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咳出一口血沫:“我兄若死,這天下再無我容身之處。”他忽然瞥見人群中的甘夫人,那婦人懷中抱著的阿鬥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蘇羽突然上前一步:“主公,玄德公尚在許昌,隻是……”
“隻是被我鎖在梅林深處,日日與菊花為伴。”曹操接過話頭,目光落在關羽緊握刀柄的手上,“雲長若肯歸降,我便保玄德公一家平安。”
青龍刀哐當落地的聲響,驚飛了破曉時的寒鴉。關羽單膝跪地的刹那,曹操忽然轉身,不敢看那雙曾燃著烈火的丹鳳眼。他想起洛陽酒肆的月光,劉備說天下人的心要用誠意焐熱,那時自己隻當是賣草鞋的妄言。
建安九年暮春,鄴城的牡丹開得正盛。曹操坐在袁府的涼亭裡,看蘇羽清點袁紹的藏書。那些泛黃的竹簡從密室裡搬出時,還沾著陳年的黴味,其中一卷《孫子兵法》的扉頁上,竟有劉備批注的字跡。
“主公你看。”蘇羽指著其中一句,“‘攻心為上’四個字,玄德公注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曹操將竹簡扔回箱中,酒盞在石桌上轉了半圈:“他倒始終記得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後。”他忽然想起官渡之戰時,許攸深夜來投,懷中揣著的不僅是袁紹的糧草布防圖,還有劉備寫給劉表的密信。那信上的字跡與眼前的批注如出一轍,帶著三分倔強七分悲憫。
帳外忽然傳來喧嘩,許褚掀簾而入,甲胄上還沾著露水:“主公,袁尚引烏桓騎兵犯境,張遼將軍已在白狼山列陣。”
曹操抓起案上的令箭,忽然瞥見亭外的老槐樹。去年深秋截獲的劉備密信,就是藏在這樹洞裡,信紙裹著的菊花乾至今還在香囊裡,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清香。
白狼山的廝殺持續了整整三日。當張遼的破陣騎兵踏碎烏桓王的金帳時,曹操正在山腰上飲酒。他看著遠處的狼煙與晚霞交融,忽然問身邊的郭嘉:“奉孝,你說劉備在許昌,會不會也在看這落日?”
郭嘉咳著血笑答:“玄德公此刻,怕是正對著菊花釀酒,等主公兵敗的消息呢。”
曹操將酒盞擲向山崖,陶片墜落的脆響中,他想起劉備釀的菊花酒。那年在許都,兩人對飲到深夜,玄德公說這酒要埋在梅林下,等天下太平了再挖出來,到時候請他共飲慶功酒。
“傳令下去。”曹操的聲音被山風卷走,“班師回許都。”
許昌的梅林已抽出新芽,劉備坐在囚室的窗前,看著牆外掠過的飛鳥。看守忽然送來一壇酒,泥封上還留著熟悉的菊紋。他拔開塞子,清冽的酒香漫出來,與記憶中某個秋夜的味道重合。
“曹孟德終究是懂我的。”劉備淺酌一口,酒液入喉時,竟嘗到幾分苦澀。他想起年少時在涿縣,母親教他辨認草藥,說世間最苦的不是黃連,是明知前路坎坷,卻還要一步步走下去的決心。
曹操踏入梅林時,正看見劉備對著酒壇出神。囚服洗得發白,卻依舊被他穿得筆直,像極了當年在洛陽酒肆,那個站在寒風裡也不肯縮肩的賣鞋郎。
“玄德可知,雲長在我帳下?”曹操坐在對麵的石凳上,看花瓣落在酒壇裡。
劉備將酒壇推過去:“他是降你,還是降這天下?”
