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挨打那夜，林黛玉的眼睛腫成了桃子。她悄悄立在怡紅院外芭蕉葉的暗影裡，隔著窗紗，瞧寶玉背上猙獰的傷口在燭火下泛著血光。
裡頭人聲雜亂，她隻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掐進掌心，硬將嗚咽憋回喉嚨深處。那痛楚仿佛也一道道抽在她自己背上，鞭笞得她搖搖欲墜。她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露水浸透了單薄的衫子，才像一縷幽魂般飄回瀟湘館，伏在枕上，眼淚無聲地浸透了大片錦緞。
隔日寶玉醒來，襲人捧了藥碗伺候。他神思混沌，眼角的餘光卻掠過窗邊一道伶仃的影子，青色的衣袂一閃。他猛地掙紮著要起身：“可是林妹妹來過了？”聲音扯動傷口，疼得他吸了口冷氣。襲人忙按住他，歎道：“二爺眼花了，林姑娘身子弱，哪經得起夜裡寒露。”寶玉心口卻像被那影子燙了一下，固執地認定是她來過。那無聲無息的注視，比任何哭喊都更深地烙在他心上，提醒他這世上有人真真切切，為他的痛而痛。
賈政的訓斥常如冰水兜頭澆下。那回被叫去問書，寶玉垂手肅立聽著父親口中一個個“祿蠹”、“經濟”的字眼砸下來，隻覺得兩耳嗡嗡，脊背僵硬地挺著，內裡卻空茫茫一片。好容易脫身出來，腳步虛浮地回到自己院中，隻覺魂魄都被抽走了大半，木然歪在榻上，對著一盞冷茶發呆。
天光一寸寸暗下去，更漏滴答。他眼皮沉重，半夢半醒間，忽覺榻邊有極清淺的呼吸。勉強睜開眼，昏黃的燭光裡，黛玉竟靜靜坐在杌子上。她也不說話，隻拿那雙含愁帶露的眸子望著他，手裡一塊素白絹帕無意識地絞著。她不知坐了多久，眼下的青影在燈下格外分明。
“妹妹……”他喉頭發澀，喚了一聲。
她眼波微動，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心裡……可還堵得慌？”隻這一句，寶玉便覺那凍結在心口的冰砣，被她目光裡的暖意悄然融開了一道細縫，淤積的濁氣緩緩散了出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胸中那沉甸甸的塊壘，在她無聲的陪伴裡，竟真的鬆動了幾分。
藥吊子的熱氣在暖閣裡蒸騰。寶玉失神想著什麼，腳下一絆，滾燙的藥汁猛地濺起，幾點灼熱狠狠釘在他臉頰上。他“嘶”地抽氣，襲人、麝月驚呼著圍上來，手忙腳亂地要尋冷水、膏藥。
一個淺碧色的身影卻已撥開眾人搶到跟前。黛玉全不顧那飛濺的藥汁汙了衣袖，更不顧指尖沾染上他頰邊油膏。她湊得極近，溫熱的呼吸拂過那點刺目的紅痕。她伸出微涼的指尖，極輕、極小心地觸了觸傷處邊緣，眉頭蹙得緊緊的，仿佛那燙傷在她自己臉上：“疼得厲害麼？”那聲音裡的焦灼和心疼，比任何靈藥都更能熨平寶玉灼痛的皮肉。
怡紅院東暖閣的燈燭，常亮至深夜。燭芯偶爾爆開一點細響。黛玉伏在案上，對著燈，纖細的手指執著五彩絲線，正為那塊通靈寶玉打一個繁複精巧的梅花絡子。燈影將她單薄的身子拉長，投在粉牆上，伶仃得叫人心驚。眼睫低垂，眼下已浮起淡淡的鴉青。
寶玉悄悄踱進來，見此情景，心像被針猛地紮透。他幾步上前，一把按住黛玉忙碌的手：“好妹妹，快歇著！仔細眼睛！”觸手處微涼，指尖卻已磨得泛紅。他目光掃過那未成的絡子和桌上瑩潤的玉，一股無名火直衝頂門，恨聲道：“什麼勞什子！為它熬神費力，值什麼！我這就砸了它乾淨！”竟真要伸手去抓那玉。
黛玉慌忙將玉護住，抬眼嗔他：“又發瘋！好好的東西，砸它作甚？”那嗔怪裡卻分明透著一絲被珍視的甜意，唇邊忍不住微微彎起。
梨香院外杏花開得如雲似雪。薛寶釵坐在石凳上，低頭描著一個繁複的刺繡花樣。午後暖陽穿過花枝，在她豐潤瑩白的臉頰與低垂的雪白頸項上跳躍，嫻靜美好如同畫中仙人。
寶玉遠遠走來，腳步不由得凝滯，目光定在寶釵身上，一時看得有些癡了。渾然不覺假山石後，一道淺碧色的影子已悄然立定。
黛玉貝齒輕咬下唇，水光瀲灩的眸子裡燃著兩簇小小的火焰。她捏緊手中簇新的絹帕，忽地抬手，帶著嬌蠻的力道，朝寶玉肩頭便甩了過去！
帕子帶著幽香拂過，寶玉這才驚醒，對上黛玉含嗔的眸子，心頭非但不惱，反而像被春風攪亂的一池春水，漾開隱秘的甜意。他慌忙湊近，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壓低聲音央求：“好妹妹，惱了？方才不過是……”
黛玉扭過臉去，肩膀微顫。寶玉急得繞到她麵前，隻管“好妹妹”、“親妹妹”地亂叫，笨拙急切地剖白。黛玉起初繃著臉，聽他顛三倒四賭咒發誓，額角都急出了汗，終究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頰邊飛起薄紅，似惱似羞地瞪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冰雪早已消融。
恰在此時，寶釵溫婉平和的聲音隨風傳來：“寶兄弟，方才恍惚聽見你們說‘為官’、‘仕途’？依我說，男兒家原該立身揚名，方是正途。讀聖賢書，考個舉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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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臉上哄得黛玉展顏的輕鬆笑意瞬間凍結。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直衝頂門，仿佛無數夏蟬在耳邊聒噪不休。他眉頭緊鎖，下意識後退半步，像要避開那令他窒息的氣息。方才因黛玉而起的溫軟情愫，被這“混賬話”衝得七零八落，隻剩一腔無處宣泄的悶氣。他猛地一甩袖，帶著少年人執拗的銳氣，脫口而出，聲音不高卻字字如石墜地：
“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賬話！若她也說，我早和她生分了！”
話音落處，寶釵描花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隨即複又從容，隻眼睫更低垂幾分，掩去眸中微瀾。黛玉卻猛地抬眸望向寶玉，眼底震動、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急速漫上的水光交織翻湧，幾乎將她淹沒。她飛快低下頭，指尖死死絞緊方才甩過寶玉的那方絹帕，心口怦怦如擂鼓，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幾乎要破腔而出。
寶玉自己也怔住了。那話未經思索衝口而出，此刻才覺分量千鈞。他看著黛玉低垂微顫的脖頸，絞緊帕子的指尖，一股更洶湧、更滾燙的情潮轟然將他淹沒。這情意來得如此洶湧自然，仿佛早已在他血脈裡生根發芽，此刻破土而出，長成蔽日巨木。那些前世太虛幻境裡縹緲的甘露之恩、三生石畔模糊的舊精魂，都化作了眼前人含淚低頭的模樣。
他渾然忘卻了警幻冊子上的判詞，忘卻了渺渺真人的偈語。此刻天地間，唯餘眼前這一人。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輕顫，隻想拂去她眼角將墜未墜的淚珠，拂去這塵世間最剔透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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