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聲在暮色中漸漸沉下去,像燒儘的篝火最後迸出的火星。吳憂靠在寨牆的斷壁上,胸口劇烈起伏,彎刀拄在地上才勉強支撐著身體。刀刃上的血順著溝槽往下滴,在腳下積成一小灘暗紅,混著雨水泛出腥氣。
複明寨的木門已經被撞塌了半邊,橫七豎八的屍體堵住了缺口,有清兵的鎧甲,也有寨民的粗布衣。幾個幸存的漢子正拖著傷腿往寨裡撤,每個人臉上都糊著血汙,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是剛從血裡撈出來的火炭。
“吳公子,快撤!”一個斷了胳膊的鐵匠衝他喊,手裡還攥著半截燒紅的鐵鉗,“韃子退了,但肯定會再來的!”
吳憂點點頭,剛想邁步,左腿突然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低頭一看,小腿上不知何時被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口子,血浸透了褲管,和泥土粘在一起,又冷又硬。他咬著牙撕下衣角,胡亂纏了幾道,血卻很快滲了出來,在布上洇出一朵醜陋的花。
“我來幫你。”阿秀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手裡捧著個陶罐,裡麵盛著黑乎乎的藥膏。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開吳憂腿上的布條,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硬是沒掉下來。“這是我爹留下的金瘡藥,很管用的。”
藥膏抹在傷口上,像被火燙了似的疼,吳憂忍不住吸了口冷氣。阿秀抬頭看他,眼裡滿是歉意:“忍一忍,很快就好。”她的動作很輕,指尖觸到傷口周圍的皮膚時,微微有些顫抖。
吳憂這才發現,她的胳膊上也纏著布條,滲出血跡,想必是剛才在寨牆上投石時被流矢擦傷的。“你也受傷了。”他想說句關心的話,喉嚨卻像被堵住似的,隻發出沙啞的氣音。
“我沒事。”阿秀搖搖頭,飛快地幫他重新包紮好傷口,“秦先生讓大家去後山的密道轉移,說這裡守不住了。”
吳憂望向寨子裡,隻見秦老道正指揮著老弱婦孺往後山走,幾個漢子舉著火把在前麵引路,火光在暮色中拉出長長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李忠,那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此刻恐怕已經和落霞村的鄉親們一樣,化作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
“玉璽呢?”他突然想起最重要的東西,手忙腳亂地摸向胸口。傳國玉璽還在,硬硬的一塊硌著肋骨,像是塊定心石。
“放心吧,我幫你收著呢。”阿秀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裡麵除了玉璽,還有那半塊闖王令,“剛才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我看你把它揣得太緊,怕你動作不便,就偷偷收起來了。”
吳憂接過油布包,緊緊攥在手裡。這兩樣東西,是多少人的命換來的。他抬頭看向阿秀,少女的臉頰上沾著灰,左邊眉骨處還有道淺淺的傷痕,卻絲毫不減她眼裡的光。就像暴雨過後,從雲縫裡漏出來的那點天光,微弱,卻讓人心裡發暖。
“走吧。”他扶著阿秀的肩膀站起來,右腿用力支撐著身體,“去密道。”
後山的密道入口藏在一片茂密的杜鵑花叢裡,要不是有人指引,根本找不到。入口很窄,僅容一人爬行,裡麵黑漆漆的,彌漫著泥土和腐葉的氣味。吳憂跟在秦老道後麵,手腳並用地往前挪,傷口被粗糙的地麵磨得生疼,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爬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麵突然開闊起來,出現一個能容納十幾人的石室。石室中央有個水潭,潭水清澈見底,映著頭頂石縫裡漏下來的微光。幾個先到的漢子正圍著水潭喝水,看見吳憂進來,都紛紛站起身行禮。
“吳公子,您可算來了。”一個背著藥箱的郎中迎上來,手裡拿著把剪刀,“我給您再處理下傷口吧,剛才阿秀姑娘說您傷得不輕。”
吳憂剛想拒絕,就被秦老道按住了肩膀:“讓李郎中看看吧,磨刀不誤砍柴工。咱們接下來要走的路,比這密道難走十倍。”老道士的臉上滿是疲憊,眼窩深陷,下巴上的胡子沾著血汙,卻依舊挺直著腰板,像株被狂風暴雨打過的老鬆。
