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帶著羅盤踏進黑鬆林時,鬆針正裹著雨霧往衣領裡鑽。2019年的深秋,他作為排雷隊的技術顧問來接手這片遺留雷區,前任隊長老顧正蹲在禁止入內的木牌前燒紙,黃紙灰被風卷著貼在斑駁的紅漆上,像塊結痂的血疤。新來的?老顧抬頭,眼角皺紋裡嵌著泥,彆碰林子裡的紅繩,聽見有人喊你名字彆回頭——這地方的雷,認死人不認活人。
黑鬆林藏在滇西邊境的褶皺裡,是七十年代邊境衝突時留下的雷區,方圓三公裡的範圍裡,地雷、詭雷、跳雷混著埋,當年排雷隊犧牲了七個隊員,最後隻能用紅繩圈出危險區域,立了塊木牌警示。老鄭的臨時營地紮在林外的空地上,帳篷裡的地圖標滿了密密麻麻的紅圈,最中央的位置畫著個黑色三角,旁邊寫著79.3.15——那是老顧說的,七個隊員犧牲的日子。老顧臨走前塞給他個鐵皮盒,裡麵裝著半塊生鏽的排雷鏟、一本磨損的排雷日誌,還有包用紅紙包著的糯米:日誌彆翻最後幾頁,糯米撒在帳篷周圍,能擋擋林子裡的陰氣。
頭天勘察就撞了邪。老鄭帶著兩個年輕隊員進林,剛跨過紅繩邊界,羅盤的指針就瘋了似的轉,原本清晰的紅繩突然變得雜亂,有的斷在鬆樹下,有的纏在灌木上,像是被人故意擺弄過。不對勁。老鄭心裡發毛,剛要喊撤退,就聽見林深處傳來聲,像是水滴落在金屬上,可抬頭看,鬆樹枝葉茂密,根本漏不下雨。ngest的隊員小李好奇,順著聲音找過去,撥開灌木叢就尖叫起來——棵鬆樹下埋著半塊排雷服碎片,上麵沾著暗紅的血,碎片旁的紅繩纏成個圈,裡麵擺著三顆生鏽的彈殼,正好組成個字。
當晚翻看排雷日誌,老鄭的手指在2017年的一頁停住。老顧的字跡歪歪扭扭,還帶著點顫抖:深秋雨,入林勘察,紅繩亂,見樹下彈殼陣,似人擺,聞聲不見影,隊員小吳失魂,歸隊後高燒三日,說看見穿排雷服的人在林裡走。下麵畫著個簡單的紅繩圖案,筆尖把紙都戳破了。他趕緊給老顧打電話,聽筒裡隻有的電流聲,還夾雜著隱約的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嚇得他立馬按了掛斷。
怪事跟著就來了。老鄭睡前放在帳篷裡的排雷手冊,第二天準會出現在紅繩邊界的鬆樹下,書頁翻開在詭雷識彆那章,上麵沾著點鬆針和泥土,像是被人翻過。更邪門的是營地的探照燈,每晚十點準時熄滅,不管怎麼檢查線路都沒用,重啟後燈光會變得慘白,照在鬆樹林上,能看見林子裡有模糊的影子在動,像是有人在紅繩間穿梭。
有天清晨,老鄭在紅繩邊界發現了串腳印。不是隊員的登山靴印,是老式解放鞋的痕跡,鞋碼很小,像是女人的腳,從林深處延伸到鬆樹下,正好停在那半塊排雷服碎片旁。腳印旁的紅繩上沾著點暗紅的印子,是清晰的指印,指節分明,像是乾了的血。他想起老顧給的糯米,趕緊撒在帳篷周圍,糯米剛落地,就聽見林子裡傳來陣悶悶的歎息,不是一個人的聲音,是很多人湊在一起,綿長又壓抑,像堵著嗓子的哭。那天夜裡,探照燈又滅了,老鄭趴在帳篷口看,看見林子裡有七個模糊的影子,都穿著褪色的排雷服,手裡拿著排雷鏟,正沿著紅繩慢慢走,走得最前麵的影子,手裡還攥著半截紅繩。
老鄭在積灰的檔案箱裡翻了兩天,終於找到本1979年的《排雷隊犧牲人員名冊》。當年犧牲的七個隊員裡,有個叫蘇青的女技術員,負責繪製雷區地圖,犧牲時才二十二歲,照片上的姑娘梳著齊耳短發,笑容靦腆,胸前彆著枚優秀排雷員的徽章。名冊最後一頁的字跡潦草得幾乎認不出:1979年3月15日,蘇青帶隊勘察中心區域,遇連環詭雷,七人全部犧牲,僅餘半塊排雷服碎片,雷區地圖遺失。旁邊貼著張黑白照片,七個隊員站在黑鬆林前,蘇青站在最中間,手裡舉著張地圖,笑容明亮得像太陽。
他突然想起老顧提的聲,趕緊翻那個鐵盒,在最底下摸出半塊生鏽的懷表。表殼上刻著個字,表盤停在三點十五分,表蓋內側貼著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正是蘇青的樣子。老鄭剛把懷表湊到耳邊,就聽見林子裡傳來聲,比之前更清晰,還夾雜著隱約的呼喊,帶著點急切:小心!是連環雷!
