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雨停了,天邊架起一道彩虹。老醫官非要留林恩燦吃飯,廚房端來剛出鍋的揚州炒飯,顆顆米粒裹著蛋液,混著蝦仁的鮮、火腿的香,吃得靈狐都直蹭他的腿。
“林先生若不嫌棄,就在回春堂多住幾日?”老醫官懇切道,“讓明遠跟你多學學,這孩子資質好,就是太傲氣。”
孟明遠連忙點頭:“是啊先生!我想跟您去看看您說的北疆藥圃,看看那些能想出奇方的牧民們!”
林恩燦望著窗外的彩虹,又看了看眼前熱切的師徒倆,忽然覺得,這《百姓方》不僅要記方子,更要傳法子。他笑著點頭:“好啊。明日我們去城郊的藥田看看,那裡種著不少揚州本地的草藥,正好給你們講講‘因地采藥’的道理。”
靈雀在屋簷下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為這新的約定歡喜。林恩燦端起茶杯,看著杯中的龍井在水中舒展,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一個人的獨行,而是一群人捧著一顆誠心,把日子裡的智慧,一點點傳下去,就像這茶香,慢慢浸潤,餘味悠長。
次日天剛亮,孟明遠就背著藥簍在回春堂門口候著了,裡麵裝著新磨的藥碾、裁好的藥紙,連給靈狐墊窩的棉絮都備了兩團。老醫官站在門內笑:“這孩子,昨晚翻了半宿醫書,說要跟林先生請教‘草木性情’。”
林恩燦笑著接過他遞來的油紙包,裡麵是剛出爐的翡翠燒賣,翠綠的皮裡裹著筍丁與蝦仁,冒著熱氣:“有心了。咱們邊走邊吃,城郊的露水藥最好,去晚了就蔫了。”
城郊的藥田順著坡地鋪開,晨露掛在紫蘇葉上,沾在薄荷的絨毛裡,空氣裡飄著清苦的藥香。孟明遠蹲下身就要拔一株蒼術,卻被林恩燦按住手:“彆急,你看這根須上還纏著蚯蚓,硬拔會傷了根,也驚了這土裡的生靈。”
他用小鏟子貼著根部輕輕刨土,動作輕柔得像在捧易碎的瓷器:“草木有靈,你待它好,它入藥時藥效也更足。就像這蒼術,長在向陽坡的比背陰處的性子烈,治風寒更管用——這就是‘因地采藥’的道理。”
孟明遠學著他的樣子刨土,果然見蒼術的根須完整舒展,比藥鋪裡買的鮮活許多:“先生,您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醫書上隻說‘蒼術性溫,燥濕健脾’,沒說向陽背陰的區彆啊。”
“是北疆的藥農告訴我的。”林恩燦摘下片紫蘇葉,揉碎了遞給他,“你聞,這味是不是比藥鋪裡的濃?他們說,紫蘇要在霜前采,帶點晨露曬,能留住最足的辛氣,治風寒感冒比陳貨見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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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藥田走了大半日,孟明遠的藥簍漸漸裝滿,本子上也記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薄荷尖比薄荷梗涼性足”“蒲公英帶根入藥更能清熱”……連靈狐都叼來幾株葉片肥厚的馬齒莧,像是在幫著挑選。
正午歇腳時,藥田旁的茅屋走出個老農,提著陶罐給他們倒涼茶:“聽說是回春堂的先生?嘗嘗我這金銀花茶,去年霜降前采的,敗火。”
林恩燦接過茶碗,見碗沿有些缺口,卻洗得乾乾淨淨:“大爺這茶采得好,火候也足。”
老農樂了:“我這老骨頭也就這點本事了。前陣子我家老婆子咳嗽,吃了多少藥都不管用,後來按你那《百姓方》上說的,用枇杷葉煮冰糖水,喝了三天就好了!”他指著遠處的枇杷樹,“那樹還是我年輕時栽的,沒想到老了還能派上用場。”
孟明遠聞言,趕緊在本子上添了句:“枇杷葉需刷去背麵絨毛,否則刺激喉嚨。”寫完忽然抬頭:“先生,這些法子看似簡單,卻比醫書上的方子更貼心——就像這茶碗,雖有缺口,卻暖手。”
林恩燦望著老農佝僂著背去給藥田澆水的背影,忽然道:“醫書是骨架,這些民間的經驗是血肉,合在一起才是活生生的醫術。你看這老農,他不懂什麼陰陽五行,卻知道枇杷葉能止咳,這就是日子熬出來的學問。”
夕陽西下時,他們背著滿簍草藥往回走。孟明遠忽然停下腳步,望著藥田深處:“先生,我以前總覺得,當醫生就得讀遍天下醫書,煉出起死回生的丹藥,才算厲害。現在才明白,能記住老農說的‘霜降采金銀花’,能知道病人喝藥怕苦就加顆蜜棗,才是更實在的本事。”
林恩燦拍了拍他的肩,沒說話。靈雀落在他肩頭,嘴裡叼著顆熟透的野山楂,酸甜的氣息在晚風裡散開。他知道,這顆山楂,這片藥田,這位低頭記錄的年輕醫者,還有那本越來越厚的《百姓方》,都是這人間最珍貴的傳承——像蒲公英的種子,風一吹,就落進土裡,悄悄發了芽。
回到回春堂時,老醫官正對著孟明遠的記錄本點頭,見他們回來,笑著遞過剛煉好的丹藥:“用你們采的新鮮蒼術煉的,試試?”