李郎中剪開吳憂腿上的布條,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傷口發炎了,得把腐肉清理掉。”他從藥箱裡拿出一把小刀,在火折子上烤了烤,“會很疼,你忍著點。”
吳憂咬著牙點點頭,阿秀突然遞過來一塊布:“咬住這個,彆把牙咬壞了。”那是塊乾淨的麻布,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想必是她貼身帶的。
小刀割在腐肉上,發出“咯吱”的輕響,疼得吳憂渾身發抖,冷汗浸透了後背。他死死咬著麻布,眼前陣陣發黑,卻硬是沒哼一聲。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宮山的藏兵洞,阿七擋在他身前,被陰兵的長矛刺穿肩膀,鮮血濺在他臉上,滾燙滾燙的。
“好了。”李郎中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敷上這藥,再用繃帶綁緊,暫時彆太用力。”
吳憂吐出麻布,喉嚨裡全是血腥味。阿秀趕緊遞過水壺,他喝了兩口,才覺得那股撕裂般的疼痛稍微減輕了些。
“接下來去哪?”他看向秦老道,石室裡的人越來越多,火把的光映著每個人臉上的疲憊和迷茫。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秦老道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地圖,鋪在地上:“咱們得去湘西。”他指著地圖上一個用朱砂圈起來的地方,“這裡有座‘盤王殿’,是當年苗家義軍和大順軍聯絡的據點,裡麵藏著一批糧草和兵器,足夠咱們支撐一陣子。而且湘西多山,清兵不容易搜剿,咱們可以在那裡休整,再聯絡當地的遺民。”
“湘西……”吳憂喃喃道,他聽說過那地方,說是有很多毒蟲瘴氣,還有會下蠱的苗人,“那裡的苗人會接納咱們嗎?”
“不好說。”秦老道歎了口氣,“當年闖王和苗王有過盟約,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心易變。不過眼下也沒有更好的去處了,隻能賭一把。”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而且,我懷疑夜梟就在湘西。”
“夜梟?”吳憂心裡一緊,“先生有線索了?”
“嗯。”秦老道壓低聲音,“上次落霞村被襲,絕非偶然。黑風寨的人怎麼會突然找到那裡?肯定是有人通風報信。我讓人查了,那個帶清兵去落霞村的參將,祖籍就在湘西,而且他最近頻繁和湘西的土司來往,行蹤詭秘。”
吳憂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他仿佛能看到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內奸,正躲在某個角落,用陰鷙的眼睛盯著他們,隨時準備給他們致命一擊。
“什麼時候出發?”他問道。
“今夜就走。”秦老道站起身,“趁清兵還在打掃戰場,咱們連夜趕路,爭取天亮前走出九宮山。”
眾人紛紛收拾行裝,阿秀幫吳憂背上行囊,裡麵裝著乾糧和水,還有那把阿七留下的彎刀。吳憂拄著根粗樹枝做的拐杖,跟著隊伍往石室深處走去。那裡有另一個出口,通往九宮山的另一側。
走出密道時,已是深夜。一輪殘月掛在天上,給山林鍍上了層銀霜。山風吹過,帶來陣陣寒意,吳憂裹緊了身上的單衣,卻還是覺得冷。
“給你。”阿秀解下自己的披風,遞了過來。那是件粗布做的披風,邊緣已經磨破了,卻很厚實,還帶著少女的體溫。
“你怎麼辦?”吳憂猶豫著。
“我不冷。”阿秀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從小在山裡跑,比你耐寒。”她說著,還故意挺了挺胸脯,像是在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
吳憂拗不過她,隻好接過披風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連傷口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些。他看著少女單薄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隊伍在山林裡穿行,腳步很輕,像一群夜行的狼。秦老道走在最前麵,手裡拿著個羅盤,不時停下來辨認方向。吳憂和阿秀走在中間,前後都有漢子護衛著。
走到一處山脊時,吳憂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複明寨的方向。那裡已經看不到火光了,隻有沉沉的黑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他仿佛能聽到那些犧牲的弟兄們在黑暗中低語,問他能不能帶著他們的遺願,一直走下去。
