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強自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對著賈母的方向低聲道:“外祖母,我……我有些頭疼,想先回去歇著了。”
賈母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和微微顫抖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隨即溫和地點點頭:“去吧,想是今兒人多,悶著了。紫鵑,好生伺候著姑娘回去歇息,讓廚房熬碗安神湯送去。”
紫鵑早已憂心如焚,連忙上前攙扶住黛玉有些虛軟的手臂。黛玉低著頭,不再看任何人,尤其是避開寶玉急切又茫然的目光,任由紫鵑扶著,腳步虛浮地向外走去。那單薄的身影穿過珠簾,消失在花廳明亮的光影之外,隻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藥草清香。
寶玉下意識地想追出去,卻被賈母一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寶玉,你也該回去準備明日的穿戴了。襲人,仔細著點。”
襲人連忙應聲上前。寶玉看著黛玉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賈母,再看看自己那份刺眼的禮單,小嘴一癟,滿腹的委屈和不解最終隻化作一聲悶悶的:“是,老祖宗。”
黛玉幾乎是踉蹌著被紫鵑扶回瀟湘館的。一進房門,那強撐了一路的力氣便瞬間抽離。她推開紫鵑的手,撲到窗邊的書案前,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前陣陣發黑。案上鋪著她昨日臨了一半的《洛神賦》,墨跡猶新。她顫抖著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卷宣紙,似乎想將它撕碎,指尖卻失了力氣,隻將那柔韌的紙張攥得皺成一團,發出刺耳的聲響。
“姑娘!姑娘您這是何苦!”紫鵑嚇得魂飛魄散,撲過來抱住她的手臂,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您心裡難受,打我罵我都成,可彆傷著自個兒身子啊!”
黛玉猛地鬆開手,那皺巴巴的紙團滾落在地。她轉過身,背對著紫鵑,纖細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喉嚨,破碎地逸出來,如同受傷小獸的哀鳴。那眼淚再也止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一樣……怎麼會一樣……”她聲音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絕望,“金玉如意……芙蓉簟……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他有的,她都有……獨獨我……”後麵的話被洶湧的悲泣淹沒。她想起花廳裡王夫人那掩飾不住的喜色,薛姨媽那激動得發亮的眼神,寶釵那沉靜到近乎冷漠的完美……還有寶玉那份茫然不解的慌亂。這一切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元妃的賜禮,哪裡是什麼節下恩賞?分明是一道無聲的懿旨,一道將她隔絕在外的旨意!那“金玉良緣”四個字,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帶著皇權的威嚴,狠狠砸在她麵前。
“姑娘,未必就是那個意思……”紫鵑心痛如絞,隻能徒勞地勸慰,“許是娘娘一時疏忽……”
“疏忽?”黛玉猛地轉過身,臉上淚痕交錯,眼神卻像淬了寒冰的琉璃,亮得驚人,也冷得驚人,“夏太監何等精明?報得那般響亮!王夫人笑得那般開懷!薛姨媽那聲‘金玉良緣’,怕是早就懸在舌尖了!這哪裡是疏忽?分明是……”她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隻覺得一股腥甜之氣直往上湧。她扶著冰冷的窗欞,身體搖搖欲墜。
“姑娘!您彆嚇我!”紫鵑死死扶住她,聲音帶著哭腔,“老太太!老太太方才不是讓寶二爺明日進宮謝恩了嗎?這……這或許還有轉圜?”
