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踏進112號兵站的那個清晨,滇西的霧濃得能攥出水來。2021年的雨水比往年更綿密,把通往兵站的土路泡成了爛泥,車輪陷在裡麵打滑時,他看見個穿舊軍大衣的人影蹲在彈藥庫門口,黃紙在手裡燒得隻剩灰燼,風一卷就貼在軍事禁區的木牌上,紅漆字被糊得像塊結痂的傷口。
新來的物資管理員?那人抬頭,是前任看守老趙,眼角的皺紋裡嵌著經年的泥,記住兩條規矩:夜裡三點彆聽擴音器,看見穿65式軍裝的彆搭話——這地方的兵,不認活人的名冊。
112號兵站藏在橫斷山脈的褶皺裡,三麵是直上直下的崖壁,隻有一條被山水衝得坑窪的路能進出。主樓的牆皮剝落得露出紅磚,陳野的值班室在一層最角落,窗外就是荒了decades的操場,水泥地裂著半指寬的縫,中央的旗杆斷在兩米高的地方,鏽跡斑斑的杆頂還掛著半塊褪色的軍旗。牆上釘著張泛黃的合影,二十來個穿65式軍裝的士兵站得筆直,最右邊的年輕士兵抱著支老舊的半自動步槍,笑容靦腆,肩章上的五角星卻被陽光照得刺眼。老趙臨走前塞給他個鐵盒,裡麵是本磨破脊的值班日誌,還有包用紅紙包著的朱砂:日誌彆翻最後五頁,朱砂撒在門檻下,能擋擋山裡的陰濕氣。
頭個夜班就出了怪事。淩晨兩點半,值班室的擴音器突然響起來,電流雜音裡混著清晰的口令,帶著點沙啞的雲南口音:全體都有,操場集合!陳野攥著電筒衝出去,霧把操場裹得嚴嚴實實,隻有雨打在地麵的聲,可剛轉身,就聽見身後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啪、啪、啪,是軍靴踩在水泥地上的硬響,從彈藥庫方向一直鋪到操場中央。他猛地回頭,手電光掃過之處隻有空蕩蕩的霧,卻在積水的水窪裡看見二十多個模糊的影子,圍著斷旗杆站成個圈,像在出早操。
第二天翻值班日誌,陳野的手指在2018年的一頁停住。老趙的字歪歪扭扭,還帶著點顫抖:午夜兩點半,號聲起,操場見隊列,衣色泛灰,無麵,繞旗三圈後散。下麵畫著個簡單的步槍符號,筆尖把紙都戳破了。他趕緊給老趙打電話,聽筒裡隻有的電流聲,還夾雜著隱約的槍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嚇得他立馬按了掛斷。
怪事跟著就來了。陳野睡前放在桌上的軍帽,第二天準會出現在彈藥庫的鐵門前,帽簷朝西,正對著崖壁的方向,和合影裡抱槍士兵的姿勢分毫不差。更邪門的是物資台賬,每次盤點都對不上——入庫的壓縮餅乾少了兩箱,罐頭少了八罐,監控裡卻連個人影都沒有,隻有夜裡能聽見倉庫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有人在悄悄拆包裝。
有天清晨,陳野發現彈藥庫的鐵門把手上沾著暗紅的印子,是清晰的指印,指節分明,像是乾了的血。他想起老趙給的朱砂,趕緊撒在門檻下,朱砂剛落地,就聽見倉庫裡傳來陣悶悶的歎息,不是一個人的聲音,是很多人湊在一起,綿長又壓抑,像堵著嗓子的哭。那天夜裡,霧比往常更淡些,他趴在值班室的窗台上,看見操場裡站著二十多個灰影,都穿著65式軍裝,身形模糊得像水墨,卻能看出整齊的隊列,最前麵的影子懷裡,也抱著支步槍的輪廓。
陳野在積灰的檔案櫃裡翻了兩天,終於找到本1979年的《駐軍花名冊》。112號兵站當年駐著個偵察班,番號山豹班,班長叫周誌強,照片上的人正是合影裡抱槍的年輕士兵,眉眼間還帶著點沒脫的稚氣。花名冊最後一頁的字跡潦草得幾乎認不出:1979年春,奉命赴邊境執行偵察任務,遇敵布雷區,失聯,僅餘步槍一支。旁邊貼著張黑白照片,雷區邊緣的草地上,隻有一串整齊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密不透風的叢林裡,像是整支隊伍憑空走進了樹林。
他突然想起老趙提的號聲,趕緊翻那個鐵盒,在最底下摸出支銅製軍號。號身裹著厚厚的綠鏽,號嘴處沾著點暗紅,用手指蹭了蹭,是乾了的血痂。陳野剛把軍號湊到嘴邊,就聽見彈藥庫的鐵門響起來,不是風吹的,是有人在裡麵撞門,還夾雜著隱約的呼喊,帶著點急切:有雷!快往後撤!