“走吧。”阿秀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秦先生說,往前走,才是對他們最好的告慰。”
吳憂點點頭,轉過身,跟著隊伍繼續往前走。殘月的光灑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山路的儘頭,像是一條沒有儘頭的路。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前麵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人在吹笛,聲音咿咿呀呀的,在寂靜的夜裡聽著格外詭異。秦老道立刻示意大家停下,熄滅火把。
“是‘趕屍匠’。”一個熟悉湘西的漢子低聲說道,“湘西一帶常有這行當,把客死異鄉的人送回家鄉安葬。”
“不對。”秦老道的臉色沉了下來,“趕屍匠吹的笛音有講究,是‘安魂調’,節奏沉穩。這聲音……太飄了,像是在招魂。”
正說著,笛聲突然停了。緊接著,一陣拖遝的腳步聲從前麵的樹林裡傳來,還伴隨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
吳憂握緊了彎刀,阿秀也從懷裡摸出把短刀——那是李忠留給她的,刀柄上刻著個“忠”字。
月光下,十幾個身影從樹林裡走出來。他們穿著破爛的壽衣,臉色青白,雙眼緊閉,雙臂平伸著,一步一步往前挪,腳踝上都拴著鐵鏈,每走一步,鐵鏈就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在他們身後,跟著個穿著黑袍的人,手裡拿著個鈴鐺,邊走邊搖,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
“真的是趕屍的。”阿秀鬆了口氣。
吳憂卻覺得不對勁。他仔細一看,那些“屍體”的壽衣上,隱約能看到些暗紅色的痕跡,像是乾涸的血。而且他們的步伐雖然緩慢,卻異常整齊,不像是失去意識的死人。
“小心!”秦老道突然低喝一聲,“是‘血屍’!”
話音未落,那些“屍體”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白全是血絲,嘴角流著涎水,發出“嗬嗬”的怪響。他們掙脫鐵鏈,像瘋狗似的朝著眾人撲過來!
“散開!”秦老道大喊一聲,抽出腰間的軟劍,迎了上去。
吳憂拉著阿秀躲到一棵大樹後,眼看著一個漢子被三個血屍撲倒在地,慘叫聲瞬間被啃噬的聲音取代。他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卻死死咬著牙,沒有移開視線。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些血屍力大無窮,刀砍在他們身上,隻留下道淺淺的傷口,根本造不成致命傷害。幾個回合下來,已經有四五個漢子倒在了血泊裡。
“用火燒!”秦老道喊道,“他們怕火!”
眾人紛紛拿出火折子,點燃身邊的枯枝。火一燃起,那些血屍果然退縮了,發出痛苦的嘶吼,卻沒有後退,隻是圍著火焰打轉,眼睛死死盯著他們,像是一群餓狼在等待獵物露出破綻。
那個黑袍人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這一切,手裡的鈴鐺搖得更響了。隨著鈴聲,那些血屍變得更加狂躁,開始用身體撞擊火焰,不少血屍身上的壽衣被點燃,卻渾然不覺,依舊瘋狂地往前衝。
“是‘控屍術’!”那個熟悉湘西的漢子大喊,“殺了那個搖鈴的!”
秦老道點點頭,對吳憂說:“你帶著大家往後撤,我去解決他!”
“先生,我跟你一起去!”吳憂說道。
“不行!”秦老道斬釘截鐵地說,“你身上有玉璽和闖王令,不能出事!快走!”他說完,縱身一躍,朝著黑袍人衝過去,軟劍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寒光。
黑袍人似乎沒料到他會突然衝過來,愣了一下,隨即轉身就跑,速度快得像隻兔子。秦老道緊追不舍,兩人很快消失在樹林裡。
“走!”吳憂不再猶豫,指揮著眾人往後撤。
血屍們失去了鈴鐺的控製,變得更加混亂,有的互相撕咬起來,有的則漫無目的地在原地打轉。眾人趁機穿過樹林,朝著前麵的山穀跑去。
跑了約莫半個時辰,直到再也聽不到血屍的嘶吼聲,眾人才停下來喘息。吳憂回頭望去,秦老道還沒有跟上來,心裡不由得一陣擔憂。
“吳公子,咱們怎麼辦?”一個漢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