“轉圜?”黛玉慘然一笑,淚水更加洶湧,“外祖母是讓寶玉去謝恩,可謝的是什麼恩?是娘娘‘格外看重姊妹情分’的恩!還是……”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再深想下去。賈母的話,像是一把雙刃劍,既點明了要去謝恩,卻也未曾明示任何扭轉之意。這其中的分寸,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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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王夫人院中的佛堂裡卻是另一番景象。檀香的氣息比往日更濃,青煙嫋嫋。王夫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對著那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觀音,深深地拜了下去。她閉著眼,嘴唇無聲地翕動,念誦著經文,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舒展和滿足。那一直壓在心底的石頭,終於被女兒元春這無聲而有力的支持徹底移開了。金玉良緣,板上釘釘!老太太再疼黛玉又如何?娘娘的旨意,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針。她仿佛已經看到了寶釵鳳冠霞帔嫁入榮禧堂的景象,看到了薛家徹底融入賈府血脈的未來。
而蘅蕪苑內,寶釵獨自坐在臨窗的書案前。案上,那份寫著“金玉如意”、“芙蓉簟”、“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的禮單靜靜攤開。她手中拿著一卷書,目光卻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定定地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燭火在她沉靜的側臉上跳躍,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卻照不進她深潭般的眼底。那裡麵沒有新嫁娘的嬌羞,沒有攀上高枝的得意,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一絲涼意的平靜。母親薛姨媽方才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話語猶在耳邊,姨母王夫人那毫不掩飾的欣喜目光也曆曆在目。這鋪天蓋地的“金玉”之聲,如同巨大的漩渦,將她牢牢卷入其中。她輕輕撫過禮單上“金玉如意”那幾個字,指尖冰涼。這如意,當真是遂了誰的心意?她微微蹙起眉,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無奈掠過眉間。這深宅大院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自己。
次日,天剛蒙蒙亮,寶玉便穿戴整齊,由賴大家的親自陪著,乘著府裡最體麵的朱輪華蓋車,前往那九重宮闕。他一路都悶悶不樂,腦子裡反複回響著昨日黛玉那蒼白的小臉和含淚的眼,以及自己那份與寶姐姐一模一樣的禮物帶來的巨大困惑。他不懂,為何娘娘的賞賜會讓林妹妹如此傷心?為何太太和姨媽會那般高興?他隻覺得心裡堵得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宮門深似海。鳳藻宮內,元春一身家常的明黃宮裝,端坐在上首。她比寶玉記憶中清減了些許,眉宇間帶著深宮歲月沉澱下的雍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看到弟弟,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歡喜,招手讓他近前,拉著他的手細細端詳,問了許多家常話:老太太身子可好?姐妹們如何?讀了什麼書?寶玉一一答了,規規矩矩,不敢有絲毫逾矩,隻是那份屬於少年的活潑與懵懂,在深宮的威儀下顯得格外拘謹。
元春含笑聽著,目光慈愛地落在弟弟身上,細細端詳他長高的身量,眉宇間依稀的稚氣,還有那眼神裡藏不住的、因心事而起的幾分茫然。她問了許多,關於賈母的飲食起居,關於園中姊妹們的近況,關於他讀的書、寫的字。寶玉一一答了,聲音恭敬,帶著一絲在長姐麵前特有的溫順。然而,元春自始至終,都未曾提起半句關於昨日賜禮,更未提及任何與“金玉良緣”、婚姻嫁娶相關的話題。仿佛那兩份一模一樣的厚禮,真的隻是尋常的節下恩賞,一份對弟弟的關愛,一份對親戚家姑娘的體麵而已。
寶玉心裡存著巨大的疑團,幾次想開口問問那禮物的事,想替林妹妹解釋幾句,可抬頭對上長姐那溫和卻深不可測的目光,那屬於皇妃的、無形中流露的威儀,便將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他最終隻是按照賈母的叮囑,恭恭敬敬地磕了頭,替全家謝了恩。
回程的馬車上,寶玉更加悶悶不樂。長姐的關懷是真的,可那避而不談的態度,像一團濃霧,讓他更加看不清方向。他隱隱覺得,那兩份相同的禮物背後,藏著他無法理解、也無力撼動的東西。那東西龐大而冰冷,隔開了他和林妹妹。
寶玉回府後,向賈母和王夫人回稟了入宮情形,自然隻字未提賜禮的疑問,隻說了些元春的問候。王夫人聽了,臉上笑容更深,心中大定,隻覺女兒元春行事滴水不漏,這默許的態度便是最大的支持。賈母撚著佛珠,聽寶玉說完,隻淡淡“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卻愈發深沉。元春的沉默,是意料之中,卻也更印證了她的猜想。這金玉之說,怕是被王夫人當成了尚方寶劍,在元春那裡,或許隻是一步順水推舟的棋,並未真正深思,也未曾真正下旨定奪。這就夠了。隻要不是明旨,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日子在一種表麵平靜、內裡緊繃的氣氛中滑過。轉眼到了五月初一,賈府依例前往清虛觀打醮祈福。這日,清虛觀內外人聲鼎沸,香煙繚繞。賈母被簇擁在正殿前視野最好的看樓上,王夫人、薛姨媽、邢夫人、尤氏並眾姊妹環繞在側。樓下戲台上鑼鼓喧天,一出《白蛇傳》正唱到水漫金山,熱鬨非凡。
