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風裹著潮濕的草腥氣鑽進巷口,
左青的牛皮靴底碾過青石板,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腰間那柄黑鐵刀隨著步伐輕叩大腿,刀鞘與衣料摩擦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巷子裡格外清晰。
陳老住的矮房在巷尾,青瓦簷下一盞煤油燈搖搖晃晃,光暈裡浮著幾點飛蟲。
左青停在門前,指節剛要叩門,又頓住——門環上纏著的紅繩有些鬆了,
露出底下斑駁的銅鏽,像極了三年前陳老親手係上時的模樣。
那時他還不是守夜人司令,陳老也還不是深居簡出的“前輩”。
“吱呀——”
門開的刹那,左青後退半步,右手虛按刀柄。
門內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衫,手裡還攥著半卷線裝書,
銀白的胡須被穿堂風掀起幾縷。
陳老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書“啪”地掉在腳邊:“小左?這麼晚……”
左青的手指在刀柄上輕輕一壓,金屬與皮革摩擦出細響:“陳老,借一步說話。”
陳老彎腰撿書的動作頓了頓,脊背佝僂得更厲害了些。
他抬頭時,眼角的皺紋裡浸著笑:“你這孩子,站在門口說什麼。”
“進來吧。”
話音未落,左青已經注意到他攥書的指節泛著青白——那是常年握劍的人才有的繭子,
哪怕退隱多年,筋骨記憶仍在。
矮房裡飄著陳年老茶的香氣。
左青跟著陳老跨過門檻,目光掃過屋內:
八仙桌上擺著半塊未刻完的桃木符,牆角堆著幾捆曬乾的艾草,
窗台上那盆養了十年的老蘭,葉子比上個月更蔫了。
他的手始終沒離開刀柄,靴尖在青磚上碾出極淺的痕跡——這是守夜人刻在骨血裡的警惕,
尤其麵對一位曾執掌過暗樁的前輩。
“坐。”
陳老掀開茶海的木蓋,紫砂壺嘴冒出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臉,
“明前龍井,你當年在暗樁蹲點時總說這茶醒神。”
左青坐下時,刀鞘磕在木桌沿上,發出清響。
他盯著陳老往茶盞裡注水的手——那雙手曾在三十年前的血案裡捏碎過三個刺客的喉骨,
此刻卻穩得像山澗裡的磐石。
“陳老,三天前西市倉庫的爆炸案,現場找到了半塊火漆。”
他忽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
“紅月紋路,和二十年前‘血繭’案的標記一樣。”
茶盞落在桌上,濺出幾滴琥珀色的茶水。
陳老的瞳孔微微收縮,指尖在茶海上輕輕一叩,木蓋“哢”地合上:“你懷疑我?”
“不敢。”
左青的拇指摩挲著刀柄上的雲紋,那是他當上司令時陳老親手刻的,
“但守夜人檔案裡,能同時調動暗樁、知曉紅月標記,”
“還能讓三十七個目擊者集體失魂的,全大夏不超過五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老腰間——那裡本該掛著當年皇帝親賜的“鎮邪”玉牌,
此刻卻空著,
“而這五個裡,隻有您,上個月偷偷去過苗疆。”
陳老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來。
他從懷裡摸出個銅煙杆,點燃時火星子劈啪亂濺:“小左啊,你還是和當年一樣,眼睛裡揉不得沙子。”
他吸了口煙,煙霧從指縫裡漏出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退隱?二十年前血繭案,”
“死了一百零七個百姓,其中有個賣糖畫的老頭,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
煙杆在桌上敲了敲,“他們不是外神,是比外神更臟的東西——藏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的東西。”
左青的呼吸一重。
他想起林七夜今早傳來的密報:寧昌縣地宮裡的骨刺,檢測出蠱毒成分;
想起三天前在辦公室垃圾桶裡發現的焦黑紙條,
邊緣殘留的暗紅彎月印記,與林七夜說的弩箭尾羽標記重疊。
此刻陳老眼裡的光,像極了當年在暗樁裡,兩人蹲守毒梟時,陳老發現線索的模樣。
“您說的‘它們’,和寧昌縣的獸潮有關?”
左青的聲音低了些,刀柄上的雲紋被掌心的汗浸得發暖,
“上個月苗疆蠱師集體失蹤,前天鳳凰小隊在邊境截獲的蠱蟲,都和……”
“茶涼了。”
陳老突然打斷他,端起自己的茶盞一飲而儘,
“你小時候總說我泡茶太苦,現在該懂了——苦到心裡,才能嘗出甜。”
他起身走向裡屋,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拉得很長,
“我去拿樣東西,你且等等。”
左青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緊。
他看著陳老消失在門簾後,聽著裡屋傳來翻找木箱的動靜,
忽然注意到八仙桌下露出半張紙角——是陳老剛才掉的線裝書裡滑出來的,
墨跡未乾的字跡隱約可見“七月十五,月至中天”。
“小左。”陳老掀開門簾的聲音驚醒了他。
老人手裡捧著個褪色的布包,布麵上繡著的紅月紋路,在燈光下泛著暗紅,
“有些事,該讓你知道了。”
左青的喉結動了動。
他看著陳老將布包放在桌上,布角垂落時,
露出底下半枚青銅麵具——和林七夜描述的襲擊者麵具,輪廓分毫不差。
晚風突然灌進窗戶,吹得桌角的紙頁嘩啦作響。
左青盯著陳老布滿皺紋的手,那雙手正緩緩解開布包的繩結,
而他的指尖,已經按在了刀柄的吞口獸上。
“陳老。”
左青的聲音比夜色更沉,
“您說要拯救大夏。但守夜人的規矩是——”
“我知道。”
陳老的手停在繩結上,抬頭時,左青看見他眼裡有淚光在閃,
“但有些錯,總得有人來補。”
巷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的一聲,驚飛了簷下的夜鳥。
左青望著陳老顫抖的手指,
忽然想起三天前林七夜發的最後一條消息:“紅月標記重現,懷疑與守夜人內部有關。”
此刻布包裡傳來的,是金屬摩擦的輕響,像極了弩箭上螺旋箭頭的聲音。
他的拇指緩緩推開刀柄上的鎖扣。
布包上的繩結在陳老指腹下慢慢鬆開,
左青的拇指已經壓下刀柄鎖扣,吞口獸的獠牙硌得掌心生疼。
陳老渾濁的眼睛卻始終盯著他,
像在看當年那個蹲在暗樁門口啃冷饅頭的小年輕:“小左,你方才問西市倉庫爆炸案。”
他的手指劃過布包邊緣的紅月繡紋,“是我讓人放的火。”
左青的瞳孔驟然收縮。
刀柄上的雲紋被汗水浸得滑膩,他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您承認了?”
“承認什麼?”陳老終於解開最後一個繩結,布包“刷”地展開。
左青的視線先撞上半枚青銅麵具——和林七夜描述的襲擊者麵具分毫不差,
接著是一疊泛黃的紙頁,最上麵那張赫然蓋著守夜人暗樁的火漆印,
“承認我在查二十年前沒查完的案子?承認我用了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
他指尖敲了敲紙頁,“當年血繭案死了一百零七人,其中第三十七個是陳墨玉。”
左青的呼吸猛地一滯。
茶盞在桌上發出脆響——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攥緊了茶盞,指節泛著青白。
陳墨玉是他入守夜人時的引路人,三年前在南疆追凶時墜崖,官方定論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