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繡橘!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死寂的心湖!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門邊,顫抖著拉開一條縫隙。
月光吝嗇地灑下一片清輝。繡橘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冰冷的門廊陰影裡,像一片被狂風徹底揉碎了的枯葉。她身上還是那件沾滿乾涸血汙的舊襖子,臉色灰敗得如同蒙塵的紙,嘴唇乾裂,隻有那雙曾經清亮的眼睛,此刻像兩盞即將燃儘的油燈,艱難地、死死地望向我,裡麵燃燒著一種近乎駭人的執著光芒。
“小姐…走…走…”她艱難地翕動著嘴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帶著血腥氣,“彆…彆在這…等死…”她用儘全身力氣,將一樣東西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那是一隻小小的、冰冷的、沉甸甸的硬物。
我顫抖著撿起。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是那隻元春姐姐入宮前留給我貼身佩戴的玉葫蘆。葫蘆口,被塞進了一小卷用細細紅線緊緊纏住的、浸染著暗褐色斑點的布條。
“去…去…舅…舅老爺…”繡橘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幾個字已模糊不清。她深深看了我最後一眼,那眼神裡有千言萬語,有不舍,有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解脫的催促。然後,那點微弱的光熄滅了。她小小的頭顱無力地垂落,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再無一絲聲息。月光靜靜籠罩著她,像蓋上了一層薄薄的屍布。
巨大的悲慟和冰冷的決絕瞬間攫住了我。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鐵鏽味,才沒有讓自己哭喊出聲。我顫抖著解開那紅線,展開那卷小小的布條——那是從她中衣上撕下的一角,上麵用不知是血還是炭灰寫成的幾個歪歪扭扭、力透布背的字:
“孫欲害命,求舅老爺救命!”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我的皮肉,直抵心臟!繡橘用她的命,給我撕開了一條血淋淋的生路!
賈府,那兩扇曾經象征無上榮光的朱漆大門,在黃昏的暮色裡,顯出一種破敗的灰暗。門上的獸頭銅環也黯淡無光。門房還是那個老王頭,隻是背佝僂得更厲害了,渾濁的眼睛看到我時,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是深切的憐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二…二姑奶奶?”他聲音乾澀,“您…您怎麼回來了?”
我沒有力氣回答,也無需回答。我推開他虛攔的手臂,拖著那條幾乎麻木的傷腿,踉蹌著、幾乎是撞進了這座曾經熟悉、如今卻感覺無比陌生的府邸。空氣裡彌漫著一種陳腐的、混合著藥味和衰敗氣息的味道。園子裡草木凋零,太湖石上生滿了墨綠的苔蘚,連回廊下掛著的鳥籠都空著,積滿了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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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憑著最後一點模糊的記憶,穿過荒蕪的庭院,直奔父親賈赦慣常歇息的外書房。書房的門虛掩著,裡麵傳出父親不耐煩的聲音和一個管事唯唯諾諾的應答。我一把推開沉重的木門。
“誰?!”賈赦正歪在榻上,由一個丫頭捶著腿,手裡捏著個小巧的鼻煙壺。看到我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如鬼、一身狼狽地闖進來,他先是一愣,隨即眉頭緊緊鎖起,臉上毫不掩飾地浮起一層濃重的厭煩和惱怒。
“父親!”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所有的委屈、恐懼、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我最後一絲矜持。我幾乎是爬行到他腳邊,顫抖著雙手,將那隻浸透了繡橘鮮血和臨終氣息的玉葫蘆,連同那卷染血的布條,高高舉過頭頂。
“父親!救救女兒!”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泣血的顫抖,將繡橘用命換來的血書內容和孫紹祖日益顯露的殺機,語無倫次、卻又字字泣血地哭訴出來,“他要害死我!父親!看在骨肉的份上,求您…求您救我離開那地獄!女兒…女兒真的活不下去了啊!”我匍匐在地,額頭抵著他腳下的磚,淚水混合著臉上的灰塵,冰冷地淌下。
書房裡死一般的寂靜。捶腿的丫頭早已嚇得停了手,瑟縮在一旁。管事也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賈赦的臉色,由最初的厭煩,漸漸變得陰沉如水。他慢條斯理地坐直了身體,沒有看我高舉的玉葫蘆和血書一眼,仿佛那隻是兩件肮臟的垃圾。他銳利的目光像冰冷的錐子,先是嫌惡地掃過我沾滿泥汙的裙裾和枯槁的麵容,然後才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心疼,隻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種被麻煩找上門的極度不耐。
“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寒的威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古就是這個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自己命薄,八字帶煞,克了元妃娘娘,如今又怨得了誰?”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釘進我的心臟!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冷漠的、冠冕堂皇的、屬於我親生父親的臉。
“在夫家受了點委屈,就跑回娘家哭訴?我賈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幾,震得上麵的茶盞叮當作響,語氣陡然變得嚴厲刻薄,“孫家姑爺不過是性子急了些,你身為正妻,不知規勸,不懂忍耐,反倒疑心他要害你?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婦道人家,就該安守本分,順從夫君!這才是你的命!”
