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岩莊的清晨沒半點生氣,田埂上的草枯了大半,沾著隔夜的露氣,風一吹,裹著泥土和黴味往人鼻子裡鑽。
佃農們揣著打補丁的袖子,縮著脖子蹲在莊子口的老槐樹下,遠遠見著顧廷燁的馬隊踏塵而來,都趕緊把頭埋得更低,指尖攥著破口袋,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半年來,他們見多了莊頭吳光的打手,如今見著新東家的排場,隻當又是來催租的,心裡早慌成了一團。
顧廷燁翻身下馬,玄色錦袍掃過地上的枯草,腰間的玉帶扣“當啷”一聲,襯得他臉色更沉。
他目光掃過蹲在樹下的佃農,又落在迎上來的幾個管事身上,最後定格在為首的吳光身上。
這人穿著藏青綢衫,腰裡係著明黃腰帶竟是托宮裡的關係弄來的),叉著腰站在台階上,臉上堆著假笑,腳步卻沒動半分,連躬身見禮都透著敷衍。
“顧將軍大駕光臨,怎麼不提前說一聲?也好讓小的們備些茶水。”
吳光搓著手,眼神卻往顧廷燁身後的明蘭瞟,見明蘭穿著月白褙子,安安靜靜站著,眼裡便多了幾分輕視,“大娘子也來了?這莊裡土得很,怕是委屈了大娘子。”
明蘭沒接話,隻輕輕頷首,指尖悄悄攥了攥帕子。
上次來查賬,這吳光就仗著宮裡有靠山,把五六萬兩爛賬甩出來威脅她,如今見了顧廷燁,倒還敢擺架子,果然是慣出來的毛病。
顧廷燁卻沒心思跟他虛與委蛇,伸手一擺,石頭立馬領著兩個軍士抬著一籮筐銀子過來,“嘩啦”一聲放在台階下,白花花的銀子晃得人眼暈。
“今日來,就兩件事。”
顧廷燁的聲音裹著風,落在眾人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是給佃農們發賞錢,在冊的每戶一貫,家裡有六十歲以上老人的,再加三百文;二是查莊裡的田畝和人頭,誰也彆想藏私。”
吳光一聽,臉上的笑瞬間僵了,往前湊了兩步,搓著手道:“將軍這就見外了!莊裡的事小的熟,賞錢哪用您親自操心?我讓底下人按著名冊發,保準不出錯,您和大娘子進屋歇著,查田畝的事,我也讓人細細報來,省得您累著。”
說著就要伸手去掀那籮筐的蓋子。
“不必。”顧廷燁抬手攔住他,指尖抵著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卻讓吳光疼得往後縮了縮,“我既然來了,自然要親自看著。石頭,去把莊裡所有佃農都請過來,一個都彆漏。”
“是!”石頭應了聲,轉身就帶軍士往各村去,沒一會兒,原本蹲在老槐樹下的佃農,就被陸續領到了院子裡,一個個站得歪歪扭扭,依舊低著頭,不敢看顧廷燁和吳光。
沒過半刻鐘,負責清剿打手的李將軍就快步進來,單膝跪地稟道:“顧將軍,佃戶家附近的打手和看守,一共十七個,全都綁了,藏在莊子後院的兵器也搜出來了,您看怎麼處置?”
“先押著,等會兒再說。”顧廷燁擺了擺手,目光重新落回佃農身上,放緩了些語氣,“我知道你們在這莊裡待了十幾年,受了不少委屈。今日我把話撂在這,我是古岩莊的新東家,吳光這些人,管不了你們了。你們儘管說,這十幾年,他們是怎麼剝削你們的,有沒有虐待過你們,說了,我替你們做主。”
院子裡靜了片刻,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佃農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先開口——前幾年有個佃農跟官差告過吳光,轉頭就被打手打斷了腿,家裡的田也被收了,最後凍餓而死,這事他們都記著呢,怕今日說了,日後吳光再回來報複。
吳光站在一旁,見這模樣,心裡鬆了口氣,故意揚聲道:“將軍可彆聽他們瞎掰!這些佃農慣會偷懶耍滑,年年欠租,小的們不過是催得緊了些,哪有什麼剝削?再說了,小的在這莊裡十幾年,待他們可不薄,逢年過節還賞米呢!”
“賞米?”人群裡突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眾人轉頭看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農,手裡拄著根斷了的拐杖,哆哆嗦嗦往前挪了兩步,“吳管事,您賞的那點米,夠填肚子嗎?去年秋收,我家收了三石糧,您說田租要交兩石五,還說我家欠了前年的債,要扣五百文,最後隻給我留了兩鬥米,我那小孫子,就是冬天凍餓沒的!”
