不台的認可,也讓其他人開始逐漸接受這個外族人。
而傷口康複的斥不台似乎也沒想著要回雪雨灣,而是和漂亮女孩成天廝守牧羊、狩獵,而女孩驚為天人的射箭技藝,如同夜空中劃過的流星般璀璨奪目,也讓斥不台留戀不已,頻頻上前請教,但即便如此,他的箭術與赫拉相比,依舊有著相差千裡的距離,仿佛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
天氣越來越冷,凜冽的寒風如同凶猛的野獸般呼嘯著,卷著碎冰碴子抽打在帳篷布上。潔白的雪花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無數輕盈的精靈在空中翩翩起舞——它們先是掠過滾兒山巔的蒼鬆,再沾染上羊群蓬鬆的絨毛,最後在遷徙隊伍的車轍裡凝成霜花。這個神秘的小部落趕著那幾群牛羊,公羊脖頸的銅鈴“叮當”晃響,與牛犢稚嫩的哞叫在空曠的草原上交織回蕩,順著滾兒山的背風坡不斷往南邊遷徙。離開了“連環壩子”的庇護,他們偶爾遇到散落部落的襲擾,赫拉總會在百步之外張弓搭箭,箭支破空之聲尖銳如裂帛,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敵群前方,箭鏃帶著青藍色的寒光深深嵌入對方坐騎旁的凍土,驚得馬隊人仰馬翻。
斥不台的牛皮甲早已換成了灰黑色的狼皮袍,那狼皮經部落老嫗鞣製得柔軟如緞,暗紋裡還留著幾處未褪儘的雪爪痕,散發著苔原與野獸交疊的野性氣息。他頭發亂炸的腦袋上也戴上了尖頂氈帽,帽簷綴著的駝毛流蘇在風中輕輕晃動,每當他策馬奔馳時,帽頂的雉羽便如火焰般獵獵揚起。此刻的他,嫣然徹底融入了這個部落,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草原兒女的豪邁與灑脫——擠羊奶時會用膝蓋頂住母羊的乳房,烤肉時能精準地割開羊腿骨的筋膜,連喝酒時仰頭灌酒的姿勢都像極了部落裡的年輕獵手。
男歡女愛、肆意纏綿,帳裡帳外、草場、馬背,天雷勾動地火從來不會挑剔地方。從雙馬並列而行,馬蹄踏在春草初萌的地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到共騎一匹馬,兩人的身體緊緊相依,他能清晰聽見她心跳如鼓點般撞在自己後背,感受著彼此的體溫與心跳,甜美似乎隻有開端沒有儘頭,如同草原上盛夏盛開的金蓮花,永遠散發著醉人的芬芳。
一個晴朗的一天,天空湛藍如洗,幾朵棉絮般的白雲悠閒地飄著,被風揉成羊群的形狀。斥不台與赫拉再次外出狩獵,他們騎著鬃毛如墨的駿馬在草原上奔馳,風穿過他氈帽的縫隙,發出哨子般的銳響。日暮時分,夕陽的餘暉將草原染成熔金的海洋,細碎的小雪粒在光束中微微蕩漾,如同撒向人間的碎鑽。兩人騎馬帶著獵物向部落而去,但卻發現不遠處濃煙升騰,那黑色的濃煙如同一條猙獰的巨龍,卷著火星直衝雲霄,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羊糞味與布料燃燒的刺鼻氣息。察覺到異常的兩人心中一緊,猛抽馬鞭,駿馬的四蹄濺起冰碴,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回部落。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心如刀割——往日炊煙嫋嫋的營地如今隻剩焦黑的木架,雪地上布滿淩亂的馬蹄印和橫七豎八的屍體,那些曾與他們圍爐夜話的麵孔此刻都凝固著驚恐的表情。化作灰燼的帳篷旁,幾隻瘦骨嶙峋的狗兒躺在血泊裡,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哀鳴,渾濁的狗眼望著天空,瞳孔裡映著殘陽的血色。
赫拉發瘋似的在廢墟中踉蹌穿行,氈靴踩過碎陶片發出“哢嚓”聲。終於,她在坍塌的薩滿鼓旁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父親——老人的右胸插著斷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的“嘶啦”聲。他顫抖著從掌心展開一個帶血的金耳環,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慘淡的光芒。赫拉緊緊將其握在手裡,冰冷的金屬硌得指甲幾乎嵌進肉裡,眼眶裡的淚水如決堤般洶湧而出,卻隻在喉嚨裡凝成壓抑的嗚咽。