張道士,這位八十多歲、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的老神仙,是榮國公的“替身”,在賈府地位超然。他陪著賈母說笑了一會,又誇讚了寶玉一番,說哥兒模樣氣度越發像當年的國公爺。賈母含笑聽著,目光慈愛地看著侍立在旁的寶玉,又掠過坐在下首、正凝神看戲的黛玉和寶釵。黛玉今日穿著件月白繡折枝梅的衫子,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比前幾日好了些,隻是眼神裡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鬱色。寶釵則是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衣裙,沉靜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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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士何等精明人物,目光在幾位姑娘身上一掃,又見賈母眼神在寶玉和黛玉身上停留的時間略長,心中已有了計較。他撚著雪白的長須,湊近賈母,臉上堆著世故又熱切的笑容,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幾人都聽見:
“老神仙,貧道有件事,鬥膽想討老祖宗一個示下。”
賈母笑容可掬:“張爺爺有話但說無妨。”
張道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寶玉,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兒,看見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歲,生得模樣兒好,聰明伶俐,根基家當,倒也配得過哥兒。貧道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小姐,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不知老祖宗意下如何?若老祖宗不棄嫌,貧道就鬥膽做個媒?”
這話一出,看樓上原本喧鬨的氣氛瞬間凝滯了半拍。
王夫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握著團扇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泛白。她死死盯著張道士,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那張世故的笑臉。薛姨媽更是臉色驟變,方才還因看戲而泛起的紅暈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手裡捏著的帕子被絞得變了形。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寶釵,隻見寶釵依舊端坐著,目光落在戲台上,仿佛根本沒聽見張道士的話,隻是那握著團扇柄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賈母仿佛渾然不覺周圍的異樣,臉上依舊是那副慈和的笑容,她慢悠悠地端起茶碗,用碗蓋輕輕撥了撥浮沫,抿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張道士,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調侃:“哦?張爺爺如今也做起媒來了?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大一大兒再定罷。再者,他父親不在家,這事也得問問他的意思。”她說著,目光轉向一旁懵懂的寶玉,笑問道,“寶玉,你可聽見了?張爺爺要給你說親呢。”
寶玉正因水漫金山的熱鬨戲文看得入神,猛地被賈母一問,又聽是“說親”二字,如同被蠍子蟄了一下,登時漲紅了臉。他想起昨日黛玉的眼淚,想起那份刺眼的禮單,心中又急又惱,也顧不得什麼場合規矩,猛地一跺腳,衝著張道士就嚷了起來:“什麼小姐!我不要!我不管什麼金玉麒麟,和尚道士的話!我……我……”他急得口不擇言,目光下意識地就焦急地尋找黛玉的身影。
黛玉在張道士開口的瞬間,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見寶玉這般不管不顧地發作起來,又急又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忙低下頭去,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生怕寶玉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
賈母見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麵上卻故意板起臉,嗔怪道:“胡鬨!越發沒個規矩了!張爺爺也是好意。”她轉向臉色鐵青的王夫人和薛姨媽,語氣依舊是家常的閒談,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論,“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性子左得很。他既如此說,此事便罷了。況且,那小姐既是張爺爺說的‘根基家當配得上’的,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姑娘。隻是,”她頓了頓,目光似有深意地掠過薛姨媽煞白的臉,聲音放得更緩,帶著一種悲憫似的歎息,“我們這樣的人家,看著烈火烹油,繁花似錦,內裡的艱難,外人哪裡知曉?小門小戶的姑娘嫁進來,福氣薄些的,怕是承受不住這份富貴,反倒折了壽數。還是罷了,罷了。”
這最後一句輕飄飄的“福薄”、“折壽”,如同兩記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薛姨媽和王夫人心上!