老農說著,抹了把眼淚,聲音越來越大:“還有您說的田租,比彆的皇莊高出兩三成!我們給您乾私活,種您親戚名下的田,一分錢都沒有,逢年過節還要給您送雞送蛋,您要是不滿意,就加租,要麼就把我們趕出去,這就是您說的‘不薄’?”
有了第一個人開口,其他人也按捺不住了。一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往前站了站,攥著拳頭,指節發白:“吳管事,您不光榨我們的糧,還糟踐我們的人!我媳婦兒去年去莊子裡交租,您讓人把她攔下來,要不是我趕得快,您早就……”
漢子說到這,聲音哽咽,“還有隔壁的王二家,他閨女才十六,被您身邊的莊頭糟蹋了,最後隻能跳河,您還說她是不知廉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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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們報官,官差來了,收了您的銀子就走,說我們誣告!”
“我家老人去年病了,借了您五兩銀子,半年就翻到十兩,我們還不上,您就把我家的牛牽走了!”
“寒冬裡,我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還要給您修院子,沒日沒夜地乾,稍有不慎就被打,這日子沒法過了!”
佃農們越說越激動,有的甚至跪下來,朝著顧廷燁磕頭:“將軍,求您救救我們!再這麼下去,我們都要死在這古岩莊了!”
顧廷燁站在台階上,聽著這些話,手裡的馬鞭攥得越來越緊,指節泛白,牙都要咬碎了。
他早知道這些莊頭不是東西,卻沒料到竟狠到這個地步,欺男霸女,草菅人命,還敢借著宮裡的靠山作威作福!
吳光見佃農們都翻了天,也慌了,卻還強撐著,上前一步指著佃農們罵道:“你們這群刁民!胡說八道什麼!再敢亂說話,我讓打手把你們都綁了!”
“你還敢提打手?”顧廷燁冷喝一聲,聲音裡滿是戾氣,嚇得吳光往後縮了縮,“李將軍,把吳光和他身邊這幾個管事,都給我綁了!”
李將軍立馬領命,軍士們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吳光等人捆了起來。
吳光掙紮著,臉漲得通紅,朝著顧廷燁嚷嚷:“顧廷燁!你敢綁我!我可是曹太後宮裡吳公公的親戚,這古岩莊的賬還沒算清呢!佃農們欠了六萬多兩銀子,還有上頭貴人借的錢,你要是把我告到有司衙門,傳出去可是丟了皇家的臉麵!”
“皇家的臉麵?”顧廷燁冷笑一聲,轉身對石頭道:“去把上次查出來的那些欠條,都拿過來。”
石頭很快抱著一摞欠條過來,顧廷燁伸手接過,看都沒看,就從懷裡掏出火折子,“嗤”地一聲點著了。
火光竄起來,映著他的臉,也映著吳光震驚的眼神。
欠條燒著的“劈啪”聲,在院子裡格外清晰,白花花的紙灰被風吹得漫天飛,落在佃農們的頭上、肩上,他們都張大了嘴,不敢相信。
那可是六萬多兩銀子,說燒就燒了!
“古岩莊的賬,是一筆爛賬。”顧廷燁看著火光漸漸熄滅,語氣擲地有聲,“我顧廷燁是個爽快人,不願意在汙泥爛溝裡攪和,更不願意與你們這些臭魚爛蝦爭食兒。既然是爛賬,那就一把火燒了,佃農們欠的所有錢,一筆勾銷!”
他轉頭看向被綁著的吳光,眼神冷得像冰:“還有你,從今日起,古岩莊的管事,換人。你這種欺男霸女的貨色,顧家留不得。”
吳光徹底慌了,掙紮著喊:“顧廷燁!你不能這麼做!那六萬多兩銀子,你說燒就燒了,你賠得起嗎?還有吳公公,他不會放過你的!”
“賠得起。”顧廷燁淡淡道,“這點銀子,我還不放在眼裡。至於你宮裡的那位老叔,”
他嗤笑一聲,“一個貪汙納賄的內官,也配談臉麵?你要是有本事,就讓他來尋我。”
說罷,顧廷燁不再看吳光,轉身對石頭道:“去把通判請來,讓他過來核實佃農們說的事,吳光這些人,先押起來,等核實清楚了,再做處置。另外,讓人把賞錢給佃農們發了,按我說的標準,一分都不能少。”
“是!”石頭立馬領命去辦。佃農們見狀,都朝著顧廷燁磕頭謝恩,嘴裡喊著“將軍青天”,眼裡滿是感激的淚水。
明蘭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景象,心裡又暖又沉。
暖的是顧廷燁護著她,也護著這些佃農,沉的是吳光做了這麼多壞事,最後卻隻能被綁起來,還要給一筆遣散銀打發走。
畢竟他背後有宮裡的人,真要是治罪,難免會牽扯到曹太後,到時候顧廷燁就成了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