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你喝醉了。”與醉人同案的青衣書生急急拉其衣袖,站起身,向周圍食客們尷尬的笑。
“我沒醉!我說的都是嗚嗚嗚嗚!”話說一半的醉人被青衣書生捂住嘴。
“酒保!錢放案上,不必找了!”青衣書生大聲喊話,給同案兩人打一個眼色。
三人合力將醉人拖出酒樓,匆匆消失在門口。
[當眾誹謗秦王秦太後,可以走掉?]韓非看看四人離去背影,再看看滿堂繼續熱議的食客們,若有所思。
據他所知,自商鞅始,秦國奉行重刑止奸。
商鞅變法以後,秦國方方麵麵的律令都變得極為嚴苛,言論管控亦如此。
秦律中有誹謗之禁,禁止民眾議論國政,偶語者棄市——遇到議論國政的就當眾處死。
秦孝公的兄長公子虔,秦惠文王的師長公孫賈批評變法,觸犯法令。商鞅就割掉公子虔的鼻子,在公孫賈臉上刺字。
除此以外,商鞅還燒毀《詩》《書》而明法令,壓製思想自由。禁遊宦之民,顯耕戰之士——不許有學識的人遊走,推崇耕地作戰的人。
商鞅主政時代,秦國因言獲罪者極其多,渭水時常在青紅之間轉換。
誹謗者族——誹謗的人滅族。
以古非今者族——借古諷今者滅族。
妄言者無類——煽動言論者無差彆誅殺全族。
秦律還鼓勵舉報“不當言論”,若知情不報,鄰裡連坐。
韓非心不在焉地持箸夾一片芹菜,入口,咀嚼。
眼前所見的秦國,與他在竹簡,從他人之口得知的秦國不一樣。
誹謗秦王、秦太後的人會不會被處以族刑,過幾日就知道了——凡死刑,多公開處置明正典刑,族刑更是如此。
眼下他能看見的,就是聞聽如此要聞的酒樓食客們依舊在吃吃喝喝,沒有一窩蜂地跑出去報官。
一個兩個竊竊私語,似乎是在談論剛才聽到的事。
[這趟鹹陽之行,還來對了……]韓非心思複雜:[秦國又將要變法了嗎?還是已經開始了。]
“族兄在想韓國的事嗎?”姬夭夭眼神暗淡,柔柔說道:“有術無道,不求強己一味弱他。韓國還在,但已經亡了。兄之才華如皓月當空,當思後事。”
韓非眉眼皆生恚色,一字一頓,字字如雷:
“韓!若!亡!
“便!是!因!為!皆!是!爾!這!等!人!
“不!思!報!國!隻!思!己!的!自!私!蠹!蟲!”
螓首低垂,丹鳳眼半闔,便似鳳凰斂翼。
姬夭夭輕提一樽酒到唇邊,譏笑道:
“到底是我姬夭夭對不起韓國,還是韓國對不起我姬夭夭呢?
“族兄年少求學,習得一身本事,勝夭夭千百倍,可有多少報效在韓國呢?
“夭夭是韓國的蠹蟲,但這蠹蟲隻能夭夭自己來說。
“他人,沒資格。”
韓非頹然頓首,如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論對韓國的貢獻,當世活人,無能出姬夭夭其右者。
素手微微舉,酒樽略傾斜。姬夭夭輕抿一小口澄澈美酒,細細品味。
握樽離唇,麵色如常,柔聲道:
“此酒名臥薪,乃是陶朱酒樓兩大獨家美酒之一,以烈酒不辣口,後勁悠且長著稱。
“入口平淡,如飲清水,沒滋沒味。一個時辰後卻能讓腹下生火,體格再健壯的壯士滿飲二斤也抗不住醉意。
“當今韓國,王不像王,臣不像臣,勾心鬥角,術風大盛。大家眼睛都盯在本國那小小彈丸之地上,誰都不往外看。
“雖說為家族爭權奪利是應有之事,列國世家皆如此做。可爭到不顧韓國之死活,就如商君未至之前的秦國一般,實屬罕見。
“族兄願意做商君,變法獻身以強國,可王兄願意做秦孝公嗎?我國周圍的秦、趙、楚、魏,會給這個時間嗎?