林恩燦接過丹藥,指尖傳來溫潤的觸感,藥香裡混著晨露的清、泥土的腥,還有那份沉甸甸的、來自人間的暖意。他忽然覺得,這趟揚州之行,比昆侖墟的仙山更讓人心安——因為這裡的藥香裡,藏著最實在的日子,最鮮活的人。
在揚州盤桓半月,孟明遠的藥簍換了三個,《百姓方》又添了厚厚一疊。這日清晨,回春堂的門剛開,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車簾掀開,走下來個穿錦緞的中年男子,對著林恩燦拱手:“林先生,家母重病,太醫院的方子都試遍了,聽聞您醫術通神,懇請移步寒舍一看。”
林恩燦見他眉宇間滿是焦灼,點頭道:“請帶路。”
馬車行至城中豪宅,朱門銅環,石獅鎮宅,卻透著股沉鬱的氣息。進了內院,就聞見濃重的藥味,病榻上的老夫人麵色蠟黃,氣息微弱。林恩燦搭脈片刻,又翻看了之前的藥方,眉頭微蹙。
“太醫院用的都是名貴藥材,人參、燕窩沒斷過,可母親的身子反倒一日比一日虛。”中年男子紅著眼眶,“先生,您一定要救救她!”
林恩燦放下藥碗,走到窗邊,見院角的梅樹落了滿階枯葉:“老夫人這病,不是缺補,是缺‘動’。”他指著藥方,“這些藥材性溫滋補,可老夫人常年臥床,氣血瘀滯,補得越狠,瘀得越重,就像這梅樹,冬天不給點風寒凍一凍,開春反倒難開花。”
他取過紙筆,寫下方子:“把滋補藥都停了,用山楂、陳皮煮水喝,每日三次。再讓下人扶著老夫人在院裡走走,哪怕隻挪三步,也要見見風。”
中年男子愣住了:“就……就這麼簡單?不用開貴重藥?”
“藥不在貴,對症就好。”林恩燦指著院外的菜畦,“你看那些青菜,澆清水就長得旺,若天天灌參湯,反倒要爛根。老夫人這是瘀住了,得先通後補。”
孟明遠在一旁補充:“先生說的是‘通經活絡’,就像水渠堵了,先清淤再灌水才管用。”
三日後,中年男子又來回春堂,臉上帶著喜色:“先生神了!家母喝了山楂水,能吃下小半碗粥了,今早還在院裡曬了會兒太陽!”他遞過一張銀票,“這點心意,還請先生收下。”
林恩燦卻搖頭,指著《百姓方》:“若不嫌棄,把老夫人好轉的過程說說,我記下來,也算為這本冊子添個案例。”
中年男子連忙應下,說起老夫人如何從挪三步到能走半圈,如何從厭藥到主動要山楂水,說得眉飛色舞。孟明遠在一旁記錄,忽然笑道:“您看,這貴人家的病,用的竟是最普通的山楂,可見治病真的不看藥材金貴。”
老醫官撫須而笑:“這就是‘大道至簡’。林先生把醫理講得像說家常,這才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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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診時,林恩燦站在回春堂門口,看著街上往來的行人,有挑著菜擔的農夫,有搖著折扇的書生,有牽著孩子的婦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煙火氣。孟明遠遞過來一塊剛買的桂花糕:“先生,您接下來要去哪?”