薛姨媽隻覺得眼前一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幾乎要坐不穩。賈母的話,哪裡是說給張道士聽?分明是說給她薛家聽的!“根基家當配得上”?這是在諷刺薛家皇商的身份終究是商戶!“小門小戶”?這是在明明白白地貶低薛家的門第!“福薄”、“折壽”?這簡直是惡毒的詛咒!她之前所有的期盼、激動,以為攀上了元妃的高枝就萬無一失的篤定,在這一刻被賈母這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擊得粉碎!她猛地看向王夫人,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屈辱和求助。
王夫人的臉色比薛姨媽更加難看,一陣青一陣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握著團扇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地顫抖著。她死死盯著賈母那雲淡風輕的側臉,胸中翻騰著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懼。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賈母為何要讓寶玉次日去謝恩——那根本不是謝恩,是去探元春的口風!明白了元春為何對此事絕口不提——那兩份相同的賜禮,或許根本就不是賜婚的明旨!更明白了今日張道士這番突如其來的提親,絕非偶然!這是賈母精心布下的棋局!她根本不屑於、也不需要跟自己這個兒媳爭執什麼“金玉良緣”。她隻需要在合適的場合,借著張道士這把“刀”,輕描淡寫地說上幾句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字字誅心的話,便足以將薛家、將她王夫人的盤算,徹底釘死在“門不當戶不對”、“福薄難承”的恥辱柱上!婆婆……這就是婆婆的威勢!無需疾言厲色,無需撕破臉皮,隻需一句話,便能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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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意從王夫人的脊背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著賈母那依舊慈和的笑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笑容背後深不可測的力量和冰冷。她精心策劃的“金玉良緣”,自以為借了元妃的東風便勝券在握,原來在婆婆眼中,不過是一場上不得台麵的獨角戲,隻需輕輕一拂袖,便能讓她一敗塗地。
戲台上的鑼鼓依舊喧天,白娘子還在水漫金山,看樓上卻已是另一番天地。寶釵依舊端坐著,目光落在戲台上,仿佛周遭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隻是那沉靜如水的眼底深處,一絲清晰的涼意,終於緩緩浮起,如同深秋清晨凝結的寒霜。她握著團扇柄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黛玉低著頭,心跳得如同擂鼓。方才寶玉那不管不顧的呼喊,賈母那看似責備實則回護的話語,還有那句意有所指的“福薄”、“折壽”……像一道道驚雷在她心頭炸響。她悄悄抬眼,望向賈母。老太太正含笑看著戲台,仿佛剛才隻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黛玉的心,在劇烈的震蕩後,竟奇異地生出一絲微弱的暖意和……酸楚的委屈。
而寶玉,兀自氣鼓鼓地站在賈母身邊,瞪著張道士,腦子裡還回響著自己那句“什麼金玉麒麟都不要”的宣言。他懵懂地感覺到,自己剛才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件能保護林妹妹的事。雖然,他依舊不太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清虛觀的香煙嫋嫋上升,盤旋在雕梁畫棟之間,如同無數糾纏不清的宿命絲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靜默地俯視著這紅塵俗世中,由人心編織的、無聲而慘烈的戰場。金玉良緣的幻夢,在賈母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中,如同被戳破的七彩泡沫,隻留下滿地冰冷的、帶著諷刺意味的濕痕。薛姨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隻覺得這看樓上的每一道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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