兩人忽然同時笑起來,驚得枝頭的麻雀撲棱棱飛走。曹操想起建安三年的那場暴雨,他們在呂布的白門樓外避雨,玄德公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一片桃園,桃花開得比晚霞還要紅。
“河北已定,我欲南征。”曹操的手指在石桌上劃出長江的輪廓,“你若願隨我,這荊州牧的位置……”
“不必了。”劉備起身時帶落了滿袖花瓣,“我還是喜歡釀酒,尤其是菊花酒。”他望著牆外初升的月亮,忽然輕聲道:“那年在洛陽,我說你贏不了天下人的心,如今依舊這麼說。”
曹操沒有反駁,隻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那清冽的酒香裡,似乎真的藏著什麼,像極了少年時在譙縣的田埂上,聞到的麥香與泥土的氣息。
建安十三年的東風,吹得赤壁的江麵翻湧。曹操站在樓船的甲板上,看對岸的火光連成一片,忽然想起許昌的梅林,此刻該是落英繽紛了。蘇羽扶著他的胳膊,聲音在炮聲中發顫:“主公,火勢太大,我們……”
“我知道。”曹操望著江心燃燒的戰船,那些曾載著他平定河北的樓船,此刻正像瀕死的巨獸在火中掙紮。他忽然想起劉備,那人若是在此,定會說這火是天意,是天下人的心火。
敗走華容道時,泥濘沾滿了錦袍。曹操在竹林裡歇腳,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刀聲。他回頭,看見關羽立在月光下,青龍刀的刀鋒上還滴著水,像極了下邳城破那日的寒雪。
“雲長要殺我?”曹操的笑聲在林間回蕩,帶著幾分自嘲。
關羽收刀入鞘,轉身走入濃霧:“兄長說,你我之間,該留三分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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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忽然彎腰劇烈地咳嗽。蘇羽遞來水囊時,看見主公的指縫間滲出了血。那些血珠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許昌梅林裡,被踏碎的花瓣。
回到許都時,已是深秋。曹操登上城樓,看滿城的菊花又開了。蘇羽告訴他,劉備已在荊州立足,孫權則在江東厲兵秣馬。他忽然想起玄德公釀的菊花酒,便讓人去梅林深處挖掘。
酒壇挖出時,泥封已有些鬆動。曹操拔開塞子,卻聞不到絲毫酒香,隻有滿滿的一壇泥土。蘇羽驚呼著要追查,卻被主公攔住。
“是他換了。”曹操將泥土倒在城樓上,看它們被風吹散,“他把天下人的心意,都釀進這空壇裡了。”
秋風再次掠過城樓,吹動曹操花白的鬢發。他望著南方的天際,那裡的雲影變幻,像極了年輕時在洛陽酒肆,看到的那片飄移的晚霞。腰間的佩劍依舊泛著冷光,隻是握劍的手,已不如當年有力。
蘇羽遞上一件披風:“主公,天涼了。”
曹操沒有接,隻是望著初升的月亮。
月亮像枚被磨舊的銅鏡,懸在墨色天幕上。曹操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沿著城樓的垛口蜿蜒,像條即將乾涸的河。
“當年在虎牢關,溫酒斬華雄的那盞酒,比這月色烈多了。”他忽然開口,聲音裡裹著風的沙礫。蘇羽垂手立著,知道主公又要講那些翻來覆去的舊事。這些年主公的記性時好時壞,唯獨洛陽的酒肆、官渡的烽煙、赤壁的火光,記得比誰都清楚。
“那時候玄德還在我帳下,三兄弟擠在同一間營房。雲長夜裡總睜著一隻眼,手裡的青龍偃月刀擦得能照見人影。”曹操抬手摩挲著城磚上的凹痕,那是當年袁術稱帝時,箭矢留下的舊傷。“我問他,天下未定,何不舍刀飲酒?他說,刀在,才能護著哥哥安穩飲酒。”
秋風卷著幾片乾枯的菊瓣掠過腳邊,曹操彎腰拾起一片,指甲掐進花瓣的紋路裡。蘇羽看見主公指縫間又滲出細密的血珠,與花瓣的枯黃混在一起,像極了去年在赤壁江麵看見的殘陽。
“蘇羽,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爭些什麼?”他把碎成齏粉的花瓣撒向夜空,“我討董卓,是想護著大漢的根基;滅袁紹,是想斷了那些覬覦神器的念想;可到了如今,這天下反倒比當年更亂了。”
蘇羽剛要回話,卻見遠處的梅林裡閃過幾點火光。他按住腰間的短刀,正要嗬斥衛兵,卻被曹操按住手腕。主公的手很涼,指節硌得人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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