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之前一個個王令下的太過輕微,言語力度不大。
雖然每條命令都至少牽扯兩個重臣,一去一留。但文武百官心中那份忐忑確實慢慢平和下來,就像秦王政的語速語氣。
本來就是臣理虧在先,王收回點權力那不太正常了嗎?哪有犯了錯不用付出代價的?對麵是王又不是賤民奴隸。
及至聽到王上要立儲,還是要立其弟嬴成蟜,眾人平靜下來的心湖才重新有了波動。
不大,一片落葉造就的漣漪,泛不出兩步。
秦國王位繼承製度除了父死子繼外,確實也有兄終弟及的傳統。
秦武公去世,沒有將王位傳給兒子公子白,而是傳給了弟弟秦德公,開了兄終弟及的先河。
秦德公在位兩年去世,沒有學其兄,傳位給兒子,其子是為秦宣公。
但秦德公不學兄長秦武公,他兒子秦宣公學。
秦宣公去世沒有將王位傳給兒子,而是學伯父秦武公,傳給了弟弟秦成公。
秦成公也學其兄,去世後沒有將王位傳給兒子,又傳給了弟弟秦穆公。
秦宣公、秦成公、秦穆公,一個國家,連續三位君主的關係不是父子而是兄弟,隻有秦國乾出過這樣的事。
秦國以此製,造出了一個怪物。
秦穆公,毫無爭議的春秋五霸之一,哪個版本的春秋五霸都有他。
無獨有偶。
秦國在數百年後,又一次兄終弟及,又造出來一個怪物。
秦昭襄王,戰國大魔王。
這裡麵透著的不是玄學,而是秦國宗室骨子裡就有點瘋。國在前,家在後,不惜一切代價地強國,奉行強者為王。
秦武公開創兄終弟及,是認為弟弟比兒子厲害,秦國在弟弟手裡會比兒子手裡發展更好,於是就交了。
後麵秦宣公、秦成公也都這麼想,這麼乾。雖然他們的兒子也不差,但沒有弟弟強,那兒子就滾一邊去。
若說這種是順位繼承,不足以體現秦王室瘋癲的特點。
那秦昭襄王以小宗入大宗,以謀反之實坐了王位,宗室不但不聲討,反而全力支持呢?
秦王子楚除了長兄秦傒,殺儘兄弟,秦傒還死死站在秦王政背後呢?
隻要身體裡流著秦王室的血,彆管爭王位殺的多激烈多血腥,出結果以後秦宗室就全力支持勝者。
大宗被小宗反了?資源比小宗多那麼多還沒乾過小宗,那就活該去死。
然而,即便秦王室傳統如此,知道這個傳統的和不知道這個傳統的秦臣們,多多少少都有些詫異。
王上剛掌權,就急著立儲?
王上自己還沒到及冠的年齡啊,太著急了吧?
而且曆史上兄終弟及順位繼承是因為子不如弟。
王上還沒有孩子呢,急著立長安君作甚?
腦子轉的快的文臣想不通,大多直腸子的武將也想不通。
他們互相看看相熟之人,然後紛紛應聲。
立儲這件事很大。
但既然有傳統,而且是在這個極為敏感的節骨眼上,就彆觸王上黴頭了吧。
王上自己都願意,他們有什麼說的。
倒是長安君……許多服侍過秦昭襄王的老臣輕微嘬牙花子。
算上今王,公子成蟜是得到了四代秦王的認可啊。
秦昭襄王就抱著公子成蟜上朝聽政,秦孝文王更是愛煞了公子成蟜,秦莊襄王為了公子成蟜討伐燕國,當今王上在沒及冠沒兒子的情況下立公子成蟜為儲君。
曆史上有哪個國君是前四代國君都極度認可為繼承人的嗎?沒有。
這麼被認可的一代過去就為王了,二代都少見,哪有連著四代的。
眾臣於思緒紛飛間,又聽到用平緩語氣道出的兩個字。
“退朝。”
下午開的正式朝會,秦王政第一次召開的朝會。
戰戰兢兢地開始,輕描淡寫地散去。
秦王政做了許多大事。
廢相邦、立兩相、楚係掌朝堂、心腹監鹹陽、立弟弟為儲……一說起來就是一大堆。
但真正被朝臣記在心裡的,印象深刻的,一件都沒有。
除了立儲這件事有些小小地出乎朝臣意料,其他事情都是朝臣想到的。
沒有意外,就沒有深刻印象。
看來接下來的日子會和往常一樣……老秦貴族和外來人大多如此想著。
秦王政給他們的壓迫感有,但不多,遠遠不及秦莊襄王。
秦莊先王繼位的時候可是立下重威,不但罷免了前相邦魏轍,還把魏轍一係的大員杖殺在前殿外。
散朝後,秦臣一出殿就能看到那一攤沒有人形的血肉。想到這攤血肉剛剛還在和自己同殿為臣,相差不遠,誰不心驚肉跳。
他們已經準備好秦王政殺人立威,秦王政卻沒殺人。
這絕對不是因為朝臣都噤若寒蟬,沒有反對之聲,王上無法發難。
白家家主白凡的妻子是西桃,是西家的人。夷三族裡麵包括妻族,王上衝西家發難完全合乎情理。
西家今天沒有反對之音,是因為秦王政沒有觸犯到西家不可接受的境地,甚至可以說遠遠沒到。
秦王政完全可以以白家謀反為由,誅殺西家西桃那一支。西家已經做好棄車保帥的準備了,挨打就要立正,犯錯就要受罰。
但秦王政沒有。
群臣將此歸結為秦王政心性平和,善良。
他們談笑著,稱秦王政為賢君。
甘泉宮,原主殿所在。
原本端莊大氣沉肅的宮殿,化為烏有。
秦王政負手立於此,腳踩著這一片白地,眼中波瀾不停。
他沒想到,華陽太後竟然會以這種方式結束性命,交還權力。
“寡人並沒有想殺太後啊。”秦王政言語平和,暗中透著一絲無措。
他已經查清楚了。
楚係的援軍早就到了,卻一直在作壁上觀。
不但如此,還將原本來支援的老將王齕引走了。
蒙毅的死、蒙恬的臂、其弟數次險死還生、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過後能否為王的忐忑焦慮性命之憂,這一切的一切,皆因楚係不及時參團。
他本該就此發難。
他也確實想要發難。
這件事本就是楚係的錯,他找上來不是很正常嘛?
他找上來了,楚係領頭人華陽太後死了。
華陽太後曆經四朝,三朝掌權。
如今交出所有權力,以自己的死承擔犯下的錯,秦王政還能說什麼呢?
站在秦王政身後兩步的熊文、熊啟低著頭。
兩位新鮮出爐的丞相心中有喪太後的痛,有為相掌權的喜,還有不知王上態度的忐忑。
“這件事,你們知道嗎?”秦王政沒有回頭,沒頭沒腦地問道。
但熊文、熊啟知道王上在問什麼。
兩兄弟腦袋不動,僅是斜著眼睛對視一眼。
熊啟咽了口唾沫。
熊文深吸一口氣,誠心誠意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