斥不台四下望著無聲無影的草原,蒼鷹在高空盤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草原依舊遼闊,卻像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與活力。突然,他感覺腳下的皮馬鐙被人拽著,低頭一看,原來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那個豁牙孩子——孩子的額角劃著深可見骨的傷口,血痂混著泥土糊滿半張臉,卻還在咧嘴傻笑,缺了門牙的嘴裡漏著風,那笑容在如此淒慘的場景下顯得格外詭異。斥不台喉頭一哽,俯身將他拽到自己馬上,又用儘全力將悲痛欲絕、渾身癱軟的赫拉扶上馬背,三人朝著雪雨灣方向而去,三匹馬的蹄聲在寂靜的草原上敲出沉悶的鼓點,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心上。
明月星稀,清冷的月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下,為草原披上一層薄如蟬翼的銀色紗衣。長路漫漫,三人不停不歇地匆忙趕路,馬蹄聲“噠噠”作響,驚飛了草叢裡棲息的夜梟。“撲通!”一聲,如同重物墜地的悶響,一路上沉默不語的赫拉突然從馬背栽倒在地,她身上的狐皮鬥篷散開,像片凋零的黑葉鋪在雪地上。
斥不台急忙下馬,雙腳踩在結著薄冰的草地上,發出“咯吱”的脆響。他伸手摸著赫拉滾燙的臉,那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心頭發緊得像被弓弦勒住。他從水囊裡倒出一點融化的雪水,勉強往她咬緊的牙關灌了點,水珠順著她蒼白的嘴角流下,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他將她扶到自己馬上,又用牛筋繩索將赫拉緊緊綁在自己後背,繩子勒進狼皮袍的絨毛裡,卻仿佛勒進了他的血肉。這讓他想起了烏骨山下,逃亡時緊挨赤木黎的情景,那時的恐懼與如今的擔憂如出一轍。旋即又想起第一次接觸赫拉,兩人在馬背上緊貼的瞬間——她發間的野花香混著皮革味,此刻卻被病態的汗味取代,於是他的臉上又蕩起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就這樣三人騎馬繼續前進,單調的馬蹄聲在寒夜裡被拉得很長很長。
夜色降臨,狂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如同刀子般刺骨。斥不台解開狼袍,那原本溫暖的皮毛剛離開身體就被寒氣浸透。他將渾身滾燙、不停發抖的赫拉擁入懷中,兩人的身體在馬鞍上緊緊依偎,他能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像破風箱般響在耳邊。這是一個煎熬的寒夜,遠處狼群的嗥叫穿過曠野,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長。終於,天邊泛起魚肚白,黎明的曙光如同熔化的金子,一點點驅散了厚重的黑暗。迷迷瞪瞪的斥不台將赫拉扶上馬,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頭頂有黑影飛速掠過,帶著淩厲的風聲——是一支羽箭擦著帽頂飛過,箭尾的鷹羽在晨風中發出“咻”的尖嘯。他心中一驚,急忙扯著豁牙孩子躍上馬背,動作快得幾乎撕裂了狼袍的接縫。但隨著對麵騎兵的尖叫,那尖叫聲尖銳如鷹唳,如同鬼哭狼嚎,箭支像雨點般飛來,密密麻麻的黑色弧線劃破熹微的晨光。腦袋發木的斥不台慌忙扯動韁繩,戰馬人立而起,他一邊逃一邊緊緊抓著胸前的繩索,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生怕赫拉在顛簸中落馬。身後的追兵尖叫著不停射箭,箭支“嗖嗖”地從耳邊飛過,有的紮進旁邊的雪堆,發出“噗噗”的悶響,有的擦過馬鞍,迸出細碎的火星。斥不台猛扯馱著三人的戰馬左右突刺,戰馬的四蹄翻飛,在雪地上犁出深溝,濺起的雪沫混著泥土打在他臉上。他既擔心背後的赫拉被射中,每一次箭支呼嘯而過時,都感覺心臟懸到了嗓子眼,又想趁機擺脫背後的追兵,讓三人脫離險境。但恍惚之間,斥不台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追兵的喊殺聲裡似乎夾雜著熟悉的音節,仿佛追兵的節奏有些奇怪,他急忙邊逃邊“嗚嗚嗚”尖叫起來,那叫聲在風中破碎,帶著草原人特有的顫音。
身後的追兵不再射箭,他們的喊叫聲也漸漸平息,馬蹄聲由急驟轉為拖遝,速度也慢慢減慢了下來,最終消失在雪原的褶皺裡。斥不台轉圈扭過馬頭,看著對麵黃乎乎的那群騎兵——他們的盔甲在晨光下閃爍著暗淡的土黃色光芒,如同一片起伏的沙丘,頭盔上的紅纓已被夜露打濕,耷拉著像蔫掉的麥穗。斥不台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驟然垮下,勒著韁繩的手指因為長時間用力而無法伸直,他又雙手攏在嘴邊,“呼嗚...嗨。”那聲音穿過空曠的草原,帶著夜露的潮氣與通宵奔逃的疲憊,也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如釋重負,在寂靜的晨空中久久回蕩。
對麵竟然也傳來了呼喊,“呼嗨!”