林恩燦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混著藥香漫開:“聽說嶺南一帶多瘴氣,不少百姓染了瘧疾,想去看看。”
孟明遠眼睛一亮:“我跟您去!老夫人的病讓我明白,行醫不能總守著藥鋪,得去病人最需要的地方。”
靈狐蹭了蹭他的褲腿,像是在讚同。林恩燁從雲舟上下來,手裡提著打包的藥箱:“都準備好了,明日一早就出發。”
夜色漸濃,回春堂的燈卻亮得格外暖。林恩燦翻開《百姓方》,看著新添的“山楂陳皮治瘀症”,忽然覺得,這本冊子就像一條路,從北疆的雪到江南的雨,從昆侖的仙草到揚州的山楂,串起了無數人的故事,也串起了他修行的道。
窗外的月光落在紙頁上,溫柔得像一層薄霜。他知道,前路還有很長,要走的地方還有很多,但隻要藥箱裡的藥還在,身邊的人還在,這路就永遠有方向,有溫度。
孟明遠還在燈下整理藥材,老醫官在一旁指點,靈雀落在藥櫃上,看著他們忙碌,偶爾叫一聲,像在催著快點,再快點——好去更多地方,救更多人。
嶺南的濕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剛下雲舟,林恩燦就覺得衣衫黏在了背上。路邊的榕樹枝繁葉茂,氣根垂落如簾,樹下卻圍坐著幾個麵色蠟黃的村民,有氣無力地扇著蒲扇。
“先生可是來治瘧疾的?”一個老漢見他們背著藥箱,掙紮著起身,“村裡已經倒下十幾個了,草藥郎中開的方子都不管用。”
林恩燦蹲下身,見老漢眼窩深陷,指甲泛著青黑,伸手搭上他的脈:“多久了?是不是先發冷發抖,再高熱不退?”
“是是是!”老漢連連點頭,“就像被扔進冰窖再扔進火爐,折騰得人隻剩一口氣。”
孟明遠在一旁記錄,筆尖都沁出了汗:“這是典型的瘧症,醫書上說要用青蒿,可我們帶的青蒿不夠……”
“不夠就找。”林恩燦望向遠處的山坡,“嶺南多濕地,青蒿應該長得茂盛。明遠,你跟村民去采青蒿,要帶露的那種;恩燁,麻煩你搭個臨時醫棚,再燒些艾草驅蚊蟲。”
他自己則取來銀針,先給幾個重症村民施針,緩解他們的寒熱症狀。銀針刺入穴位時,村民們先是一抖,隨即說:“哎?不那麼冷了!”
采回的青蒿堆在醫棚角落,帶著濕地的腥氣。孟明遠看著這些不起眼的野草,有些犯愁:“先生,青蒿性苦寒,這麼用會不會傷脾胃?”
“生用確實苦寒,”林恩燦拿起一把青蒿,“但你看這葉子上的絨毛,帶著露水時藥效最足。咱們換個法子——不用煎熬,搗成汁,加些蜂蜜,讓他們趁涼喝。”
他親自示範,將青蒿放在石臼裡搗爛,濾出碧綠色的汁液,拌上當地產的荔枝蜜,遞給一個高熱的孩童:“慢點喝,不苦的。”
孩童皺著眉喝了兩口,忽然眼睛一亮:“甜的!”
