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熊坊。
夜色如墨,鹹陽城的街道上隻有零星的火把在風中搖曳,死於內亂的衛卒名額還沒有填補上。
老將王齕的府邸內,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王齕從淺睡中驚醒,老友蒙驁的死和最近頻發的亂子讓他難以安眠。
年近七旬的他動作依然敏捷,麻利披上外袍,大步走向門口。
打開門,月光下,他花白的胡須和臉上的皺紋顯得格外深刻。那雙微眯的老眼射著寒光,透著久經沙場的銳利。
“何事如此慌張?”王齕沉聲問道。
一名親兵單膝跪在地上,聲音哽咽:
“將軍,公子他,他被王上處死了!”
“什麼?!”王齕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扶住了門框才沒有倒下。
王家隻有一個公子,王掩。
王掩是王齕唯一的孫子,也是王家最後的血脈。
自從兒子戰死沙場後,王齕便將全部希望寄托在這個聰慧懂事的孫子身上。
這些日子,王齕因為動亂,因為老友的死而心力憔悴,直到今日臨睡前才想到好久沒看到孫子了,遂派親兵去正門找。
“怎麼回事?快說!”王齕的聲音如同寒冬裡的北風,冷得刺骨。
親兵顫抖著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動亂那夜,秦王政要領軍出宮。
王掩作為正門司馬,擔心秦王政安危,堅持要秦王政留在王宮,不開正門。
秦王政大怒,以違抗王令為由,當場將王掩處死。
“豎子!”王齕一拳砸在門框上,木屑四濺。
他的眼睛瞬間充血,如同一頭被激怒的老虎:
“備馬!乃公要進宮!”
“將軍!此時是宵禁啊!”親兵顫抖著聲音提醒。
“備馬!”王齕怒吼一聲,聲震屋瓦。
片刻後,一騎奔馳在長街,疾向秦王宮中宮。
夜風呼嘯,吹亂了王齕的白發,卻吹不散他心中的怒火。
他想起孫子小時候纏著他講戰場故事的模樣,想起孫子第一次穿上盔甲時的驕傲神情,想起孫子說“大父放心,我可不做混吃等死的文官”時的驕傲眼神。
馬蹄踏踏,經過章台街,到得中宮正門。
“開門!”老將王齕在門下怒吼。
宵禁時分,宮門不開。
宮門守衛見是老將王齕,不敢亂箭射殺,急稟王上。
不帶半個時辰,得到王令的守衛放下一個大筐。
老將踩筐,入宮。
議政殿內,秦王政正在批閱竹簡。
燭光下,年輕秦王的麵容顯得格外冷峻。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秦王政蹙眉,抬起頭。
看到王齕推翻趙高,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王公深夜入宮,有何要事?”秦王政平複心情,擠出一個笑容。
王齕沒有行禮,直接質問道:
“王上為何殺我孫兒王掩?”
秦王政默然片刻,放下手中的竹簡,輕歎一聲:
“王公啊,寡人那日有言在先,再攔就是違抗王令,當死。
“你孫仍舊不放寡人,違抗王命……”
“我孫擔心你安危,何罪之有?”王齕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王公的功是功,你孫的過是過。”秦王政一臉溫和:“王公為大秦立下汗馬功勞,為寡人做的事,寡人銘記於心。但你孫不聽王令,寡人都說了再攔就要殺人,你孫還不放行……”
一生戎馬,一身戰功,換不來孫子性命的王齕怒極反笑:
“乃公為大秦征戰四十餘載,身上二十七處傷疤,哪一處不是為秦國而留?
“我兒戰死沙場,我孫死於王命!
“王上,你就是這樣對待為秦國出生入死的將領嗎?”
秦王政麵色轉冷:
“違抗王令,當死。”
“當死?”王齕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淒涼:“好一個當死!王上可還記得當年長平之戰?”
“寡人自然記得。”
王齕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猙獰的傷疤:
“這道差點要了乃公性命的傷,是長平之戰所留,是為你秦國所留!
“我王家三代為大秦效死,換來的就是一句當死嗎?”
房內的氣氛劍拔弩張,燭火在王齕憤怒的呼吸中搖曳不定。
秦王政沉默片刻,冷冷說道:
“王公,功過不能相抵。
“你孫違抗王命,當死,此事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王齕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但這平靜比先前的怒吼更加可怕。
他慘笑著,連連點頭:
“好,好,好得很。
“我早就知道,你們秦國的王都是一樣刻薄寡恩。
“武安君那戰功比天還大,下場甚鳥樣,我這鳥人有什麼例外?
“如此無情之王,乃公侍奉不起,乃公請辭。”
秦王政眼中閃過一絲怒火。
這個當口請辭?這是威脅!
其目很快消弭怒火,恢複平靜,如深潭不可見底:
“王公想清楚了。”
“想得清清楚楚!”王齕一把扯下腰間的印綬,重重摔在地上,“我王齕為大秦流儘鮮血,卻連唯一的血脈都保不住!這樣的秦國,不值得老夫效忠!”
秦王政看著地上的印綬,麵無表情:
“準奏。”
王齕怒視秦王政,突然仰天大笑:
“嬴政!
“你這豎子忘恩負義,剛愎自用!
“老夫倒要看看,你如此作為,到底坐不坐得穩這位子!”
說完,老將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決絕而悲壯。
秦王政站在原地,看著王齕離去的方向,眼神複雜。
片刻後,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印綬,輕輕放在案幾上。
“罷王齕的官,其爵位保留,俸祿照發。”秦王政對屋內的趙高說道,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趙高領命而去。
秦王政重新坐下,拿起竹簡,繼續批閱,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