凜冽的寒風卷著雪沫子如沙礫般抽打在斥不台凍得發紫的臉頰上,聽著這熟悉的呼喊,他渾身緊繃的肌肉驟然鬆弛,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白霧在凜冽的空氣中瞬間凝成細碎的冰晶。當他騎馬向對麵走去時,馬鞍上懸掛的銅鈴鐺隨著馬步顛簸,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當”聲,而對麵幾十名騎兵依然將牛角弓拉成滿月狀,緊繃的弓弦震顫著發出低沉的嗡鳴,混著皮革甲胄相互摩擦的“沙沙”聲,在空曠無垠的草原上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緊張之網。
看著對麵這些格勒家裝束的騎兵,懸著的心徹底放下的斥不台摘下了尖頂氈帽,亂炸的頭發被狂風掀起幾綹,像冬日曠野裡乾枯的野草般淩亂地支棱著。他向對麵憨憨地笑著,露出被嚴寒凍得乾裂起皮的嘴唇,兩排牙齒在漸漸沉落的暮色中泛著微弱的白光。騎兵中的布赫眯起眼睛,透過漫天飛揚的雪粒仔細辨認,當終於確定是好友斥不台時,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與狂喜:“你沒死?”話音未落便策馬向前,馬鞍上懸掛的狼牙掛件相互碰撞,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他通紅的眼眶在風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你穿這身黑皮,差點讓我們把你當成野族射死。”
斥不台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狼皮袍,灰黑色的皮毛上落著幾片尚未融化的殘雪,在逐漸黯淡的天光下泛著幽微而神秘的藍光。他慌忙轉過馬頭,氈靴踩在冰冷的馬鐙上發出“咯吱”的聲響,急切地問道:“我的女人沒事吧?”
布赫上前兩步,胯下駿馬噴出的白霧瞬間模糊了兩人的視線。他仔細打量著,聲音裡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萬幸,她也沒中箭,咱們趕快回雪雨灣吧,你得回去給老爹衝喜。”
斥不台露著潔白的牙齒用力點點頭,狼皮帽簷上裝飾的黑色雉羽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宛如活物般靈動。他看著士兵們將昏迷的赫拉和那個豁牙孩子抱到一輛破舊的板車上——車輪早已被歲月和風雪磨損殆儘,露出深褐色的粗糙木茬,在雪地上拖動時發出“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響。一行人策馬前行,馬蹄踏碎薄冰的“哢嚓”聲與板車軲轆的“吱呀”聲相互交織,彙成一曲蒼涼的行進樂章,向著雪雨灣的方向緩緩蔓延。
廣袤的草原空曠得如同一塊被狂風揉皺的灰藍色氈子,肆虐的狂風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子,無情地刮過眾人的麵頰,卷起斥不台帽簷的流蘇在空中飛舞。布赫在他身邊策馬並行,身上狐皮鬥篷的毛領上早已結滿了晶瑩的冰碴,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他的訴苦聲被狂風吹得斷斷續續,如同破碎的紙片在空中飄散:“潮洛門回去說你落入了黑羽部之手,大家都以為你死了……自從普瑪部族進入雪雨灣,瘟疫就在所有部落裡瘋狂蔓延,越來越嚴重,十個裡麵就有九個病倒,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就連用來獸葬的死人都多到讓狼群都吃不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被呼嘯的狂風徹底撕碎。
斥不台聽完這些話,手指猛地用力攥緊了手中的韁繩,粗糙的牛皮繩在他掌心勒出深深的血痕。他心懷愧疚地望向遠處鉛灰色的厚重雲層,聲音中充滿了自責道:“都怪我,不該讓普瑪家進入雪雨灣的。”隨即又急忙轉頭,氈帽的流蘇掃過冰冷的臉頰,急切地問道:“潮洛門怎麼樣了?”
