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枝椏在月光下投下蛛網似的影子,
盧寶柚的指尖沿著石碑上\"大夏烈士盧秋之墓\"幾個字慢慢摩挲。
\"烈\"字的點被風雨磨得發鈍,卻仍像根細針紮在他掌心——原來這些年他逢年過節往亂葬崗燒的紙錢,全錯了地方;
原來每次他蹲在巷口等那個總說\"下次帶糖\"的男人時,
對方早就躺在離他三公裡外的後山,用一塊青石碑替他守著人間煙火。
\"守夜人出任務,連骨灰都未必能留下。\"
劉啟的聲音像浸了晨露的老茶,帶著說不出的沉鬱,
\"你爹最後那回,是替隊裡擋了妖丹爆炸。”
“戰友們隻搶回半塊戰術徽章,和...你娘那條紅裙子的碎布。\"
他蹲下身,用指節叩了叩碑座下壓著的照片——邊角卷起的紅裙在風裡輕顫,
像極了盧寶柚記憶裡母親最後一次趕集時的模樣,
\"碑是當年同隊的老周刻的,他手笨,刻了七遍才把"烈"字的點刻正。”
“說你爹生前總笑他文書字寫得歪,這回得替他把名字刻得端端正正。\"
盧寶柚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上個月在集訓營挨罰時,班長罵他\"沒爹教的野種\",
他紅著眼眶把對方按在泥裡揍;想起去年冬天在工地搬磚,工頭掀了他的飯盒,
他攥著瓦刀說\"我爹沒死\"——原來不是沒死,是死得太乾淨,連座能燒紙的墳都沒給他留。
\"隊裡在066駐地有烈士陵園,\"
劉啟站起身,軍裝領口的金屬徽章閃著冷光,
\"明天我帶你去,你爹的名字刻在第三麵牆上,和當年同批入隊的兄弟挨著。\"
\"不去。\"盧寶柚突然退後半步,靴跟碾碎了幾株野菊。
他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聲音像被砂紙打過,
\"我算什麼?集訓營都沒熬過去的廢物,有什麼資格站在烈士牆前?\"
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耳後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十歲那年追著父親的皮箱跑,被巷口的石墩撞的。
當時他哭著喊\"爹你彆走\",
男人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戰術靴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比他的哭聲還響。
劉啟沒接話,隻是從口袋裡摸出顆藍彈珠。
月光穿過玻璃珠,在碑上投出個幽藍的光斑:\"你爹出任務前,總把這玩意兒塞你彈珠盒裡。”
“他說"小柚要是想爹了,就拿這個砸牆,爹在天上聽得見"。\"
他頓了頓,\"去年清明,老周來上墳,看見碑前有堆燒過的彈珠灰。”
“他說,準是哪個傻小子把整盒彈珠都燒了,說要給地下的爹當玩具。\"
盧寶柚的手指猛地攥緊。
他想起那個下著雨的清明,他蹲在亂葬崗的土堆前,
把攢了十年的彈珠一顆顆扔進火裡。
火星子濺在他手背上,
他邊抹眼淚邊罵:\"爹你說話不算數,說要陪我玩彈珠,現在連墳都不告訴我在哪兒!\"
\"你以為被集訓營開除是壞事?\"劉啟突然說,
\"我看過你的訓練記錄。”
“體能考核三項破營紀錄,妖類辨識題錯了兩道——全是關於"鏡妖"的。\"
他指節敲了敲自己太陽穴,
\"因為你娘是被鏡妖害死的,對吧?”
“看見"鏡妖"兩個字,手就抖得握不住筆。\"
盧寶柚猛地抬頭。
山風卷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沒來得及摘的集訓營學員牌——早被他磨得發亮的金屬牌上,\"淘汰\"兩個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守夜人不是拚命的機器。\"
劉啟摸出根煙,卻在碑前頓了頓,又收了回去,
\"你天賦是好,可心裡壓著塊石頭,硬往上衝隻會被壓垮。\"
他從公文包裡抽出個牛皮紙袋,
\"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跟著我回隊裡,進預備班再學兩年,等心裡的坎邁過去了,再穿這身皮;”
“二是拿了撫恤金,找個安穩營生——你爹把大部分撫恤都指定給你了,”
“夠在城裡買套小房子,開個修車鋪什麼的。\"
牛皮紙袋攤開的瞬間,盧寶柚看見最上麵那張紙的抬頭——\"大夏特彆事務局烈士遺屬撫恤確認書\"。
他的目光往下掃,在\"指定受益人\"欄停住了:盧秋的簽名還是那麼潦草,和他十歲時在家長會簽到表上寫的一模一樣。
\"你爹走前留了封信。\"
劉啟把紙袋推過去,\"說"小柚要是願意走
我這條路,就替我看遍人間煙火;要是不願意,就替我好好活著"。\"
盧寶柚的指尖觸到信紙的刹那,
忽然聞到股熟悉的火藥味——和他小時候偷翻父親舊皮箱時聞到的一樣。
他猛地想起,那隻皮箱裡總塞著半盒受潮的火柴,還有張被揉皺的全家福。
原來不是父親不愛收拾,是每次出任務前,
他都要摸一摸這些東西,確認兒子還在人間等他。
\"我...我能再待會兒嗎?\"他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碑上的月光,
\"就...和我爹說說話。\"
劉啟沒說話,隻是彎腰把白花重新擺好。
野菊的香氣混著露水漫開,他轉身時,軍裝下擺掃過碑前的荒草:\"能站在這兒的人,都是被護著長大的。\"
他的背影融入夜色,聲音卻清晰地飄過來,
\"你現在能有這一輩子,是因為有人把脊梁骨拆下來,給你墊了路。\"
盧寶柚望著劉啟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彎處,這才慢慢蹲下。
他從口袋裡摸出顆彈珠——是集訓營淘汰那天,
他躲在廁所裡哭時,從褲縫裡掉出來的。
當時他以為是自己攢的,現在才看清,玻璃珠裡的藍紋和碑下那顆一模一樣。
\"爹,\"他對著石碑輕聲說,
\"我以前總怪你走得狠。”
“現在才明白,你走得急,是怕回頭看我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山風又起時,碑前的野菊輕輕搖晃。
盧寶柚把彈珠放在照片旁,
看著月光將三顆藍玻璃珠串成一線——就像當年父親牽著他的手,
走過巷口那排老槐樹時,影子疊在一起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