當天下午,縣退役軍人事務局來了個老人,頭發全白了,胸前彆著枚三等功勳章。看見老鄭手裡的懷表,老人突然就紅了眼,聲音發顫:這是蘇青的表,當年我是她的副手,她犧牲那天,就是帶著這塊表去的雷區。老人說,1979年那次事故後,山下的村民總在夜裡聽見林子裡有聲,斷斷續續響了七天,最後一天夜裡,有人看見黑鬆林方向亮起一片綠光,像很多雙眼睛在霧裡閃。
他們沒走。老人摸著懷表上的鏽跡,指節都在抖,2010年我來守過這兒,夜裡能聽見林子裡有排雷鏟的聲音,還有人在喊小心腳下。我隔著紅繩喊蘇青的名字,裡麵有人應,說地圖沒找到,不能撤。老鄭突然想起日誌裡的記錄,2017年老顧看見的影子,正好是七個,和犧牲隊員的人數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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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老鄭決定進林找地圖。他帶著小李和另一個隊員小王,順著紅繩往林深處走,懷表在口袋裡響,和林子裡的聲音漸漸重合。走到中央區域的黑色三角處,地麵突然陷下去一塊,露出個半埋的鐵盒——正是當年排雷隊用來裝地圖的箱子。老鄭剛要彎腰去撿,就聽見身後傳來聲,是地雷的保險栓被觸動的聲音。
彆動!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帶著點急促。老鄭回頭,看見個穿排雷服的姑娘站在紅繩旁,正是蘇青的樣子,她手裡舉著張地圖,臉上帶著焦急:你腳下是連環雷,一動就炸!
小李和小王嚇得不敢動,老鄭卻突然反應過來——蘇青的腳沒有沾地,是飄在半空中的,排雷服上還沾著當年的血漬。你是蘇青同誌?老鄭聲音有點發顫。
蘇青點了點頭,手指著地麵:我帶你走,跟著我的腳印,彆踩紅繩交叉的地方。她的腳印是透明的,正好避開地下的地雷,老鄭跟著她慢慢走,懷裡的懷表聲越來越響,表盤上的指針開始轉動,慢慢指向三點十五分。
走到鐵盒旁,蘇青蹲下來,手指穿過鐵盒,卻碰不到實物:當年我把地圖藏在裡麵,可我們七個都沒來得及帶出去。她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點哽咽,我們找了四十年,就是想把地圖交給後來人,彆再有人像我們一樣犧牲。其他六個影子慢慢從林子裡走出來,都是當年的隊員,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卻都睜著明亮的眼睛,盯著老鄭手裡的懷表。
老鄭打開鐵盒,裡麵果然有張泛黃的地圖,上麵用紅筆標滿了地雷的位置,還有蘇青的筆記:此處為連環詭雷區,需先拆左側引信,再斷右側線路。地圖的最後一頁寫著行小字:吾輩已探,願後來者平安。
地圖找到了,你們可以安息了。老鄭把地圖抱在懷裡,聲音有點哽咽。
蘇青笑了,笑容還是照片裡的樣子:終於能交差了。她舉起右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其他隊員也跟著敬禮,身影漸漸變淡,最後化作點點綠光,散在鬆樹林裡。懷表的聲突然停了,表盤上的指針正好停在三點十五分,和當年犧牲的時間一模一樣。