布赫突然笑了起來,身上盔甲上的銅釘在雪光的反射下一閃一閃,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般道:“他穿著弗林錫親手打造的夾鋼牛皮甲,那些黑曜石箭頭根本射不穿,隻是受了點輕傷。”他頓了頓,聲音逐漸變得低沉而鄭重,“另外薩沙老爹說了,這是天災之年,要是刻意躲避,反而可能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你就彆再自責了。”
一行人在漫天風雪中敘著舊,馬具碰撞的“叮當”聲與彼此的話語聲被風雪無情地裹挾著。當天色漸漸暗下來時,他們終於來到了雪雨河邊。嘩啦啦的流水聲穿透刺骨的寒意傳來,河水在朦朧的暮色中泛著青黑色的幽光,河麵上漂浮的冰塊相互撞擊,發出“哢嚓”的聲響,如同碎玉落地般清脆。斥不台猛地跳下馬,氈靴踩進河邊濕潤的泥地裡,發出“噗嗤”的聲響。他焦急地伸出手,輕輕探向赫拉的鼻息,感受著那微弱卻真實的氣息,又掬起冰冷刺骨的河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滾燙的額頭和臉頰,冰涼的水珠落在他的狼皮袍上,瞬間便凝結成了白色的霜花。
布赫勒住馬韁,馬鞍上的銅鈴發出“叮鈴”的輕響。他看著板車上昏迷的女人和那個咧著嘴笑的豁牙孩子,驚訝地揚起眉毛,眼中滿是不可思議:“你都有娃了?這娃長得可真快。”
斥不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那孩子的頭發和自己一樣亂蓬蓬地炸著,缺了門牙的嘴裡漏著風,正對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傻傻地笑著。他急忙擺手解釋,狼皮袍的袖口不經意間蹭過孩子沾滿泥汙的臉頰:“赫拉確實是我的女人,這個孩子雖說和我有點像,但他是個沒爹沒媽的可憐娃,不是我的。”
布赫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震落了他肩上的雪粒:“你倒和斥木黎大人一個樣,也喜歡養個野娃子。”他的話語中雖然帶著調侃的意味,卻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與關切。
一行人終於回到了格勒部族,家家戶戶氈房的炊煙在風雪中歪歪扭扭地升起,如同一個個孤獨的靈魂在寒風中搖曳。斥不台急忙將昏迷的赫拉抱入一頂閒置的帳篷,她掌心緊握的那隻帶血金耳環緊緊硌著他的胸口,即使隔著厚厚的狼皮袍,他依然能感受到那金屬的冰涼刺骨。他將耳環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裡,轉身時,腰間羊毛腰帶的穗子掃過門框上懸掛的銅鈴,發出細碎而悅耳的聲響。當他走進薩沙?格勒的大帳時,皮靴踩在鋪著的柔軟羊皮毯上,發出沉悶的“噗”聲。薩沙?格勒靜靜地枕在皮墊上,眼角掛著兩行乾涸的淚漬,在昏暗的帳內像兩顆凝固的冰晶,他費力地張著嘴巴,喉嚨裡發出“呃呃”的聲響,如同一個破舊的風箱在艱難地喘氣。
斥不台見狀急忙上前,膝蓋重重地跪在羊皮毯上,發出“噗”的悶響。他俯身在薩沙?格勒麵前,將耳朵輕輕貼在老人乾裂的嘴唇邊,卻隻能聽見一些渾濁的氣音在老人的喉管裡滾動,根本聽不清具體在說什麼。於是他湊近老人耳邊,氈帽的絨毛輕輕蹭過老人斑白的頭發,溫柔道:“老爹,我回來了,您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完便站起身,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吩咐跪在旁邊、神情呆滯的寶日樂:“去給我的女人找幾個婦人伺候,再把篤瑪請過來給她看看。”他的話語落下的那一刻,帳外呼嘯的風聲似乎都短暫地停歇了一瞬。
