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深秋,賈府後門吱呀一聲打開,兩個穿著半舊不新衣裳的丫頭低著頭,跟著一頂青綢小轎悄無聲息地進了角門。繡鸞攥著衣角,小心翼翼地踩在鋪著青石板的路上,眼角餘光瞥見朱漆遊廊下幾個穿著綾羅的丫鬟正掩嘴說笑,她們腕上的銀鐲在秋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這是繡鸞第一次走進榮國府。三日前,她還在尤家伺候二姑娘做些針線活計,雖不富貴,倒也清淨。誰知賈璉二爺突然將二姑娘接進府裡,她們這些貼身丫鬟便如同隨嫁的妝奩,一並被“分”了過來。那個“分”字像根冷針,悄沒聲地紮進繡鸞心裡。
“往後在府裡當差,須得謹言慎行。”尤二姐下轎時特意回頭囑咐,蒼白的臉上強擠出一絲笑。繡鸞和繡鳳連忙應下,跟著婆子往大觀園去。路上遇見一隊捧著錦盒的丫鬟,為首的瞥見她們,故意抬高聲音:“今兒個廚房新蒸的蟹粉包子,平姑娘特意吩咐給林姑娘送去的。”說罷,眼角掃過繡鸞半舊的鞋麵,輕嗤一聲。
繡鸞的住處被安排在沁芳亭後的一間耳房裡,與四個粗使丫鬟同住。當晚,她抱著自己的小包裹坐在炕沿,聽同屋的丫鬟議論府裡的規矩。
“每月初一發月錢,咱們三等丫鬟隻得五百錢。”“若是跟了對的主子,年節下還有賞錢呢。”一個名喚小鵲的丫鬟突然壓低聲量:“聽說你們是跟著那位新來的二奶奶的?可要當心些,璉二奶奶最是容不下人的。”
繡鸞一夜未眠。窗外竹影搖曳,仿佛無數隻窺探的眼睛。
次日拂曉,繡鸞便起身伺候尤二姐梳洗。銅盆裡的水是她去井邊打的,初冬的井水刺骨的冷。她端著水盆穿過回廊時,聽見兩個婆子在假山後嘀咕:
“聽說是個再嫁的,也不知使什麼手段勾引了璉二爺。”“帶來的丫頭也不知是什麼來曆,彆把什麼不乾不淨的帶進府裡來。”
繡鸞的手一顫,盆裡的水灑濕了裙角。她咬著唇快步走過,那些話卻像沾了毒的針,一根根紮進心裡。
尤二姐的日子果然不好過。王熙鳳表麵上親熱,卻將秋桐安排在隔壁院子。那秋桐是個潑辣性子,時常借故生事。這日晌午,繡鸞正給尤二姐熬藥,忽聽院門哐當一聲被踹開。
“這院裡怎麼一股子藥味兒?莫不是咒人死呢!”秋桐帶著兩個小丫鬟闖進來,徑直走到藥罐前,抬腳就要踢翻。
繡鸞慌忙護住藥罐:“秋桐姑娘使不得,這是二奶奶救命的藥!”秋桐反手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下作東西,這裡輪得到你說話?”繡鸞臉上火辣辣地疼,卻仍死死護著藥罐。這時裡間傳來尤二姐微弱的聲音:“繡鸞,罷了...”
最終藥還是灑了大半。繡鸞蹲在地上收拾碎片,眼淚滴在烏黑的藥汁裡,洇開一個個小漩渦。
深冬來臨,尤二姐的病越發重了。繡鸞日夜守在榻前,眼看著曾經明媚的女子如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那日清晨,尤二姐突然精神好些,從枕下摸出個金戒指塞給繡鸞。
“跟著我...委屈你們了。”尤二姐咳嗽著,眼底有種異樣的光,“這個你收著,日後...或許有用處。”
繡鸞心中突地一跳,還待說什麼,外間傳來王熙鳳的笑語聲:“妹妹今日可大安了?”她忙將戒指藏進袖中,低頭退到一旁。
當夜風雪大作,繡鸞伺候尤二姐睡下後,總覺得心神不寧。三更時分,她披衣起來查看,卻見尤二姐榻上空空如也。繡鸞心頭猛跳,提著燈四處尋找,最終在後院井邊發現了一隻繡鞋。
“來人啊!二奶奶投井了!”繡鸞的哭喊聲撕裂了寂靜的雪夜。
尤二姐的喪事辦得潦草。頭七剛過,繡鸞就被打發到漿洗房當差。寒冬臘月,她的雙手整日浸在冷水裡,很快就生滿凍瘡。同屋的丫鬟都躲著她,說是“晦氣”。有時深夜醒來,她聽見她們竊竊私語:
“聽說二奶奶死的時候瞪著眼睛呢...”“跟著她的那個繡鸞,怕是也沾了不乾淨的東西...”
開春時節,繡鸞病倒了。起初隻是咳嗽,後來發起高熱,渾身起滿紅疹。管事的婆子來看了一眼,捏著鼻子道:“怕是癆病,挪到後罩房去彆傳染人。”
後罩房是府裡堆放雜物的處所,終年不見陽光。繡鸞躺在硬板床上,望著蛛網密布的房梁,想起小時候娘親說過,人死了會變成星星。她勉強支起身子想看看窗外,卻隻看到一堵灰牆。
那枚金戒指早被管事的搜去了,說是抵了藥錢。其實哪有什麼藥,不過每日一碗冷粥放在門口。
繡鸞死在一個春雨瀟瀟的夜晚。最後時刻,她仿佛聽見遠處傳來戲班子的唱腔,大約是哪個院裡又在擺宴。她想起進府那日聽見的笑語聲,那些閃著銀光的手鐲,那些她從未嘗過的蟹粉包子...
次日清晨,婆子發現時,繡鸞的身子已經僵了。兩個小廝用草席一卷,從後門抬了出去。馬車顛簸著駛向亂葬崗,席子裡漏出一縷黑發,在春風中輕輕飄動。
榮國府裡的海棠依舊開得熱鬨,沒人記得有個叫繡鸞的丫頭曾經存在過。隻有賬房先生翻冊子時,偶爾會問一句:“先前伺候尤二姐的那個丫頭,月錢是不是還沒銷賬?”
繡鸞的故事,就像投入大海的一粒沙,甚至來不及泛起漣漪,就沉沒在浩瀚波濤之中。而那些朱門裡的繁華喧囂,從未因一個小丫鬟的逝去,有過片刻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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