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平勒住馬韁時,暮色正像浸了墨的棉絮,一點點裹住葫蘆穀口的亂石坡。
一百一十輛馬車在他身後排成長龍,車輪碾過碎石的咯吱聲裡,總夾著木輪與鐵條摩擦的尖響——那是硬木輪輞外裹的鐵條正在被碎石啃噬,聽著牙酸。
“東家,再走下去,怕有車要散架了。”趕頭車的老周從車轅上探過身,手裡攥著塊剛從輪上掰下來的碎鐵,“您瞧,這鐵條都卷邊了,輪輻怕是也受不住。”
向平抬眼望向前方。
亂石坡像被巨斧劈過的山體,遍地都是半人高的尖石,棱角鋒利得能劃開麻布。
白日裡還能看清路徑繞著走,此刻天色暗下來,碎石在昏暗中隻露著模糊的剪影,稍不留意就可能讓車輪撞上。
他剛要開口,一陣風卷著雨星打在臉上,帶著山澗裡的寒氣。
“先找背風處歇腳,派二十人帶釺子、錘子在前頭清路。”向平扯著嗓子下令,“剩下的人檢查車輪,把備用鐵條都拿出來。”
車隊剛挪到一處凹地,雨就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篷上劈啪作響,很快彙成水流順著車板往下淌。向平蹲在一輛馬車旁,借著油燈光看見老周正用麻繩捆輪輻——方才一輛車的輪輻斷了兩根,木輪歪歪斜斜地晃,隻能用粗麻繩臨時固定。
“東家,這雨邪性得很。”老周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我小時候聽老人說,葫蘆穀的雨能把石頭泡軟了,底下的土一泡就成泥沼。”
話音剛落,就聽遠處傳來驚呼。
向平舉燈跑去,隻見最末尾的三輛馬車陷在剛冒出來的泥沼裡,車輪已經沒了半截,車轅被拉得咯吱作響。
泥沼裡的黑泥像活物似的,正一點點往上爬,吞著車軸。
“快拿撬棍!把貨物往下卸!”向平吼著脫了外袍,第一個跳進沒膝的泥水裡。
眾人跟著湧上來,有的用撬棍頂車底,有的拽著韁繩往岸上拉,還有人爬上馬車,把裡頭的木箱往外扔。
泥水冰冷刺骨,剛卸了兩箱貨,就聽“哢嚓”一聲,一輛車的車軸斷了,車鬥猛地往下一沉,濺起的泥點糊了向平滿臉。
“彆管這車了!保貨!”向平抹了把臉,看清那車鬥裡裝的是絹帛,趕緊指揮人把箱子往岸上遞。可泥沼像有吸力,越掙紮陷得越深,有個年輕車夫腳下一滑,整個人摔進泥裡,隻剩個腦袋露在外頭,還是旁邊兩人死死拽著他的胳膊才拖上來。
等把三輛車的貨物都搶出來,天已經蒙蒙亮了。
雨停了,泥沼卻凍成了硬殼,三輛斷軸的馬車嵌在裡頭,像被凍住的野獸。向平看著眾人凍得發紫的嘴唇,還有那幾輛輪上鐵條磨得精光、輪輻斷了一半的馬車,突然發現老周正蹲在地上,用手摸著一根斷輻出神。
“周伯,怎麼了?”
老周抬起頭,眼裡都是紅血絲:“東家,這木輪經不住這麼折騰。前麵到麟州還有五十裡,都是這種路,再走下去,怕是一半車都要廢在這兒。”
向平沒說話,轉身爬上一輛還能走的馬車。晨光裡,亂石坡的尖石閃著冷光,遠處的麟州城像個模糊的影子。
他摸了摸懷裡那張被雨水泡軟的地圖,突然想起出發前老掌櫃說的話:“商路難走,走的不是路,是人。”
“備料。”他跳下車,聲音啞得厲害,“把斷軸車上還能用的鐵條、輪輻都拆下來,能修一輛是一輛。剩下的人,跟我去清路——鑿平一塊石頭,就往前挪一步。”
眾人麵麵相覷,最後還是老周先拿起了錘子。
當第一錘砸在尖石上,迸出的火星落在濕漉漉的地上時,向平知道,這趟路的難,才剛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