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步走到一隻最大的箱籠前,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銅鎖。鎖身光滑,映著窗外一點微光。曾幾何時,她也以為這鎖是屏障,是保護。可今夜,這鎖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成了“外人”身份的鐵證!鳳姐看著這些鎖時那了然又輕慢的眼神,探春指斥“外邪”時那穿透牆壁的鋒芒……都在宣告:無論你如何端莊,如何守禮,如何鎖緊自己的所有,在賈府人眼中,你終究是個外人!一個需要被提防、被審視、甚至被驅逐的“外邪”!
心底那點微弱的、不甘的火苗,被這兜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澆滅了,隻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燼。她扶著箱籠邊緣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甲刮過堅硬的木頭,發出細微的澀響。寄居賈府這些年,她步步為營,處處留心。替湘雲辦螃蟹宴解圍,為邢岫煙贖回棉衣周全體麵,替王夫人分憂理家……她殫精竭慮,不過是想在這看似繁花著錦的深宅裡,為薛家,也為自己掙得一方安穩立足之地,證明自己並非無用之人。可到頭來,一場抄檢,幾句誅心之言,便將她所有的努力與用心都撕得粉碎,隻剩下“外人”這赤裸裸的標簽。
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夾雜著被徹底看輕的尖銳痛楚,從心底最深處翻湧上來,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閉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鳳姐那浮在表麵的笑意,聽到探春那字字如刀的斥罵。那些聲音交織著,盤旋著,最終都化為一個冰冷的聲音:該走了。再賴下去,不過是徒增笑柄,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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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清晨第一縷慘淡的灰白光線艱難地透過窗紙,寶釵已在鶯兒的服侍下梳洗停當。她換上了一身顏色略深些的銀藍素緞襖兒,月白綾裙,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隻簪著一支素淨的珠花。臉上薄薄敷了一層粉,掩去一夜無眠的憔悴,那沉靜的眼眸下,是深潭般的決絕。
“姑娘……”鶯兒捧著一件家常的半舊外裳,眼圈依舊紅著,聲音帶著遲疑。
“不必了,”寶釵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漣漪,“就穿這身。隨我去見太太。”
主仆二人踏著晨露未曦的園中小徑。大觀園經曆了一夜的兵荒馬亂,此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死寂。抄檢留下的狼藉痕跡尚未完全收拾乾淨,偶爾可見散落的紙片、傾倒的花盆,還有婆子們壓低嗓音的議論,在清晨的空氣中嗡嗡作響,像一群擾人的蒼蠅。那些目光,或明或暗,帶著探究、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黏在寶釵挺直的脊背上。她目不斜視,步履平穩,仿佛周遭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唯有袖中緊握的手,泄露著那平靜表象下的驚濤已止息為冰。
榮慶堂內,檀香的氣息依舊濃鬱。王夫人歪在臨窗的大炕上,身上搭著一條秋香色金錢蟒引枕,臉色比平日更顯灰敗,眼下有著濃重的青影,顯見昨夜亦未得安眠。她手裡無意識地撚著一串楠木佛珠,目光有些虛浮地望著窗外。昨夜那場鬨劇般的抄檢,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在賈府臉上,更抽在她這位當家主母的心上。體麵掃地,家宅不寧,這比丟了什麼勞什子“要緊東西”更讓她心力交瘁。
小丫頭打起簾子:“太太,寶姑娘來了。”
王夫人回過神,勉強打起精神,臉上擠出一個慣常的、帶著慈和卻掩不住疲憊的笑容:“寶丫頭來了?快坐。昨夜園子裡鬨哄哄的,可驚著你了?”她的目光在寶釵沉靜得近乎肅穆的臉上飛快地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更深的不安。
寶釵並未依言坐下。她上前幾步,在王夫人炕前站定,深深地福了一禮,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姿態卻透著一股告彆的疏離。
“太太慈安。”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如同山澗寒泉,聽不出任何情緒,“昨夜之事,太太主持大局,費心了。園中姐妹想是受了些驚擾,好在太太威德,想必無大礙。”她微微一頓,目光低垂,落在王夫人撚著佛珠、指節微微發白的手上,才緩緩說出那早已在心中滾了千百遍的話:
“今日來,是向太太辭行。家裡傳信來,母親身子骨這幾日又不大爽利,夜裡咳得厲害。為人子女,憂心如焚。我想著,家中隻母親一人,哥哥又常在外,我既在跟前,理應回去侍奉湯藥,晨昏定省,方是正理。因此,特來向太太稟明,今日便搬回去住些日子。”
話音落下,榮慶堂內一片死寂。隻有王夫人手中那串楠木佛珠,撚動的動作猛地一滯,珠子碰撞發出突兀的一聲脆響。她握著茶盞的手指,瞬間失了血色,捏得骨節泛白,那溫熱的茶湯在盞中輕輕晃蕩,映著她驟然失神的臉。她抬眼,目光直直地投向寶釵,那眼神複雜至極——有驚愕,有慌亂,有一絲被看穿心思的狼狽,更有一種如釋重負卻又難以言說的沉甸甸的東西。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挽留的話。昨夜鳳姐回來,隱晦地提及蘅蕪苑那幾把刺眼的鎖和探春那番指桑罵槐的雷霆之怒,她便已隱隱猜到會有這一刻。隻是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乾脆,如此……體麵。寶釵沒有質問,沒有抱怨,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屈流露,隻用“母親病重”這個無可指摘、孝道為先的完美理由,將彼此最後一點難堪都遮掩了過去。