“命?”這個字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臟深處,驟然迸發出一種撕裂的劇痛!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口。我死死盯著他,盯著這個給了我生命、又將我親手推進地獄的男人,所有的委屈、恐懼、哀求,在刹那間被一種徹骨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絕望和恨意所取代。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父親那冰冷刻薄的“命”字落下的瞬間,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徹底的斷裂聲響。支撐著我爬回這裡的最後一絲力氣,連同那點卑微的求生之念,徹底被抽空了。
我沒有再哭,也沒有再哀求一個字。隻是死死地、用一種近乎空洞的眼神,看著那張道貌岸然的臉。然後,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高舉著玉葫蘆和血書的雙手。那卷浸透繡橘熱血的布條,無聲地從我指間滑落,掉在冰冷布滿灰塵的金磚地上。我扶著旁邊冰冷的椅子腿,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艱難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像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木頭人偶,一步,一步,拖著那條劇痛的傷腿,轉身,沉默地、踉蹌地走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走出了這座冰冷無情的牢籠。
身後,傳來父親賈赦仿佛鬆了一口氣、卻又帶著濃濃嫌惡的嗬斥聲:“還不快送二姑奶奶回去!賴在這裡,還想給娘家招禍不成?!”那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地獄。
暮春的黃昏,連風都帶著一股腐朽的暖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我像一縷幽魂,被孫家兩個麵目模糊、力氣卻極大的健婦幾乎是架著塞回了那頂灰撲撲的青布小轎裡。轎簾放下,隔絕了外麵賈府最後一點模糊的輪廓,也隔絕了這塵世最後一絲微弱的亮光。轎子晃晃悠悠,如同行走在黃泉路上。身體裡那把自父親書房出來後就一直熊熊燃燒的、名為絕望的烈火,似乎燒儘了最後一點燃料,漸漸熄滅了,隻留下無邊無際、冰冷刺骨的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轎身一頓,停了下來。轎簾被粗暴地掀開,孫府那扇黑漆漆、如同巨獸之口的後門出現在眼前。我被那兩個婦人幾乎是拖拽著下了轎,腳步虛浮地穿過熟悉的、散發著黴味的回廊。推開那間屬於我的、冰冷空寂的房門時,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再也不受控製,像一截被驟然砍斷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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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堅硬的地麵撞擊著額頭和身體,帶來短暫的、尖銳的痛感。但這痛感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麻木和昏沉所取代。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意識如同沉入無底的冰湖,不斷地下墜,下墜……身體輕飄飄的,仿佛掙脫了所有沉重的枷鎖,卻又被一種徹骨的寒意緊緊攫住,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耳邊似乎有模糊的聲響,是風穿過破敗窗欞的嗚咽?還是遠處傳來的、不知所謂的囈語?聽不真切了。隻有一種奇異的寧靜,在這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中彌漫開來。原來這就是儘頭。沒有想象中的恐懼,隻有一片荒蕪的平靜。繡橘…我來尋你了…這念頭像水中的泡沫,輕輕浮起,又無聲地破滅。
不知在這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了多久,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混合著令人作嘔的汗味,如同一隻粗暴的手,猛地將我殘存的意識從深潭裡撈了出來。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我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