在一座空置的帳篷內,破舊的牛皮簾子被狂風刮得“啪嗒啪嗒”作響。黑瘦佝僂的老篤瑪手持一束燃著火星的藥草,乾枯如樹枝的手指緊緊捏著艾草莖,點點火星在昏暗的帳內劃出一道道蜿蜒的紅色弧線。她在赫拉的身體上方和帳篷內來回舞動,白色的藥草煙霧如同靈蛇般在空中纏繞上升,漸漸將整個帳篷籠罩,甚至把帳頂的牛皮都熏得泛起了陳舊的黃色。藥草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與篤瑪口中低沉而神秘的咒語聲交織在一起,在密閉的空間裡不斷回蕩。
斥不台跪在氈毯上,身上狼皮袍的下擺拖在地上,早已沾滿了冰冷的雪水。他緊張地看著赫拉先是不停地發抖,繼而開始渾身抽搐,他的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他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她滾燙的臉頰,指腹輕輕蹭過她汗濕的鬢角,口中反複念叨著:“chuana、chuana...”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最終漸漸融入彌漫在帳內的藥草煙霧裡,在靜謐的帳篷內輕輕震顫。帳篷外,風雪依舊在瘋狂地呼嘯,拍打在牛皮帳上的聲音如同無數隻手在急切地叩門,讓人心中不安。
深夜的繁星如碎鑽般布滿墨色天空,寒星的微光透過帳篷縫隙落在藥草煙霧中,形成浮動的光帶。老篤瑪搖著銅鈴的手腕突然頓住,青銅鈴舌碰撞的“叮當”聲戛然而止。他枯瘦的手指捏著燃儘的艾草莖,沮喪地鬆開手,乾枯的嘴唇翕動著道:“她本是無蹤無影便能取人性命的鬼神,如今卻被更惡的鬼神所困,雪雨灣的河水鎮不住這些凶神。”藥草灰燼簌簌落在他黑瘦的肩頭,與氈帳裡彌漫的苦艾味絞成一股絕望的氣息,仿佛連空氣都被這無力感凍結。
斥不台指尖猛地攥緊赫拉汗濕的發辮,狼皮袍袖口蹭過她滾燙的脖頸,那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他敏感地瞟了老篤瑪一眼,眼白裡布滿血絲,像乾涸的河床裂開無數縫隙,喉結重重滾動著,卻沒理會那讖語,隻是用粗糙的掌心反複輕捋著赫拉不停抽搐的身體——他的肩胛骨在皮膚下劇烈起伏,像困在籠中的野鳥,每一次顫動都牽扯著斥不台緊繃的心弦。
天光從氈帳縫隙滲進時,染著冰雪特有的青藍色,如同一塊巨大的冰棱斜插在天地間。斥不台突然從盹睡中驚醒,膝蓋撞在凍硬的羊皮毯上發出“咚”的悶響,仿佛敲在自己的胸腔上。他伸手摸向赫拉的臉頰,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濕意,那溫度像冬夜裡的寒冰瞬間攥緊他的心臟,讓他呼吸一滯。她的鼻息輕得如同蛛絲,他慌忙捧住她的臉來回搖晃,胡茬蹭過她蒼白的顴骨,留下細密的紅痕,口中爆發出瀕臨崩潰的低吼:“chuana、chuana...你不能死,不能死!”那聲音嘶啞而顫抖,帶著無儘的恐懼與哀求。身旁侍奉的婦人探向赫拉腕脈的手指微微顫抖,最終鬆開手時,羊毛袖口掃過帳簾,發出“悉悉”的輕響,仿佛一聲無奈的歎息,被她一並帶出了帳篷,隻剩下斥不台與逐漸冰冷的赫拉在帳內對峙著死亡。
就在這時,帳篷外突然炸開一陣喧鬨聲,像煮沸的馬奶酒在銅鍋裡翻騰,氣泡破裂的聲響刺破了帳內的死寂。斥不台呆滯的瞳孔驟然收縮,血絲順著眼白蔓延開來,如同蛛網般籠罩了他的視線。他一把拔出赫拉腰間的洛茲短劍,鯊魚皮劍鞘摩擦出“刺啦”的聲響,劍柄在晨光中泛著冷光,仿佛凝結了一夜的寒霜。當他掀簾而出時,狼皮袍下擺掃過門框銅鈴,發出破碎的“叮鈴”聲,如同他此刻支離破碎的心:“哪個找死?”那聲音低沉而危險,帶著壓抑已久的怒火。