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團濕棉花。王夫人看著眼前這個自小看著長大、素來穩重妥帖的姨甥女,看著她那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尋常家事的臉,心底竟翻湧起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無力。她知道,蘅蕪苑那幾把鎖,探春那聲“外邪”,便是最徹底的逐客令。賈府這艘日漸傾頹的大船,早已自顧不暇,哪裡還容得下薛家這門“貴親”長久地寄居?所謂的“金玉良緣”,在赤裸裸的現實窘迫和家族利益麵前,不過是一層隨時可以戳破的窗戶紙。
最終,那千言萬語,隻化作一聲沉沉的、帶著無儘疲憊的歎息,從王夫人喉間溢出。
“……去罷。”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寶釵,聲音帶著一種砂紙磨過般的啞澀,“你是個孝順孩子……替我……好好問候你母親。就說……就說我惦記著她,讓她好生將養。”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用儘了力氣才擠出最後一句,“園子裡……隨時給你留著門。”
這“留著門”三個字,輕飄飄的,落在地上,連一絲塵埃都未能驚起。寶釵心中最後一點微瀾也徹底平息。她再次深深一福:“謝太太體恤。寶釵告退。”
轉身,離去。裙裾拂過光潔的地麵,沒有一絲留戀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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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的離去,如同秋日裡一片樹葉的飄零,並未在波瀾詭譎的賈府掀起太多漣漪。她的行李本就極簡,幾口上了鎖的箱籠,幾個包裹,不過半日便收拾停當。鶯兒紅著眼睛,默默地將姑娘慣用的幾件舊物打點好。
那頂青帷小轎停在蘅蕪苑門口,樸素得近乎寒酸,與這國公府邸的氣派格格不入。寶釵最後看了一眼這住了數載的院落。清冷的山石依舊,幾竿翠竹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廊下空寂,再無往日鶯兒活潑的笑語。她扶著鶯兒的手,步履平穩地走向轎子,身影融入那青色的帷幔之中,沒有回頭。
轎簾垂下,隔絕了外界。鶯兒低低的啜泣聲終於忍不住在狹小的空間裡響起。寶釵端坐其中,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尊沒有溫度的玉像。外麵傳來轎夫起轎的吆喝聲和沉重的腳步聲,轎身微微晃動,開始移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滾動聲,像是碾在人心上。這聲音,漸漸遠離了雕梁畫棟、花柳繁華的大觀園,遠離了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視,遠離了那場以“抄檢”為名的驅逐。
行至角門,守門的婆子驗了對牌,沉重的朱漆大門吱呀呀打開一道縫隙。轎子便從這道縫隙中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彙入外麵市井街道的喧囂。那扇象征著賈府門楣的角門,在轎子完全離開後,又緩緩地、沉重地合攏了,發出一聲悶響,如同一個冗長篇章的終結。
人去樓空。
蘅蕪苑的管事婆子得了令,捧著一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走到那扇緊閉的院門前。她看了看這曾經迎來送往、如今卻透著死寂的院落,歎了口氣,將那把曾由薛家大姑娘親自掌管、象征著薛家體麵與謹慎的鑰匙,插入了門環上的大鎖鎖孔。
手腕用力一擰。
“哢嗒——”
一聲清晰、乾脆、帶著金屬特有冷硬質感的脆響,在空寂無人的院落門口驟然響起,顯得格外驚心。那聲音在清晨殘餘的薄寒中回蕩,久久不散。鎖簧扣死,銅舌彈出,將昔日所有或真或假的笑語、所有謹慎維持的體麵、所有寄居於此的痕跡,都徹底地、決絕地鎖在了身後。
管事婆子拔下鑰匙,轉身離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偌大的蘅蕪苑,隻剩下一片被鎖住的、凝固的寂靜。幾片枯黃的竹葉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石階上。
那一聲“哢嗒”,仿佛也鎖進了某個人的心裡。王夫人撚著佛珠的手停在半空,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際,久久無言。探春坐在梳妝台前,聽著丫鬟回稟“寶姑娘已經走了”,拿起梳篦的手頓了頓,鏡中少女的眉眼間掠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最終歸於沉寂。
轎子平穩地行進在熙攘的街道上,市井的聲響透過青帷傳入耳中,帶著塵世的煙火氣。鶯兒還在小聲抽泣。寶釵端坐著,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入定。隻有她自己知道,當那聲遙遠的、象征著終結的“哢嗒”鎖響隱約傳來時,她的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袖籠深處,幾不可察地、痙攣般地蜷縮了一下。
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穿過喉管,帶著一種奇異的暢通感,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卻比那銅鎖更為沉重的枷鎖。唇角,終於浮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原來鎖住咽喉、令人窒息的,從來都不是那把掛在蘅蕪苑門上的冰冷銅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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