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主殿,後室。
華陽太後越說聲音越小,直至最後消失不見。
烈火越來越大,以價值千金的蜀錦為燃料,以點擴麵,快速侵略到床榻。
火蛇自下而上,迅猛吞噬,蛇芯子在華陽太後身上吞吐。
華陽太後躺在其中,一動不動,宛如死了。
兩個時辰以前,她吃下了一整瓶安神丸。
一顆安神丸,便可讓人像一頭死豬一樣睡到天明。
那無可抑製的困意與深夜隻有一點點關係,絕大部分都來自那一整瓶安神丸。
華陽太後嘴角微翹。
烈火吞噬了她,像是給她穿上了一件最華麗的衣裳。
她在她最喜歡的火焰中死去,沒有痛苦地死去。
火勢點燃後室,燃到前堂。
被華陽太後勒令離去的中車府令羋陽沒有走。
他拎著那把卷刃的楚劍,昂首站在前堂中心。
他看著後室門縫間竄出的火苗,眸子不時映照出紅光。
他對著後室低下頭,恭敬地道:
“羋陽的命,在李一宮的時候就沒了。
“現在站在這裡的,是太後賜予的命。
“中車府令羋陽,再為太後舞劍。
“願隨太後而去,再為太後駕車。”
以挑劍式起手,他在這滿地鮮血中,繞著滿地死屍縱情舞蹈。
烈焰嚇不走他。
灼燒驚不退他。
他像一個火中精靈,明滅火光是他最好的伴舞。
一舞劍器動四方。
劇烈燃燒的“劈啪”聲響中,熊熊火勢裡,恍恍惚惚間一直有一個影子在動。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抑揚頓挫的吟唱,如同自遠古頌來,唱給楚人聽。
歌聲飄在血上,伴著火光,這便是血與火之歌。
————
羋凰望著不遠處的血與火,仿若精靈般靈動的眸子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她手中拿著千裡目,聚精會神地在一戶人家的屋頂注視著遠處戰場。
她看不到太精細的場麵,譬如每個人的臉。
她看得清局勢發展。
新來的人馬幫禁軍打衛卒,就是勤王的人。
新來的人馬幫衛卒打禁軍,就是刺王的人。
禁軍和衛卒服飾不同,在千裡目中極好分辨。
“凰兒,這”熊啟話剛起了個頭。
羋凰猝然扭首,一雙眼睛冷冰冰地打在熊啟身上,俏臉生寒。
熊啟露出一臉訕訕之色,略微尷尬地道:
“阿姊,阿姊。”
“嗯。”羋凰沒好氣地“嗯”了一聲:“甚事。”
少女用陳述語氣說問話,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模仿著華陽太後。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是因為父母是陪伴孩子幼時最長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孩子看在眼裡,言傳而身教。
羋凰在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被華陽太後帶在身邊,華陽太後陪著羋凰從一個小蘿莉成長到娉婷少女,是陪伴羋凰時間最長的人。
羋凰有師者,沒師長。
華陽太後是她最好的師長。
“你讓熊文把王公引走,有想過事後要如何解釋嗎?”熊啟湊近一些,眼神向後一喵,聲音放低:“還有這些郎官、門衛,這麼多人被你強令在這等著。你現在有虎符他們聽你的,但你想過事後如何向王上解釋嗎?這麼多人可一定瞞不住消息啊。”
羋凰秀眉皺成一個“川”字。
她能聽懂熊啟的話,也能理解熊啟的擔憂。
而這,也是她所擔憂的。
她並不知道時候要如何在事後和王上解釋,華陽太後沒有和她說。
她想問來著,但在當時的華陽太後麵前卻不敢問出口。
祖姑剛才太嚇人了。
她想,仔細想,用力想,卻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
她拿起千裡目,繼續注視戰場局勢,口氣如三九寒冬:
“祖姑安排,容你置喙,你以為你之智可比祖姑乎。”
這番話雖然語氣平淡像是一碗白水,內容卻毫不客氣。
熊啟更尷尬了,他哪裡敢說能和華陽太後比智呢?
但這件事明顯是個大隱患啊!
不解決的話,成功救下王上後,就算王上不說,也是在王上心中埋下一根極為尖銳的刺。
不知道哪一天,這根刺就會冒出來刺痛王上,讓王上想起楚係今夜做下的事。
到時或許就會給羋姓熊氏、羋姓華陽氏帶來滅頂之災啊。
“太後……”熊啟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你到底說不說?”少女聲音很不耐煩,失去了刻意為之的平淡。
“太後,已經老了。”熊啟低著頭說。
人老了,記性就不好,就糊塗。
或許,太後自己就沒有想到要如何善後。
熊啟說的雖然委婉,常年在華陽太後膝下的羋凰卻是聽了個清楚明白。
少女本就寒冷的臉越發冷,發白,透亮。
她想要說些什麼,說太後風采如今更勝往昔,你糊塗太後都不糊塗。
但看著熊啟認真的眼神,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熊啟是在關心楚係未來,而她終究無法給熊啟一個說得過去的解答。
她輕吸口氣,重重哼了一聲表達不滿,狠狠抓著銅虎砸在窗沿。
虎符在我的手裡,我說了算。
熊啟歎口氣,望著那枚閃爍著遠處火光的黃銅虎符,心中升起不滿。
如此大事,怎能讓一個女人來辦?就算這個女人是他從小就喜歡的羋凰也不可以!
女人,太感情用事了!不理性!
熊啟退後兩步,靠著冰冷牆壁。
涼意讓他思維清醒,但思維再清醒他也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隱瞞住他們引走王齕,不及時相救這兩件事。
他從小和王上一起練武,自覺對王上心性很為了解。
王上可不是一個隱忍吃虧的人啊。
他後腦勺輕磕牆壁,一下又一下的震蕩讓他有些發暈。
手中無權,他就隻能聽從一個女人的命令!在決定楚係未來的重要時刻就隻能當一個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