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三年春,料峭寒意還未徹底褪儘,太廟春祭的香火餘味剛散了半個月,坤寧宮後的禦花園便透著股比冬雪更甚的冷意。
幾株早開的紅梅落儘了花瓣,光禿禿的枝椏斜斜刺向鉛灰色的天,像極了曹太後此刻擰成一團的眉頭。
“砰!”
茶盞重重頓在漢白玉石桌上,滾燙的茶水濺出,在描金托盤上洇出深色痕跡。
曹太後握著帕子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指腹幾乎要將素色綾帕絞碎,看向身旁躬身侍立的任守忠時,語氣裡淬著冰:“你說這件事是不是顧廷燁那個混賬設計的?
如今混進高門大院做了將軍,竟學起市井無賴的下三濫手段!”
任守忠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他跟著太後多年,怎會不知此刻太後的火氣是衝著玉璽來的。
春祭前顧廷燁領頭奏請,說祭文需蓋傳國玉璽才顯莊重,又怕太廟與皇宮來回送印耽誤事,懇請太後暫將玉璽交予陛下。
太後那時想著不過是用幾日,便依了,可誰知春祭過了半月,元豐帝竟以“政務繁忙,玉璽需常伴左右用印”為由,死活不肯還回來。
“太後息怒,顧將軍許是……許是一時糊塗,沒顧上您的感受。”
任守忠小心翼翼地勸著,話剛出口就被太後狠狠瞪了一眼。
“糊塗?他那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曹太後猛地站起身,繡著鸞鳥的宮裝裙擺掃過石凳,帶起一陣冷風,“韓章那老東西更過分!哀家找他要說法,他竟說‘皇帝執掌璽印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當年先帝駕崩,是誰拖著病體垂簾聽政,幫著皇帝穩住這江山的?如今他翅膀硬了,就敢聯合外人騙哀家的東西了?”
說到激動處,太後的胸口微微起伏,眼角的細紋因怒意擰得更深。
她不是非要攥著玉璽不放,隻是元豐帝登基後做的事,樁樁件件都不合她的心意。
先是改了先帝的仁政,說什麼“積弊需除”準備徹查江南鹽稅,把朝堂攪得雞飛狗跳。
後又冷落她選的皇後高滔滔,整日召那個榮家餘孽周勝雪。
還有個不知從哪冒出來、長得酷似徐子建妹妹徐晴兒的宮女周憐兒,如今竟也封了才人,和周勝雪一起住在探春苑。
前幾日更是聽說,周勝雪仗著得寵,連高滔滔都敢怠慢了。
“這江山是趙家的,可也不能任由他這麼胡來!”
曹太後越想越氣,抬手對著宮門外喝令,“來人!去傳哀家的話,讓顧廷燁那個混賬東西,立刻進宮見哀家!”
宮門外的內監領了命,一路小跑到殿前司衙門。
顧廷燁剛處理完禁軍換防的文書,正拿著茶盞漱口,聽聞太後傳召,眉頭微挑,放下茶盞時指尖在杯沿輕輕敲了敲。
他早料到太後會找他算賬,玉璽這事兒,他本就是替陛下和徐子健頂鍋,如今該來的總歸是來了。
“備車,進宮。”
顧廷燁站起身,隨手將朝服的玉帶正了正,動作從容不迫。
一旁的石頭看著他的模樣,忍不住低聲問:“將軍,太後這時候召您,怕是要問玉璽的事,要不要……要不要先跟徐大人通個氣?”
“不必。”顧廷燁擺了擺手,腳步沒停,“這事本就是我應下的,該我擔著。徐大人那邊另有要事!”
馬車駛進皇宮,一路穿過朱紅宮牆,停在坤寧宮偏殿外。
引路的內監掀開車簾時,顧廷燁能聞到偏殿裡飄來的檀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
他知道太後這兩年身子不大爽利,常年用著溫補的湯藥。
剛踏進偏殿,就見曹太後坐在上首的蟠龍椅上,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顧廷燁不敢怠慢,連忙躬身行禮:“臣顧廷燁,叩見太後娘娘,娘娘聖安。”
“聖安?哀家能安嗎?”
曹太後沒讓他起身,語氣裡的怒意幾乎要溢出來,“顧廷燁,你倒是說說,春祭前你奏請哀家暫借玉璽,說的是‘祭文用印後即刻歸還’,如今半個月過去了,玉璽呢?你把哀家這個老寡婦當傻子耍嗎?”
顧廷燁依舊躬身,聲音平穩:“回娘娘,玉璽如今在陛下處。陛下說近來政務繁多,奏折需頻繁用印,恐來回傳遞耽誤事,故暫留宮中,待日後事務稍緩,自會歸還娘娘。”
“日後?”
曹太後猛地拍了下案幾,案上的鎮紙都震了一下,“你當哀家老糊塗了?他是想把玉璽攥在手裡,再也不還了!顧廷燁,你年紀輕輕,學什麼不好,非要學那些勾心鬥角的下三濫手段?串通韓章他們哄騙哀家,你對得起先帝對你的信任嗎?”
提到先帝,顧廷燁終於抬頭,目光裡多了幾分鄭重:“娘娘,臣不敢欺瞞先帝。隻是如今天下安定,陛下親政已久,執掌玉璽本就是帝王分內之事,並非臣與大臣們刻意哄騙。”
“分內之事?”
曹太後冷笑一聲,從椅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顧廷燁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當年先帝想讓你統領殿前司禁軍,朝野上下多少人反對?說你‘出身將門卻混跡勾欄瓦舍,品行不端’,是誰力排眾議,在先帝麵前替你說了無數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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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七歲進宮,打碎了福寧宮的琉璃燈,嚇得躲在柱子後麵哭,是誰幫你遮掩,還替你賠了燈盞的錢?你如今就是這麼報答哀家的?”
顧廷燁看著太後鬢邊的幾縷白發,心裡微微一動。
他知道太後並非惡人,隻是太過執著於先帝的舊製,也太過在意曹家的權勢。
他緩緩跪下,雙手撐地穩住身形:“娘娘對臣的恩情,臣沒齒難忘。
隻是臣身為大周朝的將軍,需忠於陛下,忠於江山社稷。
先帝的仁政雖好,卻也積弊深重,如今陛下改革,亦是為了讓百姓過得更好,並非有意違背先帝遺願。”
“你還敢替他辯解?”
曹太後被他氣得胸口發悶,指著殿外厲聲喊道,“任守忠!取廷杖來!哀家今日非要好好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什麼叫尊卑,什麼叫知恩圖報!”
任守忠在殿外聽得清清楚楚,此刻不敢遲疑,連忙讓人去取廷杖。
顧廷燁跪在地上,非但沒有求饒,反而抬起頭,目光坦蕩地看著曹太後:“臣罪無可恕,太後娘娘要打要罰,臣都認。便是讓臣跪在這裡一宿,臣也毫無怨言。”
他知道,今日這頓廷杖躲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