昏黃的燭光跳躍著,勾勒出一個巨大的、扭曲的陰影,覆蓋在我身上。是孫紹祖。他顯然喝了不少,臉色赤紅,眼珠裡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像兩團燃燒的鬼火。他正俯身湊近,那張帶著獰笑、被酒氣蒸騰得油光發亮的臉,在我模糊的視野裡放大、變形,如同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他那隻粗糙、帶著厚繭的大手,帶著令人作嘔的溫度和酒氣,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劇痛讓我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
“醒了?”他的聲音嘶啞渾濁,帶著濃重的酒意和一種毫不掩飾的、殘忍的興味,“還以為你這塊破抹布,終於要咽氣了呢!”他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仰起臉,對上他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
“嘖,”他咂了咂嘴,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枯槁如鬼的臉上逡巡,“看看你這副尊容…公侯千金?公侯家的喪門犬還差不多!”他猛地湊得更近,濃烈的酒氣噴在我臉上,“知道爺為什麼敢這麼對你嗎?”
他頓了頓,似乎很享受我眼中那點微弱的、瀕死的驚懼,臉上的獰笑越發擴大,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落下來:
“要是你那個貴妃姐姐元春還在,爺我自然把你當尊菩薩供起來!好吃好喝地養著,哄著!可惜啊——”他拖長了調子,語氣陡然變得無比輕蔑和刻毒,“她死了!死得透透的了!你們賈家那點遮羞布,早他娘的爛成泥了!”
捏著我下巴的手驟然收緊,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他俯下身,那張猙獰的臉幾乎貼到我的鼻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帶著一種宣布最終判決般的冷酷:
“如今,你連當初抵債的那五千兩銀子…都不值了!廢物!賤命一條!”
“五千兩銀子…都不值了…”這最後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帶著他口中噴出的酒氣腥臭,狠狠燙穿了我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身體深處,那早已崩斷的弦,在這一刻,被這極致的輕蔑和徹底的否定,徹底碾成了齏粉。
一股滾燙的腥甜猛地衝上喉嚨,壓也壓不住。
“噗——!”
一口溫熱的、帶著鐵鏽味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我口中噴湧而出,濺在孫紹祖那張獰笑的臉上,也濺落在我自己冰冷的衣襟上。是血。暗紅的,粘稠的,帶著生命最後一點餘溫的血。
孫紹祖猝不及防被噴了一臉,驚怒交加地怪叫一聲,猛地鬆開鉗製我下巴的手,像被燙到一樣跳開一步,嫌惡地用手背狠狠擦拭著臉上的血汙,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晦氣!晦氣!真他娘的晦氣!來人!快來人!把這快斷氣的臟東西給爺弄乾淨!”
他的咒罵聲,婆子們驚慌跑來的腳步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毛玻璃,遙遠而模糊。我的視線迅速被一片濃重的、溫熱的紅霧所籠罩。孫紹祖那張因憤怒和嫌惡而扭曲變形的臉,在紅霧中晃動、溶解。
身體的感覺在飛快地抽離,沉重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奇異的輕盈。冷,徹骨的冷,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向心臟收縮。在那片不斷彌漫的紅霧儘頭,恍惚間,仿佛有一線微弱的光亮了起來。光暈裡,一個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裡,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襖子,背對著我,似乎正焦急地等待著誰。
“繡橘…”一個無聲的名字在我乾涸的心底泛起。
紅霧徹底吞噬了最後的光影,也吞沒了一切聲響。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地覆壓下來,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永恒的、冰封般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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