連試了三個病人,到了傍晚,果然有人說退熱了。村民們又驚又喜,紛紛幫忙采青蒿、燒艾草,連孩子們都學著搗藥,小手沾得綠油油的。
夜裡,林恩燦守在醫棚,聽著村民們此起彼伏的鼾聲——比起前幾日的痛苦呻吟,這鼾聲竟讓人安心。孟明遠打著哈欠進來,手裡捧著個竹筒:“先生,喝口涼茶。村裡阿婆說這是魚腥草煮的,能防瘴氣。”
林恩燦接過竹筒,見裡麵的茶水泛著淡紅,帶著股奇特的清香:“這法子也該記下來,嶺南多瘴氣,魚腥草是好東西。”
“先生,”孟明遠忽然道,“我以前總覺得,當名醫就得開彆人開不出的方子,用彆人用不起的藥材。可現在才發現,能認出田埂上的青蒿能治病,能讓百姓喝得下、用得起,才是最難的。”
林恩燦望著棚外跳動的篝火,火光映在青蒿汁的陶碗裡,泛著細碎的金芒:“就像這嶺南的天氣,濕熱難耐,可榕樹能紮根,荔枝能結果,都是順著性子活。行醫也一樣,不必強求驚世駭俗,能順著水土、貼著人心,就好。”
靈狐叼著片榕樹葉進來,放在藥箱上。林恩燦拿起樹葉,見葉麵上還凝著夜露,忽然想起北疆的雪、揚州的雨——原來草木無論生在何處,都藏著活下去的智慧,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智慧找出來,遞給需要的人。
天快亮時,有村民舉著火把跑來:“林先生!村東頭的阿公醒了!說要吃粥呢!”
林恩燦和孟明遠相視而笑,眼裡都帶著倦意,卻亮得很。醫棚外的青蒿堆又高了些,晨露落在草葉上,像撒了層碎鑽。
孟明遠忽然拿起筆,在《百姓方》上寫下:“青蒿搗汁,蜜調冷服,治瘧症。嶺南記。”
字跡帶著幾分倉促,卻透著一股踏實的力量。林恩燦知道,這行字背後,是孩童喝藥時的笑臉,是村民安穩的鼾聲,是這片土地上,草木與人共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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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的濕熱依舊濃重,但醫棚裡的藥香,正一點點驅散瘴氣,像一縷清風,吹進每個人的心裡。
瘧症漸漸平息時,嶺南的荔枝熟了,枝頭掛滿紅燈籠似的果子,甜香飄滿整個村子。村民們摘了最新鮮的荔枝送來,堆在醫棚角落,像座小小的紅山。
“林先生,嘗嘗這個!”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姑娘捧著竹籃,裡麵的荔枝殼紅得發亮,“這是‘妃子笑’,核小肉厚,甜著呢!”
林恩燦接過一顆,剝開殼,晶瑩的果肉透著水光。剛要入口,卻見孟明遠對著荔枝若有所思:“先生,這荔枝性熱,吃多了上火,能不能入藥?”
“當然能。”林恩燦笑著咬了口荔枝,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開,“荔枝核性溫,能理氣止痛,村裡若有關節疼的老人,用荔枝核煮水喝,比吃止痛片管用。”
他這話剛說完,就有個老婆婆拄著拐杖過來:“先生說的是真的?我這老寒腿,陰雨天疼得睡不著覺呢!”
林恩燦讓孟明遠取來荔枝核,教她:“把核曬乾,砸碎了煮水,早晚各喝一碗,堅持半個月試試。”又補充道,“要是覺得苦,加兩顆紅棗,既補氣血,又能中和苦味。”
老婆婆記下法子,樂嗬嗬地去曬荔枝核了。姑娘看著這一幕,忽然道:“先生,您懂的真多,連個荔枝核都能派上用場。”
“不是我懂,是這土地懂。”林恩燦望著漫山的荔枝樹,“嶺南的水土養出荔枝,也養出能治當地病痛的藥材。就像青蒿長在濕地,魚腥草生在田埂,都是土地給百姓的禮物,我不過是幫著認認罷了。”
孟明遠在一旁飛快記錄,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沙沙響:“先生,等咱們把《百姓方》編完,是不是可以刻在石碑上,立在村口?這樣不管過多少年,後人都能看見這些法子。”
“好主意。”林恩燦點頭,“不過不用刻那麼全,揀最實用的刻——比如青蒿治瘧,荔枝核止痛,魚腥草防瘴氣……讓後人知道,他們的祖輩曾用這些草木,安穩地活過。”
傍晚,村頭的老榕樹下燃起了篝火,村民們載歌載舞,竹筒飯的香氣混著荔枝的甜,在晚風裡漫延。孟明遠跟著學跳當地的竹竿舞,笨手笨腳的,總被竹竿夾到腳,惹得眾人直笑。
林恩燁走到林恩燦身邊,遞過一壇米酒:“嘗嘗嶺南的酒,用荔枝釀的。”
林恩燦抿了一口,酒香裡帶著果香,醇厚而不烈。他望著篝火旁歡笑的人群,忽然道:“你說,這修仙若修到最後,不就是為了讓更多人能這樣笑嗎?”