“商君變法,秦強之始,這不假。
“但秦國的強大,商君貢獻最大?夭夭私以為不然。
“商君第一次與秦孝公見麵,大談帝道。言稱用堯、舜、禹三代聖君的辦法治理秦國,秦孝公拒之。
“第二次,商君講解王道,以儒學提出的仁義治秦國,秦孝公再拒。
“第三次,商君講霸道,用霸主秦穆公的爭霸之法。秦孝公心動而不應,約下次商談。
“第四次,商君以霸道為基,談論變法強秦,與秦孝公語數日不厭。
“是秦孝公選擇了商君變法,商君方主導了秦國變法。若沒有秦孝公擇選,商君是誰?衛鞅罷了。
“千裡馬常有,能相出千裡馬的伯樂不常有。
“族兄文韜武略皆是上上之選,韓國發展若儘依族兄之言,便如妹手中這臥薪一般,發力在以後。
“但王兄肯聽族兄的嗎?
“君不明,臣賢,何用?
“況且……秦不出十年,當並天下。”
[十年,做夢去吧……]韓非內心嘲弄一句。
秦國是強,可還沒強到能平推列國的地步。
嘲弄完,他便怔怔出神,悵然若失。
變法,是本國的機會,也是外國的機會。
秦若變法,就要將精力放在對抗本國舊法既得利益者身上,無暇外戰,這就是韓國的機會。
這個道理,他韓非能說,可韓王會聽嗎?
韓非苦笑,心中已有答案。
陶朱酒樓的菜肴味道在鹹陽城首屈一指,出了名的好。
韓非子沒嘗出好吃,如嚼蠟。
“族兄少食。”姬夭夭持箸,壓在韓非夾狗肉的箸上,道:“晚間還有好戲呢。”
韓非疑惑望去:
[看戲跟我現在吃飯有什麼關係?]
姬夭夭見眼神而知兄意,燦爛一笑,如桃花盛開:
“觀此戲,不宜多食。”
觀政勤學殿。
蒙恬、蒙毅兩兄弟趴在桌案上,抬起腦袋,兩臉懵逼。
“王上,這,情報有誤吧。”蒙恬大聲叫嚷:“這怎麼可能打贏呢?深入大漠掃蕩胡人,俘虜甚巨,這把我大父阿父都帶上也不可能啊。”
蒙毅深以為然,連連點頭:
“依毅看,定是李牧戰敗損失慘重,無法向趙王交待,偽造戰績糊弄趙王!”
“孤也想這戰報是假的啊。”知道了一個多時辰的秦王政臉上還殘留驚悸:“隴西、蕭關、雁門間人……所傳戰報大同小異。若這份戰報為假,那比真的還嚴重,意味著我大秦西北全境反叛。”
蒙恬、蒙毅兩兄弟對視一眼,俯身再看。
良久,蒙恬昂首,還是一臉不信的模樣:
“我寧可相信我國西北皆反,也不相信李牧掃蕩群胡。
“自有胡以來,未聞入胡地逐胡人之事也!
“那李牧怯懦畏戰多年,被匈奴罵的連關都出不去。他要是能這麼猛,我就能打到狼居胥!”
蒙恬信誓旦旦的模樣,讓秦王政想起了某豎子。
秦國諸多名將都不看好李牧,包括軍神武安君。唯有某豎子,也是像蒙恬這麼信誓旦旦地說李牧會贏。
“這豎子不是偷偷找太史令補習了天文吧。”秦王政低聲罵了一句,繞著大案察看秦、趙邊境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