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撈屍人
瀾滄江進入雨季後,水麵就沒乾淨過。渾濁的黃水裡總漂著些說不清的東西——斷木、死豬,或是被水泡得發脹的麻袋。老周撐著鐵皮船在江麵上晃悠時,煙袋鍋裡的火星總跟著水波顫,像隨時會被江風掐滅。
“今天得撈個大的。”他往水裡吐了口唾沫,褐色的牙漬在水麵上暈開,“昨晚聽見江底在叫,不是魚,是人喊救命的動靜。”
我蹲在船尾整理漁網,尼龍繩上還掛著片指甲蓋大的鱗片,邊緣帶著倒鉤,在陽光下泛著青黑色的光。這是三天前撈上來的,當時以為是某種大魚的鱗,直到發現鱗片內側嵌著半片人類的指甲。
“周伯,這江裡哪有這麼大的魚。”我把鱗片扔進鐵皮桶,桶底發出沉悶的回響,“省水產所的人說,瀾滄江最大的鯰魚也就兩米長。”
老周沒接話,隻是把船往江心的漩渦處劃。那裡水流湍急,暗礁叢生,當地人叫“鬼打轉”。去年有艘采砂船在這兒翻了,船上五個人全沒上來,後來潛水員下去搜救,隻帶上來半隻纏著水草的胳膊,傷口邊緣有整齊的齒痕,像被什麼東西一口咬斷的。
船剛到漩渦邊緣,漁網突然往下沉,力道大得能把船掀翻。老周猛地拽住網繩,他皸裂的手掌被勒出紅痕,“來了。”
網被拖出水麵時,我看見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網裡扭動,不是屍體,也不是魚。那東西長著泥鰍般的滑膩身體,卻頂著顆酷似人臉的腦袋,眼睛是兩個黑洞,嘴巴咧到耳根,露出兩排細密的尖牙。
“扔回去。”老周的聲音發緊,煙袋鍋掉在船上,“這是‘引路魚’,後麵跟著大家夥。”
我剛把那東西扔進江裡,水麵突然炸開個巨浪。浪花裡,我瞥見個巨大的陰影從船底掠過,輪廓像頭倒扣的水牛,背鰭上纏著圈生鏽的鐵鏈,末端還掛著塊腐爛的紅布——那是去年采砂船上的救生衣碎片。
二、水祟
村裡開始死人是在半個月後。最先出事的是王寡婦,她去江邊洗衣服時掉進水裡,等被撈上來,肚子鼓得像個皮球,剖開後全是腥臭的江水,胃裡有團灰白色的粘膜,上麵布滿針孔大小的吸盤。
接著是村東頭的李老頭,夜裡在自家水缸裡淹死了。缸裡的水明明隻沒過膝蓋,他卻保持著溺水的姿勢,手指深深摳進缸壁的泥裡,喉嚨裡堵著塊帶倒鉤的鱗片,和我之前見過的那片一模一樣。
村長請來的道士在江邊擺了法壇,桃木劍剛插進水裡就冒起白煙,劍身瞬間布滿蟲蛀般的小孔。道士嚇得連夜卷鋪蓋跑路,臨走前扔給村長張黃紙,上麵用朱砂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條盤起來的蛇,蛇頭上長著魚鰭。
“這是‘水魾’的符。”老周用酒泡著那片鱗片,液體變得渾濁發綠,“老一輩說,這江裡鎖著條大魚,是當年土司用來鎮水怪的,後來大壩截流,把鎖它的鐵鏈衝斷了。”
他帶我去看江邊的崖壁,上麵有個被水淹沒的石窟,洞口刻著模糊的壁畫。畫裡,十幾個赤裸的人被鐵鏈綁著,扔進江裡喂一條巨大的魚,魚的肚子上畫著個漩渦,裡麵塞滿了人的手腳。
“每年雨季,它都要吃夠十七個人才能安分。”老周用手摸著壁畫上的鐵鏈,“去年采砂船的五個人,加上這半個月死的兩個,還差十個。”
夜裡,我被水聲吵醒。窗外,江水漫到了村口的老榕樹下,水麵上漂著些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是人的指甲蓋,密密麻麻的,像層薄冰。更嚇人的是,每片指甲上都有個小小的牙印,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
三、血祭
滿月那天,村長召集了全村人,說要按老規矩辦“血祭”。所謂的血祭,就是選個生辰八字屬水的年輕人,綁在竹筏上送進江心,據說這樣能平息水魾的怒火。
被選中的是個叫阿水的少年,他娘哭著往他懷裡塞護身符,那護身符是用曬乾的鱔魚血混著糯米做的,散發著股腥甜的味道。“沒用的。”老周在我耳邊低語,“二十年前也辦過血祭,送去的是個姑娘,結果當晚江裡浮上來三具屍體,都是村裡的壯漢。”
竹筏剛劃到“鬼打轉”,江麵上突然起了霧,白茫茫的,帶著股腐臭的味道。霧裡傳來阿水的慘叫聲,不是被水淹死的嗆咳,而是被什麼東西啃咬的哀嚎,斷斷續續的,聽得人頭皮發麻。
村民們在岸邊燒香磕頭,有人突然指著水麵尖叫。霧氣中,竹筏回來了,但上麵沒人,隻有堆碎骨頭,骨頭縫裡卡著些青黑色的鱗片,每片鱗片上都映著個模糊的人臉,像是阿水的,又像是去年死去的采砂工。
老周突然拽著我往江邊跑,他的漁船停在隱蔽的蘆葦叢裡,船上放著個鐵皮箱,裡麵裝著十幾根生鏽的鐵鉤,鉤尖閃著寒光。“血祭是騙傻子的,它要的不是祭品,是‘鑰匙’。”
他發動馬達,船衝進濃霧時,我看見水麵下有個巨大的黑影在遊動,比上次見到的更大,背鰭上的鐵鏈繃得筆直,末端的紅布在水裡飄著,像條流血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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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爹是撈屍隊的隊長,他見過那東西的全貌。”老周的聲音在馬達聲裡發飄,“它的肚子是空心的,裡麵裝著曆代被吃掉的人,那些人沒死,還在裡麵活著——像魚籽一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
四、肚中城
船被一股巨力掀起時,我隻來得及抓住塊船板。冰冷的江水湧進鼻腔,帶著股鐵鏽和腐爛的味道。下沉的瞬間,我看見一張巨大的嘴從水底張開,裡麵沒有牙齒,而是一圈圈螺旋狀的肉褶,每個褶裡都嵌著顆眼珠,正死死盯著我。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個粘稠的空間裡,四周是蠕動的肉壁,上麵布滿血管般的青筋,時不時收縮一下,擠出帶著腥氣的粘液。不遠處,老周正趴在塊滑膩的“地麵”上咳嗽,他的腿上少了塊肉,傷口處露出白骨,卻沒流血,傷口邊緣在緩慢蠕動,像在自我修複。
“我們在它肚子裡。”老周指著遠處,那裡有片微弱的光,“看見沒?那是二十年前被吞進來的采砂船,還亮著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