林恩燁看著他眼裡跳動的火光,笑了:“你早就把修仙修成了‘修人’,修的是百姓的安穩,修的是人間的暖意。”
靈狐趴在林恩燦肩頭,尾巴尖隨著篝火的節奏輕輕晃動。靈雀則銜著顆荔枝,落在石碑的石座上,仿佛在提前打量刻字的地方。
夜深時,篝火漸漸暗下去,村民們漸漸散去。林恩燦坐在榕樹下,借著月光翻看《百姓方》,新添的“荔枝核止痛方”旁邊,孟明遠畫了個小小的荔枝,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鮮活的氣。
他忽然覺得,這本冊子越來越沉了,不是因為紙頁多了,而是因為裡麵藏了太多人的日子——北疆牧民的雪,揚州醫者的雨,嶺南村民的荔枝香……這些沉甸甸的人間煙火,才是最紮實的修行。
“該睡了。”林恩燁拍了拍他的肩,“明天還要教村民們種青蒿呢。”
林恩燦合上冊子,望著天邊的月亮,月光透過榕樹的枝葉灑下來,像碎銀鋪在地上。他知道,前路還有很多地方要去,還有很多草木要認,還有很多方子要記,但隻要這人間的煙火氣還在,他的腳步就不會停。
因為他修的道,從來就不在九霄雲外,而在這一草一木裡,在這一笑一語中,在這熱熱鬨鬨、踏踏實實的人間裡。
夜露打濕了榕樹葉,滴答聲落在醫棚的竹簾上,像支輕柔的曲子。孟明遠借著月光整理藥材,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林恩燦:“先生,您說這草木與人,到底誰成全了誰?”
林恩燦正用布擦拭銀針,聞言笑了:“你看這青蒿,生在濕地無人問,卻因治了瘧症被人珍視;而百姓得了青蒿的濟,才更懂愛護草木。就像你救了人,人記著你的好,又會去幫彆人——這是互相牽著的緣。”
“可我總覺得,”孟明遠拿起顆荔枝核,“有些草木太不起眼了,比如這核,誰會想到能治關節疼?若不是先生指點,怕是爛在土裡也無人知。”
“那是因為沒人用心看。”林恩燦放下銀針,指著窗外的榕樹,“你看這樹,氣根垂到地上就能長成新乾,當地人說它‘獨木成林’。其實人也一樣,隻要肯俯下身,哪怕是田埂上的野草,也能看出門道。”
他忽然想起什麼,從行囊裡掏出片乾枯的雪蓮花瓣:“這是昆侖墟的雪蓮,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可在嶺南這濕熱地,怕是熬不過三日。反倒是青蒿,在北疆可能凍死,在這兒卻能救一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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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明遠接過雪蓮花瓣,指尖觸到冰涼的質感,忽然悟道:“先生是說,沒有無用的草木,隻有放錯了地方的藥材?就像行醫,沒有絕對的好方子,隻有合不合適的對症藥?”
“正是。”林恩燦點頭,“當年在京城,太醫院的醫官總說民間方子‘粗鄙’,可他們治不好的北疆寒症,牧民的一碗青稞酒就管用。這世上的道理,從來不在‘貴賤’二字裡,而在‘合宜’中。”
靈狐從竹簾外鑽進來,嘴裡叼著片新鮮的魚腥草,放在孟明遠的藥簍旁。孟明遠拿起魚腥草,聞著那股奇特的腥香,忽然笑了:“以前在回春堂,我總嫌這草氣味難聞,如今倒覺得這味道親切——就像先生說的,相處久了,便懂了它的好。”
林恩燦望著月光下的藥簍,裡麵的青蒿、荔枝核、魚腥草擠在一起,雖不名貴,卻各有其用。他忽然覺得,這醫道修行,就像打理這藥簍,不必追求琳琅滿目,隻需知道每種草木的性子,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便已足夠。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混著村民的夢囈,溫柔得像搖籃曲。孟明遠收起藥材,眼裡的迷茫散去,多了幾分篤定:“先生,明日我想跟著村民去采魚腥草,問問他們這草還能治什麼病——說不定又能添個新方子。”
林恩燦笑著點頭,指尖劃過《百姓方》的封麵,紙頁上仿佛已染上嶺南的荔枝香。他知道,這趟嶺南之行,孟明遠學到的,遠比藥方更珍貴——那是對草木的敬畏,對人間的誠心,是能讓醫道紮根土壤的,最紮實的根。
幾日後,嶺南的青蒿長勢越發旺盛,村民們學著林恩燦的法子,在自家菜畦邊辟出小塊地專門種植。孟明遠跟著老農學辨識青蒿的品相,手指撫過帶著露水的葉片,忽然道:“先生,您看這青蒿新抽的嫩芽,比老葉更綠,是不是藥效也更足?”