當天下午,縣退役軍人事務局來了個老人,頭發全白了,胸前彆著枚二等功勳章。看見陳野手裡的軍號,老人突然就紅了眼,聲音發顫:這是誌強的號,當年我是通信員,給他們送補給的時候,就看見這支號插在雷區邊上,旁邊是滿地的彈殼。老人說,1979年那次任務後,山下的村民總在夜裡聽見山上傳號聲,斷斷續續響了四天,最後一天夜裡,有人看見兵站方向亮起一片綠光,像很多雙眼睛在霧裡閃。
他們沒走。老人摸著軍號上的綠鏽,指節都在抖,2015年我來守過這兒,夜裡能聽見他們在操場操練,口號聲清清楚楚:人在陣地在,誓守邊境線!我隔著倉庫門喊誌強的名字,裡麵有人應,說任務沒完成,不能撤。陳野突然想起日誌裡的記錄,2018年老趙看見的隊列,正好是二十個人,和花名冊上的人數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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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陳野決定打開彈藥庫。他用老趙留下的鑰匙插進鎖孔,剛轉了半圈,就聽見裡麵傳來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正朝著門口走過來。鐵門緩緩拉開,一股寒氣撲麵而來,還帶著點硝煙和泥土的味道,比山裡的霧還冷。他舉著手電往裡照,黑暗裡散落著二十多頂軍帽,都朝著雷區的方向,帽簷整齊得像剛擺放好。
往裡走了約莫二十米,前方突然亮起微弱的綠光。陳野湊過去一看,是間臨時搭的指揮室,二十個灰影圍著張破舊的地圖站成圈,最前麵的影子拿著根樹枝,在地圖上標記著什麼,正是周誌強的輪廓。聽見腳步聲,灰影們突然都轉過來,雖然看不清臉,卻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點警惕,又有點期待。陳野的腿都軟了,手裡的軍號掉在地上。
口令!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來,是周誌強的聲音,帶著軍人特有的硬朗,還摻著點雲南口音。
陳野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撿起軍號,吹了段《打靶歸來》的前奏。這是他爺爺教的,爺爺也是個邊防兵,當年就在滇西服役。
灰影們突然就不動了,過了幾秒,周誌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哽咽:是自己人......四十多年了,終於有人來換防了。
陳野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問:周班長,你們......一直在這兒?
1979年那次任務,我們誤入了敵人的雷區,周誌強的影子慢慢變得清晰些,能看見他褲腿上有個破洞,像是被彈片劃的,小李和小王踩了雷,我們想救,卻不敢動——雷區連著雷區,一動就是更多人沒了。後來......後來就站不起來了,可任務沒完成,不敢走啊。其他灰影也開始說話,聲音此起彼伏,有的說最後幾天靠野果充饑,有的說聽見山外有汽車聲就以為是補給來了,卻沒人提這個字。
陳野突然就懂了,這些士兵的執念太深,連死後都記著沒完成的任務,日複一日地在兵站裡等著,等著換防的命令。他掏出手機,翻出軍區剛發的通知,聲音有點發顫:上級命令,你們的偵察任務已經完成,現在......命令你們歸隊!
灰影們都愣了,過了好一會兒,周誌強才小心翼翼地問:真的?沒搞錯?
沒搞錯!陳野把手機遞到影子麵前,這是軍區的正式通知,你們完成任務了,可以歸隊了!
周誌強的影子笑了,雖然看不清臉,卻能感覺到他的輕鬆:不用看了,聽見軍號聲,我們就信了。他舉起右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山豹班,全體都有,整理著裝,準備歸隊!
