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曾言:自孔子沒,微言絕,學者溺於見聞,支離糟粕,人持異見,各信其說,天下於是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廢,而訓詁詞章之習興。有宋諸儒力詆其弊,然議論乃日益滋甚,雖號大儒宿學,至於白首猶不殫其業,而獨行之士反為世所姍笑。嗚呼!學不本諸心,而假諸外以自益,隻見其愈勞愈敝也。
劉某坦率地說,張太嶽決非單純投機,他對心學浸染甚深。與心學前輩胡直、羅洪先、羅汝芳、耿定向、周友山等相交談心。
張太嶽之所以禁絕心學,他自己早已給過解釋:議論日益滋甚、愈勞愈敝,故宮室之敝必改而新之,而後可觀也。學術之敝必改而新之,而後可久也。”
陸天明突然起身,點點頭道,
“就是如此,朝政艱難,必須改革,是否成功,必須在實踐中觀察改進,還未開始,就被抨擊,此乃純粹的固步自封。
你看,心學崇尚個體的自由,但展示出來,卻是比理學具有更大的束縛性。
張太嶽是心學門徒,但也不是心學叛逆,恰恰相反,他研究甚深,對心學優劣了如指掌,打擊心學並非不信奉心學。
嘉靖末期、隆慶朝,心學甚囂塵上,士林大儒以心學評論朝政,勢力鼎盛,遠超東林和複社,甚至左右了朝政。
而朝政艱難,不變則亡,張太嶽實施改革,必然遭致非議,改革還未開始,就被士林定為弊政,阻撓朝政執行。
張太嶽這時候需要的是乾吏,而不是唾沫,大明需要的是政策執行者,而不是虛妄的批判者。
而士林隻有唾沫,當時整個學術場吵鬨不已,通過憤世嫉俗的聲音來標榜自己。
張太嶽乃大明實務第一臣,最看不上的就是耍嘴皮子、搞虛無的人,是心學逼著朝廷鎮壓他們,而不是張太嶽主動禁絕心學。”
劉宗周再次對陸天明躬身,“大將軍對學問態度持正,自然可看清規律,這與劉某不謀而合,為何您又認定鄉紳治鄉必定會失敗?您豈非也是在走心學前輩的老路?未觀政而批政,是否也是標榜自己?”
陸天明微微一笑,扭頭拍拍黃宗羲,“黃先生,你隻比我大兩歲,學問的本事我當然佩服,但你對學問的成敗過於執著,沒有令師灑脫,可能是因為你年輕,可能是因為機會難得,不論如何,陸某理解先生的急切。
鄉紳治鄉,乃江南無奈的選擇,並非你黃宗羲的理念,但你替江南士紳解釋了鄉紳治鄉,陸某可否理解為,你在拍馬?在追附強權?”
黃宗羲臉色黑紅,大聲反駁,“大將軍此言誅心,君子治身治家治國,何懼誹謗!”
陸天明依舊微笑,“你解釋不清,也不用急眼。蕺山學派注重學貴適用,脫胎於心學。
心學其實與佛家淵源頗深,專注內心的根本來自於佛家,王陽明之所以後來又抵製佛家,原因乃心學與佛學歸途不同。
王陽明教人重視內心,讓人在世俗中更好的為人處事,治家治國,而佛家則是讓人看破世俗,隻專注於修行。
這是心學與佛學的根本區彆,也是心學最容易走入歧途的地方,心性釋放走到了極端,就隻是空談和務虛了,李贄李卓吾就這樣子,似瘋非瘋,似魔非魔,瘋瘋癲癲,離經叛道,不為世容,所以王陽明不僅強調心性,更強調實踐,知行合一,正是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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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黑著臉道,“大將軍既知,何故對鄉紳未觀而批?”
陸天明又回到主位,正襟端坐,“陸某從未在京城與人專職論道,今天很高興,可以談一談上層東西。
任何學問,隻要在反思、創新、實踐,那就是好學問。
陸某之所以認定你們會失敗,用儒學根本無法解釋,蕺山學派沒有跳出儒學,當然想不到為什麼。
儒釋道兩千年,用一個字概括,儒學講敬、佛學講淨、道學講靜。
用兩個字概括,儒學治世、佛學治心、道學治身。
用三個字概括,儒學拿得起、佛學放得下、道學想得開。
儒學說的是人與人的道理,佛學說的是人與自己的道理,道學說的是人與萬物的道理。
儒釋道和諧共生兩千年,務心、務實、務虛,都占據了。
單獨研究儒學,過於務實功利,單獨研究道學,過於放縱失控,單獨研究佛學,過於虛幻縹緲。
人生而在世,不止活自己,我們有父母、有兒女、有親朋、有同僚、有同族、有同類,我們每個人與世間所有人都有關係。
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士農工商,世間還有法學、工學、物學、算學、天文、航海等等萬科雜學。
也就是說,儒釋道不完整,世間任何學問都無法單一的完整。
彆說理學心學,儒釋道所有學問,都在教導人意識為一,物質為二,是唯心學問。反過來說,若物質為一,意識為二,即唯物學問。
王陽明早已說過,心學最容易走入歧途,因為心性釋放的儘頭是空談和務虛,不是每個人都有王文成強大的內心自控力。
所以,人世間禁錮人的,從來不是物質力量,而是你的見識、你的思想、你的理想、你的追求、你的眼光、你的靈魂。”
陸天明第一次從淩空視角給他們講述道理,船艙內所有人都忘記了論道本身,個個深吸一口氣,好似腦袋打開了一個窗,看到不同的世界。
等了一會,陸天明看他們都沒有反應,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淡淡一笑,
“陸某沒有說你們必敗,但陸某可以保證自己不敗,任何學問均具備優劣,武斷否定他事,茫然肯定自己,這學問本身一定存在問題,儒釋道兩千年,博采眾長,和諧共生,但最高處的理念,依舊在否定物質。
跳出來看一眼江浙,隻有陸某是局外人,你們所有人身在局中,包括我的夫人、英國公、周延儒、皇帝、魏國公、流賊、鄉紳等等所有所有人。
你們的眼界、你們的理想、你們的追求、你們的欲望、你們的行為,你們對天地萬物的理解,都在禁錮你們自己。
你們每個人都是一道鎖,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天地囚籠,就算陸某告訴你們,江浙每個人都已深處籠中,越掙紮牢籠越緊。
一個人、兩個人無法打破,需要所有人共同一致的行為,屆時你們就會發現,原來那就是陸某的道,你們一開始就注定會失敗。”
彆人還在理解陸天明的話,黃宗羲突然反駁道,“時間優勢不一定在大將軍。”
“哈哈哈~”
陸天明大笑,對黃宗羲的表現非常滿意,世間改革,就缺這樣的人,瞻前顧後,害怕失敗的人,不會成就任何事。
“黃先生,時間的優勢問題,是下一階段的論道,當前而言,你無法帶所有人跳出桎梏,陸某可以告訴你一句話:批判的武器,終究無法代替武器的批判。或者說,現實世界,批判的武器在武器的批判麵前,終究不值一提。”
“大將軍身具強軍,崇尚暴力,那還談什麼?”
陸天明鄭重搖頭,“彆急著爭辯,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武器的批判是暴力,但不是陸某的暴力,是你們的失敗會孕育出武器的批判,比如流賊,比如東虜,比如降而複判的流賊。
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你都看不到,還跟陸某比較暴力?
什麼時候你們能控製武器的批判,什麼時候就跳出了天地囚籠,這就是江浙的實情,跟我論道沒用,跟我用強沒用,我什麼都比你們強,而你們…還在囚籠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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