第二天,老鄭把地圖送到了排雷隊總部。那個老兵捧著地圖,哭得像個孩子,說這是七個隊員的。排雷隊根據地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徹底清除了黑鬆林的地雷,沒有再犧牲一個人。清理到中央區域時,隊員們發現了七具骸骨,都穿著破爛的排雷服,圍成個圈,像是在保護中間的鐵盒。骸骨旁的紅繩還完好無損,纏成個字,像是在標記自己的存在。
老鄭沒離開黑鬆林。他在林外立了塊紀念碑,刻著七個隊員的名字,還有蘇青寫在地圖上的那句話:吾輩已探,願後來者平安。每年清明,他都會帶著懷表來這裡,給紀念碑獻花。有年冬天,黑鬆林下了場罕見的雪,老鄭在紀念碑前看見七個模糊的影子,都穿著乾淨的排雷服,站在雪地裡,對著紀念碑敬禮。他沒有靠近,隻是站在原地回禮,影子們漸漸消失在雪霧裡,隻留下滿地的鬆針,整齊地擺成個字。
後來,黑鬆林被改成了邊境安全教育基地。來參觀的人們總會圍著老鄭,聽他講七個排雷隊員的故事。有個年輕的排雷兵指著紀念碑問:老鄭叔,蘇青姐姐他們還在這兒嗎?老鄭笑著指向鬆樹林:他們一直在,隻是換了種方式,看著我們把雷區變成安全的土地。話音剛落,林子裡傳來聲,像是懷表在輕輕跳動,陽光透過鬆樹葉照在紀念碑上,泛著金色的光,像是七個年輕的靈魂,在守護著這片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平安土地。
老鄭在黑鬆林守了六年。有人勸他回城裡養老,他卻搖著頭說:我得在這兒,替蘇青他們看著這片林子,等著更多人知道他們的故事。每年三月十五日,他都會在紀念碑前擺上七塊懷表,都是停在三點十五分的樣子,像是在和七個隊員做著跨越生死的約定。有天清晨,老鄭發現紀念碑前多了張地圖,是用鬆針拚的,上麵標著黑鬆林的輪廓,還有七個小小的紅點,正好是當年犧牲隊員的位置。他知道,這是那些老戰友送來的禮物,也是他們對這片土地最後的守護。
老鄭在黑鬆林守到第六個春天時,邊境突發山火,火舌順著鬆枝往雷區竄。他背著滅火器衝進林子,剛跨過紅繩邊界,就聽見懷表在口袋裡“嘀嗒”作響,比往常急促得多。濃煙裡,七個模糊的影子突然出現,蘇青走在最前麵,排雷服上的血漬被火光映得發紅:“東南坡有未拆的詭雷,火一燒就炸!”
老鄭跟著影子往東南坡跑,濃煙嗆得他睜不開眼,隻能攥著懷表辨方向。到了坡前,果然看見三枚詭雷埋在鬆樹下,引線已經被火星燎得冒煙。他蹲下來拆引線,突然聽見蘇青的呼喊:“小心後麵!”
一棵燒斷的鬆樹轟然倒下,老鄭被氣浪掀翻在地。恍惚間,他看見七個影子撲過來,用身體擋住落下的斷枝。等他爬起來,影子們都在消散,蘇青手裡的地圖化作灰燼,被風吹進他的衣領:“替我們……守好這片林子。”
三天後,消防隊員找到老鄭時,他靠在紀念碑上沒了呼吸,手裡攥著那半塊懷表,表盤停在三點十五分,和蘇青他們犧牲的時間一模一樣。未拆的詭雷被妥善處理,雷區裡的鬆樹卻燒得隻剩黑杆,隻有紀念碑周圍的七棵鬆苗,在灰燼裡冒出了綠芽。
後來,人們在紀念碑旁立了塊新碑,刻著老鄭的名字。每年清明,總有遊客看見雪地裡有八串腳印,從紅繩邊界延伸到紀念碑前,最後彙成一個整齊的軍禮。風穿過黑鬆林時,還會傳來“嘀嗒”聲,像懷表在哭,訴說著七個排雷兵和一個守林人,永遠留在了這片用生命換平安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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