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暴雨衝刷著大觀園,瀟湘館外的幾竿翠竹被打得彎了腰。怡紅院內,賈寶玉正對著窗外發呆,手中的《南華經》久久未曾翻動一頁。
“二爺,太太讓送來的蓮子羹。”襲人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將白瓷碗輕輕放在案幾上。
寶玉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這些日子,他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悄然消失。
襲人站了片刻,見寶玉沒有搭理的意思,隻得輕聲道:“晴雯妹妹病了這幾日,要不要請王太醫再來瞧瞧?”
“病了?”寶玉這才轉過身,“什麼病?怎麼沒人告訴我?”
襲人眼神閃爍:“不過是風寒,怕過了病氣給二爺,太太讓她在屋裡養著呢。”
寶玉蹙起眉頭。他記得上次見晴雯還是三日前,那時她正蹲在薔薇架下收拾落花,一雙含情目笑得彎彎的,哪有半分病容?
“我去看看。”寶玉起身就要往外走。
襲人急忙攔住:“二爺且慢!太太吩咐了,這幾日園子裡病氣重,不讓四處走動呢。”
寶玉盯著襲人看了半晌,突然問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鬟的哭喊聲:“二爺!二爺!晴雯姐姐她...她不好了!”
寶玉手中的書“啪”地落地。
破舊的下人房裡彌漫著草藥和黴變的氣味。晴雯躺在一張硬板床上,身上蓋著打補丁的薄被。聽到腳步聲,她艱難地睜開眼,見到來人竟是寶玉,渾濁的眼中倏地閃過一抹光亮。
“二爺怎麼來了...”她聲音嘶啞得幾乎認不出,“這裡臟,仔細過了病氣。”
寶玉怔在門口,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人就是那個眉眼如畫、顧盼神飛的晴雯。不過幾日功夫,她怎麼就病成了這樣?
他快步走到床前,握住晴雯枯柴般的手:“怎麼病得這樣重也不告訴我?我這就去請太醫!”
晴雯反手抓住他的衣袖,搖頭道:“不必了...橫豎是好不了了...”說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
寶玉這才注意到屋裡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桌上放著的半碗冷粥已經餿了,藥罐子倒在一旁,藥渣灑了一地。
“她們就這樣待你?”寶玉的聲音發抖。
晴雯慘然一笑:“都是我命該如此...隻是臨走前能見二爺一麵,我也算瞑目了...”
寶玉的眼淚奪眶而出:“胡說!我這就去求老太太,定要治好你的病!”
“二爺且慢!”晴雯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我有一句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暴雨敲打著窗欞,屋裡忽明忽暗。晴雯斷斷續續地訴說著這些日子的遭遇:如何被誣陷與寶玉有私情,如何被王夫人訓斥,如何被趕出怡紅院...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寶玉心上。
“我雖生得比彆人略好些,可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啊!”晴雯泣不成聲,“他們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死也不甘心!”
寶玉隻覺得五內俱焚,恨不得立時去找母親理論。但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安撫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姑娘。
“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寶玉緊握她的手,“這園子裡,再沒有人比你更清白剛烈。”
晴雯顫抖著取下腕上的四個銀鐲:“這個...留給二爺做念想罷...”又望著自己二寸長的指甲,“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這麼長...”
她突然取過床頭剪刀,齊根鉸下兩根蔥管般的指甲,遞給寶玉:“這個也留給二爺...”
寶玉已是淚眼模糊,隻見晴雯又艱難地脫下貼身的舊紅綾襖:“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裡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一樣了...”
寶玉頓時明白過來——這是晴雯在用最後的方式向那些誣陷她的人抗爭。他毫不猶豫地寬衣換上,將晴雯的紅綾襖仔細藏在懷中。
“回去她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晴雯眼中突然迸發出奇異的光彩,“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窗外雷聲大作,一道閃電照亮晴雯蒼白而決絕的麵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完成了自己的報複——將一根刺深深種進寶玉心中,這根刺會隨著時間生根發芽,終有一日會刺破這園子裡的虛偽與冷漠。
寶玉回到怡紅院時已是深夜。襲人見他穿著晴雯的舊紅綾襖,嚇得臉色煞白:“二爺這是...”
“晴雯給的。”寶玉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
襲人手中的茶盤“咣當”落地,碎瓷片和茶水濺了一地。
晴雯的死訊在第二天傳來。據說她是在黎明時分咽的氣,死前還念著“寶玉”二字。王夫人下令簡單埋葬,不許大肆聲張。
寶玉將自己關在房裡三天三夜。出來後,他仿佛變了個人——不再是那個隻會吟風弄月的富貴公子,眼中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深沉和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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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晴雯的紅綾襖收在一個紫檀匣子裡,時常取出對著發呆。每一個看到這個匣子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尤其是襲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觀園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但隻有細心的人才能發現,寶玉待襲人不再如從前親厚,甚至有意回避她的伺候。
這日黛玉來怡紅院,正撞見寶玉對著晴雯的舊物垂淚。了解緣由後,她輕歎一聲:“晴雯這是以死明誌,更以死諫君啊。”
寶玉抬頭:“林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淡淡道:“她這是在告訴你,這園子裡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暗藏殺機。今日是她,明日又不知是誰了。”
寶玉悚然一驚,想起這些年來園中姐妹們的種種遭遇,不由得冷汗涔涔。
當晚,他在燈下寫下《芙蓉女兒誄》,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寫至“自為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時,不禁擲筆長歎。
轉眼到了中秋,賈母在園中設宴。酒過三巡,王夫人突然提起寶玉的婚事,暗示已經相中了幾家千金。
寶玉放下酒杯,突然道:“母親可還記得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