隻見幾十名部族士兵舉著長矛圍成半圓,矛尖在雪地上投下森然的影子,像一片密集的荊棘叢。人群中央停著一輛烏木馬車,車廂漆著剝落的金漆藤蔓紋,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質,散發著潮濕的腥氣。車轅旁站著個穿華麗裘皮的妖豔女人,猩紅的唇妝在白雪映襯下像滴濺的血珠,鮮豔得刺眼;她身邊立著個穿褚色麻衣的沼澤人,鬥笠邊緣垂著的青苔還在滴水,仿佛剛從濕漉漉的泥沼中走出;更惹眼的是幾個卡普矮人,他們蒜頭鼻上的雀斑在晨光下抖個不停,眼珠滴溜溜亂轉時,手放在胸前慌亂地摸著自己的衣扣,撞出細碎的“哐當”聲,在寂靜的草原上格外清晰。
矮人莫斯突然捂住蒼白的臉,鹿皮靴在雪地上蹭出坑窪,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咱們到土匪窩了。”旁邊幾個矮人立刻高舉短粗的手臂,破鑼嗓子喊得跑調:“啊啊啊,土匪窩、土匪窩!”尖利的嗓音驚飛了帳頂棲息的雪雀,鳥兒撲棱著翅膀飛向遠方,留下一片空曠的鳴叫。
矮人索索多卻一巴掌扇在莫斯油亮的禿頭上,擊打皮肉的“啪”聲格外清脆,在空氣中留下聲悶響。他跳下馬車時,腰間裝著齒輪的皮袋叮當作響,仿佛有無數小鈴鐺在裡麵搖晃,用烏坎那斯語喝道:“你們這裡誰是頭兒?”唾沫星子在寒空中凝成冰晶,落在他染著鬆脂的胡須上,像撒了一把細小的鹽粒。
士兵們讓開的通道像道裂開的傷口,在雪地上延伸開來。斥不台提著劍走上前,狼皮靴踩碎薄冰發出“哢嚓”聲,冰屑飛濺,如同碎裂的水晶。劍身反射的晨光晃過矮人們的臉,刺得他們紛紛眯起眼睛:“卡普矬子?你們來做什麼?”劍尖斜指地麵,在雪地上劃出蜿蜒的痕跡,仿佛一條即將蘇醒的蛇。
索索多立刻彎腰行禮,銅質腰帶扣刮過馬車踏板發出“刺啦”聲道,“這不是重點,是您的遠房親戚來探望您,我們隻是他們的腳夫。”他的手指向後一擺,袖口露出半截齒輪狀的金屬護腕,在陽光下閃著詭異的光,齒輪的齒牙間似乎還殘留著油漬。
當斥不台與沙美拉、圖塔?喬瑪冷冷對視時,空氣仿佛凝結成冰,連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沙美拉裘皮領上的白狐尾輕輕晃動,毛茸茸的尾巴尖掃過空氣,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圖塔?喬瑪鬥笠下的陰影裡,喉結滾動發出“咕嘟”的聲響,如同吞咽下一塊寒冰。坐在麻包上的莫斯突然抹起眼淚,鹿皮帽簷滴下的雪水混著淚珠,在他滿是雀斑的臉上劃出兩道痕跡:“好感人,近鄰不如遠親,他們肯定很多年沒見麵了,思念都讓他們互相不認識了。”說著就抱住身邊矮人的粗腰,兩人的哭嚎聲此起彼伏:“我也想家,想我老婆,還有我兒子——”哭聲震得馬車底板上的積雪簌簌掉落,像下了一場細小的雪。
寶日樂帶著援兵趕到時,長矛陣將馬車圍得密不透風,矛尖上的紅纓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片燃燒的火焰。他怒目圓瞪,羊毛腰帶的銅扣硌得腰間生疼,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緊繃:“白皮人?你們來找死!”話音未落,金屬甲片摩擦的“沙沙”聲浪般湧來,仿佛千軍萬馬在腳下奔騰。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莫斯突然瞪圓了豆眼,矮靴在雪地裡打滑,差點摔倒地錯愕道:“這是...思念成仇了?”
“呲溜!”索索多率先鑽進馬車底,其他矮人如同受驚的土撥鼠,眨眼間全躲到了車輪後麵,皮帽上的羽毛還在雪地裡微微顫動,像幾株在寒風中搖曳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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