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之中,學舍如舟,載的是天下的春。去年冬月送你的麥種,若能抽芽,便讓孩子們知曉,萬物有常,縱經霜雪亦會重生。”
信紙末端畫著株抽穗的麥子,穗粒飽滿,仿佛能聞到新麥的清香。蘇羽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荀彧冒著風雪送來的那袋麥種,布袋上還沾著許昌城頭的寒霜。
“先生?”阿恒怯生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蘇羽慌忙將信紙折起,轉身時正撞見孩子們扒著門框張望。最小的阿禾攥著衣角,眼裡的擔憂像受驚的小鹿。他忽然想起荀彧信裡的話,伸手揉了揉阿恒的頭頂:“今天我們學《詩經》如何?”
暮色漫進學舍時,蘇羽將信函藏進樟木箱的底層。箱子裡還壓著去年冬至荀彧送來的棉絮,如今已被孩子們拆成小塊,縫補在磨破的衣襟上。他望著牆上懸掛的《論語》拓片,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黃昏的寧靜。
“先生!村口來了好多兵!”負責望風的阿吉撞開房門,草鞋上沾著的泥點濺到門檻上,“他們、他們背著刀!”
蘇羽抓起門後的鐵尺,那是他用來戒尺的舊物,此刻卻覺得格外沉重。他推開門時,正見一隊騎兵停在學舍門前,玄色的甲胄在殘陽下泛著冷光。為首的將領勒住韁繩,馬蹄揚起的塵土落在菜畦裡,壓垮了剛抽芽的豆苗。
“奉魏王令,征用此地為糧倉。”將領的聲音像磨過的鐵器,目光掃過門楣上的木牌時,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不過是些泥腿子的破屋,拆了也無妨。”
蘇羽將湧到門口的孩子們護在身後,鐵尺在掌心沁出冷汗:“此處是學舍,有孩童三十餘人,還請將軍另擇他處。”
“學舍?”將領翻身下馬,腰間的長刀撞到甲胄發出脆響,“如今軍糧緊缺,莫說學舍,就是文廟也得讓道。”他抬手一揮,“給我拆!”
斧鑿聲響起時,阿恒突然從蘇羽身後衝出來,張開雙臂擋在菜畦前:“不準碰我的蘿卜!”
寒光閃過的瞬間,蘇羽撲過去將阿恒護在身下。長刀劈在門楣的木牌上,木屑飛濺中,那枚“守”字木牌晃了晃,竟完好無損。將領愣住的片刻,蘇羽看清他甲胄內側繡著的字——許昌衛。
“將軍可知這木牌的來曆?”蘇羽扶著阿恒站起身,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建安五年,荀彧在此設立學舍,親手刻下此牌。”
將領的臉色變了變。他抬手抹去臉上的塵土,露出額角一道淺淺的疤痕:“文若先生……”
蘇羽忽然想起荀彧信裡的話:“許昌衛中有舊部,曾受學於我。若遇危難,可提‘守’字。”他從懷中掏出那卷信函,信紙在風中簌簌作響:“這是文若先生的手書,將軍請看。”
暮色漸濃時,騎兵們竟開始幫著修補被撞壞的門框。那將領蹲在菜畦邊,小心翼翼地扶起被踩倒的豆苗,動作笨拙得像個初學農事的孩童。他說自己叫趙武,曾是荀彧府中的書童,額角的疤痕是當年護著典籍時被流矢所傷。
“先生常說,毀掉一座城容易,燒掉典籍也容易,”趙武摸著門楣上的木牌,指腹撫過那些溫潤的紋路,“但要讓火種不滅,得有人守著。”他留下十石軍糧,臨走時將自己的佩刀掛在學舍牆上,“若再有亂兵來犯,便說許昌衛趙武在此駐守。”
月光再次灑滿學舍時,蘇羽望著牆上的佩刀,忽然明白荀彧為何要將學舍建在這四戰之地。就像菜畦裡的種子,越是貧瘠的土地,越能長出堅韌的根須。
初夏的暴雨連下了三日。山洪衝垮了後山的棧道,阻斷了通往縣城的路。學舍的屋頂開始漏雨,孩子們用陶罐接雨時,蘇羽正忙著修補被雨水泡軟的土牆。
“先生,柴火快用完了。”負責燒灶的阿禾抱著最後一捆枯枝進來,小臉被煙火熏得發黑。
蘇羽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忽然想起趙武留下的軍糧。那些黃澄澄的小米裝在粗布袋子裡,堆在牆角像座小小的山。他解開袋口時,發現裡麵藏著用油紙包好的藥草,還有一張寫著藥方的字條——治風寒的藥材,想必是趙武見孩子們麵有菜色特意留下的。
雨停的清晨,孩子們在院子裡發現了隻受傷的信鴿。鴿腿上綁著的竹筒裡,卷著張皺巴巴的字條,是鄰縣學舍的王夫子寫的:“流寇將至,速避。”
蘇羽望著學舍裡熟睡的孩子們,忽然聽見菜畦裡傳來窸窣聲。阿恒舉著那枚小木牌站在雨窪裡,褲腳沾滿泥漿:“先生,我們不躲。”他身後跟著十幾個孩子,手裡都攥著削尖的木棍,最小的阿禾甚至抱著塊磨尖的石頭。
蘇羽的目光掃過牆上的佩刀,落在門楣的木牌上。雨水衝刷後的“守”字愈發清晰,仿佛有溫潤的光從木紋裡滲出來。他忽然想起荀彧說過的話,亂世如洪,總要有人做那砥柱。