林恩燦湊近一看,果然見嫩芽上的絨毛更細密,沾著的露水也更晶瑩:“好眼力。嫩芽性烈,適合重症;老葉溫和,可用來預防。就像人,少年氣盛,敢闖敢拚;老來沉穩,善守善護,各有各的用處。”
正說著,之前送荔枝的姑娘跑過來,手裡捧著個陶罐:“林先生,阿婆讓我送來的,說是用您教的法子,把荔枝核煮水裝在罐裡,給村裡的老人擦關節,都說不那麼疼了!”
陶罐裡的水呈淺褐色,飄著淡淡的藥香。林恩燦倒出一點在手心,溫熱的觸感帶著暖意:“這法子比口服更穩妥,老人脾胃弱,外用法子更合適。明遠,記下來——‘荔枝核煮水外擦,治風濕痹痛’。”
孟明遠提筆就寫,筆尖在紙頁上頓了頓:“先生,我發現您記方子時,總愛寫‘某地記’,是怕忘了出處嗎?”
“不是怕忘。”林恩燦望著遠處在田埂上勞作的村民,“是想讓後人知道,這些法子不是憑空來的,是北疆的雪、揚州的雨、嶺南的泥土,還有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起琢磨出來的。就像這荔枝核的用法,該記上‘嶺南某村阿婆傳’,是她先想到外擦的妙處。”
姑娘在一旁聽著,臉頰微紅:“阿婆說,這都是先生教得好。”
“是土地教得好。”林恩燦笑著擺手,“嶺南的水土養出荔枝,也養出懂它的人。我不過是個傳話的。”
傍晚,醫棚外來了個背著竹簍的貨郎,見他們在整理藥材,笑著打招呼:“聽說林先生能用野草治病?我這簍裡有從蜀地帶的‘川芎’,專治頭疼,要不要換點你們的青蒿汁?”
林恩燦眼睛一亮:“好啊!蜀地多山地,川芎性溫,能活血行氣,正好給嶺南的村民治治風濕頭疼。”
貨郎接過青蒿汁,又從簍底翻出個油紙包:“這是蜀地的花椒,用酒泡了能治牙疼,送你們了!就當謝先生傳我青蒿治瘧的法子,我走南闖北,說不定能幫著傳到彆處去。”
孟明遠看著貨郎遠去的背影,忽然道:“先生,這《百姓方》就像個接力棒,您傳給我們,貨郎傳給蜀地,說不定有一天,能傳遍天下呢。”
“傳遍天下倒不必。”林恩燦將川芎收好,“隻要能傳到需要的人手裡就好。就像這風,吹到嶺南帶來雨水,吹到北疆帶來雪,不必強求處處一樣,按需而來,便是最好。”
靈雀銜著片川芎葉落在他肩頭,葉片上還帶著蜀地的塵土氣息。林恩燦望著漸暗的天色,遠處的荔枝林在暮色裡泛著墨綠的光,醫棚的燈火亮起來,像顆溫暖的星子。
他知道,該離開嶺南了。下一站或許是蜀地,或許是塞北,但無論去哪裡,藥箱裡的青蒿汁、荔枝核,還有這本越來越厚的《百姓方》,都會陪著他——帶著嶺南的濕熱,帶著村民的笑,帶著這人間生生不息的暖意,繼續往前走。
孟明遠正將新記的方子仔細收好,靈狐趴在他腳邊打盹,尾巴尖隨著燈火輕輕晃動。林恩燦看著這一幕,忽然覺得,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孤孤單單的遠行,而是一群人捧著一顆心,把日子裡的光,一點點傳下去,亮一點,再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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