灰影們迅速站成整齊的隊列,腳步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輕快些。他們朝著倉庫深處走去,身影漸漸變淡,最後化作點點綠光,散在黑暗裡。陳野撿起地上的軍帽,發現帽簷裡夾著張紙條,是周誌強的字跡,有點潦草,卻很有力:雷區坐標已標於地圖,勿近,吾輩已探,今可安息。
第二天,陳野把軍號和花名冊送到了軍區檔案館。那個老兵捧著這些東西,哭得像個孩子,說這是二十個弟兄的。軍區派了工程隊去勘察雷區,發現裡麵的地雷都被做了標記,紅布條係在樹枝上,坐標和紙條上寫的分毫不差。指揮室的牆上,用血寫著一行大字:任務未完,絕不後退,經鑒定,正是周誌強的筆跡。
陳野沒離開112號兵站。他把值班室重新收拾了一遍,把那張合影擦乾淨,掛在最顯眼的地方,每天清晨都會對著彈藥庫敬個禮。老趙後來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當年嚇得跑了,現在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陳野告訴他,夜裡偶爾還能聽見號聲,不過不嚇人,像種守護的信號,在霧裡飄著。
2025年的冬天,橫斷山脈下了場罕見的大雪。陳野踩著沒膝的雪去檢查雷區的標記,走到半路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不是他的膠鞋踩雪的聲,是軍靴踏在雪地上的硬響,整齊得像列隊。他回頭,看見二十個灰影站在雪地裡,這次比往常清晰得多。周誌強抱著那支步槍走在最前麵,褲腿上的破洞還在,身後的士兵們臉上有了輪廓,有的缺了左耳,有的右手少了兩根手指,卻都睜著明亮的眼睛,盯著陳野手裡的雷區地圖。
有新雷。周誌強的聲音帶著雪粒的涼意,昨夜聽見動靜,在老坐標北兩百米的地方。陳野心裡一緊,前幾天軍區剛通報,有境外人員想破壞邊境設施,沒想到真敢闖到這兒來。他剛要掏對講機求援,就被周誌強的影子按住了手:彆叫人,我們帶你去,他們認生,怕嚇著。
灰影們在前麵引路,腳印落在雪地上卻不留痕跡,像在霧裡飄。走到北兩百米的地方,陳野果然看見幾枚新埋的地雷,黑色的外殼露在雪外,引線用細土蓋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蹲下來拆引線,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士兵的呼喊:小心!
一枚信號彈突然從密林裡竄出來,紅色的光把雪照得發亮,緊接著就是一聲爆炸。陳野被氣浪掀翻在雪地裡,恍惚間看見周誌強的影子撲過來,用身體擋住了飛濺的彈片。等他爬起來,灰影們都在慢慢消散,周誌強手裡的步槍掉在雪地上,化作一捧綠鏽,被風吹得散在雪地裡。
任務......完成了。周誌強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要融進雪裡,替我們......看好邊境。
陳野抱著那捧綠鏽往兵站跑,眼淚掉在雪地上,瞬間就凍成了小冰粒。他衝進值班室翻那本花名冊,發現最後一頁多了行新字,是周誌強的筆跡:今護陳同誌平安,吾輩終可安息。字跡很快被他的眼淚打濕,暈成一片模糊的墨痕。
三天後,軍區的救援隊伍找到陳野時,他靠在彈藥庫的鐵門上,已經沒了呼吸,手裡還攥著那支銅製軍號,號嘴抵在唇邊,像是還在吹那首《打靶歸來》。雪地裡的雷區標記被重新整理過,每枚地雷旁都插著根鬆枝,是山豹班當年在叢林裡做記號的方式。
後來,112號兵站立了塊新碑,碑上刻著和山豹班二十個人的名字,都是年輕的年紀,最大的周誌強也才二十二歲。每年清明,都有老兵來獻花,有人說看見雪地裡有二十一串腳印,從彈藥庫延伸到雷區,最後在碑前彙成一個整齊的軍禮形狀。風穿過操場的時候,還會傳來隱約的號聲,不響亮,像有人在低聲訴說,說一群年輕的士兵和一個守站人,永遠留在了滇西的霧和雪地裡,守著他們的邊境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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