當流寇的馬蹄聲在村口響起時,蘇羽將孩子們藏進地窖,自己則提著趙武留下的佩刀站在門內。陽光穿過雨後天晴的雲層,照在門楣的木牌上,折射出的光斑落在他腳邊,像散落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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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流寇撞開門時,蘇羽聞到了濃重的酒氣。刀鋒相接的瞬間,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荀彧也是這樣站在許昌城頭,身後是滿城百姓,身前是千軍萬馬。佩刀的重量壓得手臂發麻,他卻死死攥著刀柄,就像握著最後一點星火。
混亂中,有人撞到了菜畦邊的木牌。阿恒刻的“守”字木牌應聲而倒,卻被一隻沾滿泥汙的小手迅速扶起。蘇羽眼角的餘光瞥見,是阿禾舉著石頭從地窖裡跑出來,身後跟著一群舉著木棍的孩子。
流寇們愣住的片刻,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趙武帶著許昌衛的騎兵衝過石橋,玄色的甲胄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為首的流寇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箭射穿了手腕。
“文若先生說過,”趙武勒馬停在學舍門前,弓弦上的箭依舊指著流寇,“這學舍是天下的火種,誰也不能碰。”
戰後的學舍彌漫著草藥味。阿禾的額頭纏著布條,卻仍舉著木棍在院子裡巡邏。蘇羽蹲在菜畦邊,將阿恒刻的木牌重新插好。新長的豆苗繞過木牌,在風中輕輕搖曳。
趙武臨走時留下更多的兵卒:“魏王說了,要護著這學舍。”他望著門楣上的木牌,忽然笑了,“先生當年說的沒錯,火種真的能燎原。”
秋收時,學舍的菜園堆滿了南瓜和蘿卜。孩子們將最大的南瓜切開,掏出種子晾曬在窗台上。阿恒在裝種子的陶罐上刻了“守”字,這次的筆畫已沉穩了許多。
蘇羽拆開新到的信函,是許昌來的消息。信裡說,荀彧當年種下的那棵槐樹,如今已亭亭如蓋。他忽然想起那個冬夜,荀彧說亂世如長夜,總有人要做提燈人。
蘇羽將信紙湊近油燈,橘色的光暈裡,“亭亭如蓋”四個字仿佛帶著暖意。窗外的風卷著幾片枯葉掠過石階,他忽然想起荀彧當年親手拓印的《倉頡篇》,那些磨損的竹簡邊緣,還留著先生反複摩挲的痕跡。
“先生,許昌來的信裡說什麼?”阿禾端著藥碗走進來,額角的疤痕在燈光下若隱隱現。去年深秋她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時嘴裡還念叨著要給菜窖加固,如今嗓音裡總帶著點沙啞。
蘇羽將信紙折好塞進木盒:“說那邊的槐樹開花了,落得滿地都是。”
阿禾眨了眨眼:“就像咱們後院的杏花?”她去年春天在斷牆下種了株杏樹,如今已抽出新枝。
“是啊。”蘇羽接過藥碗,碗底的藥渣沉澱成奇怪的形狀,“明天教你們寫‘槐’字吧。”
深夜的學舍總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蘇羽提著油燈巡視,見阿恒的窗紙上還映著身影。推門進去,少年正對著陶罐上的“守”字發呆,案幾上攤著半截竹簡書,是新抄的《詩經》。
“睡不著?”蘇羽將油燈往案前挪了挪。
阿恒指尖劃過木痕:“先生,許昌是不是很遠?”他去年跟著送糧隊去過鄰縣,回來後總說要走出這片山。
“翻過七座山,再過三條河就到了。”蘇羽想起荀彧當年描述的許昌城,朱雀大街上的槐樹能遮住半條街,“等你把《春秋》抄完,我就帶你去看看。”
少年眼裡亮起光,卻又低下頭:“可學舍怎麼辦?”菜畦裡的蘿卜該間苗了,阿禾一個人忙不過來。
蘇羽望著陶罐上日漸沉穩的刻痕,忽然想起荀彧說過的話:“真正的守,不是困在一方天地裡。”他拿起案上的刻刀,在“守”字旁邊添了個小小的“行”,“就像種子,總要落地生根,才能長成森林。”
開春時,學舍來了位不速之客。那人穿著粗布短打,腰間彆著把鏽劍,站在槐樹下張望許久,見著晾曬的草藥才上前問路。
“敢問這裡可是蘇先生的學舍?”他聲音沙啞,眼角有道深疤。
蘇羽正在翻曬黃芪,聞言直起身:“正是,壯士找我有事?”
那人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層層解開露出半塊玉佩,玉上刻著“文若”二字。“在下是徐州來的,這是家主臨終前囑咐交給先生的。”他眼圈泛紅,“家主說,當年若不是文若先生派的人護送,我們全族都活不過那場兵災。”
蘇羽指尖撫過玉佩上的裂痕,那是當年戰亂留下的痕跡。他想起荀彧總說,亂世裡人命如草芥,能多護一個是一個。
“家主讓我帶句話,”來人聲音發顫,“徐州的鄉學重新開了,孩子們都在念先生編的蒙書。”
送走客人時,阿禾正在教新入學的孩童辨認草藥。那幾個孩子是逃難來的,怯生生地躲在門後,手裡還攥著沒吃完的野果。
“先生,他們說家裡的房子被燒了。”阿禾把曬乾的金銀花收進陶罐,“我教他們認止血的藥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