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後,賈府後花園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黛玉獨自坐在沁芳亭內,手中捧著一卷《牡丹亭》,卻是一個字也讀不進去。這幾日她咳嗽又加重了,夜裡總睡不安穩,晨起時枕邊竟有幾縷落發。
“林姑娘原來在這裡躲清靜呢。”襲人笑盈盈地走來,手裡捧著個錦盒,“寶二爺讓我給姑娘送些新茶來,說是南邊剛送來的雨前龍井。”
黛玉微微頷首,“有勞你了,就放在這兒吧。”
襲人放下茶盒,卻不急著走,在黛玉身旁坐下,歎氣道:“說起來,前兒史大姑娘送來的扇套子,不知被誰絞了,真是可惜了那上好的蘇繡。”
黛玉眼皮都未抬,“我絞的。那花樣我不喜歡。”
襲人神色一僵,隨即又堆起笑來,“原是這樣。隻是史大姑娘知道了,怕是要傷心呢。”
“她傷心什麼?”黛玉終於抬眼,目光清冷,“那樣的俗物,也值得傷心?”
襲人訕訕地笑了兩聲,又閒話幾句便起身告辭。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黛玉輕輕咳嗽起來,拿出絹帕掩住口鼻,一抹鮮紅赫然映入眼簾。她迅速將絹帕收起,四下張望無人,這才鬆了口氣。
這一幕,恰被遠遠走來的湘雲看在眼裡。她本是來找黛玉討論詩稿的,見狀不由得停下腳步,心中疑惑頓生。
次日,湘雲來到怡紅院找寶玉,卻見他正為黛玉剝蓮子,一顆顆白嫩嫩的蓮子肉盛在青玉碗裡,煞是好看。
“寶哥哥真是貼心,這般細致活兒也肯做。”湘雲打趣道。
寶玉笑道:“林妹妹這幾日咳嗽,吃些蓮子最好。我橫豎無事,剝來與她潤肺。”
這時襲人端茶進來,聞言接話道:“可不是麼,寶二爺對林姑娘真是沒得說。隻是前兒為著個扇套子,林姑娘不高興了,直接就絞了,可惜了史大姑娘的一片心意。”
湘雲一愣,“哪個扇套子?”
“就是姑娘上回送來的那個,繡著蝶戀花的。”襲人故作驚訝,“莫非姑娘還不知道?”
湘雲臉色微變,隨即強笑道:“她既會剪,就讓她做去。”
襲人抿嘴一笑,“她可不做。舊年好一年的功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拿針線呢!”
這話恰被門外正要進來的黛玉聽個正著。她手中還捧著寶玉昨日剝的蓮子,此刻卻覺得那碗重似千斤。她轉身悄然離去,背影單薄如紙。
寶玉察覺門外動靜,追出去時隻見一地散落的蓮子。他心下明白幾分,回頭瞪了襲人一眼,“你又胡說什麼?”
襲人忙道:“不過是與史姑娘閒話幾句家常。”
湘雲也覺尷尬,訕訕道:“原不是什麼事,寶哥哥彆惱。”
但寶玉已經匆匆追了出去。
黛玉回到瀟湘館,紫鵑見她麵色蒼白,忙扶她坐下,“姑娘這是怎麼了?方才不是還好好的?”
黛玉搖頭不語,隻覺心口堵得慌。她深知在這深宅大院裡,自己無父無母,雖有賈母疼愛,終究是寄人籬下。那些丫鬟婆子表麵恭敬,背地裡不知如何議論她。
“紫鵑,你去打聽打聽,近日可有人在背後議論我什麼。”黛玉輕聲吩咐。
紫鵑應聲而去,不多時回來,麵色卻有些猶豫。
“但說無妨。”黛玉平靜道。
“也沒什麼要緊的,就是...就是有人說姑娘性子孤傲,難伺候...”紫鵑吞吞吐吐,“還有人說姑娘...懶於女紅...”
黛玉冷笑一聲,“我道是什麼,原來還是這些。”
然而她心中明白,這些流言蜚語最是傷人。她想起前幾日去給王夫人請安時,王夫人那冷淡的眼神,以及給她的人參養榮丸,味道明顯與從前不同。她悄悄留了一顆沒吃,後來讓紫鵑拿出去問郎中,郎中說那根本不是人參,隻是普通的桔梗根。
“姑娘,寶二爺來了。”雪雁進來通報。
黛玉擺手,“說我睡了。”
話音未落,寶玉已經闖了進來,“林妹妹,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黛玉抬眼看他,目光冷然,“原是我性子不好,又懶又小性,合該被人議論。”
寶玉急得跺腳,“那都是襲人胡說!湘雲也是無心的!”
“無心?”黛玉輕笑一聲,“無心之言最見真心。”
寶玉還要再勸,黛玉卻已經轉身進內室去了。紫鵑朝他搖搖頭,示意他先回去。
當晚,黛玉咳嗽加劇,竟至嘔血。賈母得知後急忙請來太醫,診斷說是“憂思過度,肺金受損”,需好生調養。
寶釵聞訊前來探望,還特地帶來了上等的燕窩。
“林妹妹千萬保重身子,”寶釵坐在床邊,溫言軟語,“我這有些燕窩,最是潤肺的,已經讓人熬好了,妹妹趁熱喝些。”
黛玉勉強起身,“有勞寶姐姐費心。”
寶釵笑道:“這有什麼,咱們姐妹之間原該互相照應。”說著親自喂黛玉喝湯。
然而黛玉敏銳地注意到,寶釵身邊的鶯兒與王夫人身邊的金釧兒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心中起疑,隻喝了兩口便推說不適,不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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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走後,黛玉吩咐紫鵑:“把那燕窩倒掉一半,剩下的收起來。”
紫鵑不解,“姑娘,這是為何?”
“照做便是。”黛玉淡淡道。
幾日後,黛玉悄悄讓紫鵑將剩餘的燕窩拿出去請教可靠的老郎中。郎中驗後表示,燕窩中摻了少量杏仁粉,對於肺熱咳嗽之人無礙,但對肺寒咳血者卻可能加重病情。
黛玉聽後,心涼了半截。她原以為寶釵與那些背後嚼舌根的不同,如今看來,竟是自己太天真了。
更讓黛玉心驚的是,她逐漸發現自己在賈府的處境遠比想象中艱難。月錢總是遲發,份例的東西也常被克扣。有次她無意中聽到兩個婆子議論,說王夫人吩咐過,“林姑娘橫豎有老太太照應,咱們府裡能省則省”。
這日,黛玉去給賈母請安,恰遇王夫人也在。賈母拉著黛玉的手問長問短,王夫人卻在一旁淡淡道:“老太太不必過於憂心,林丫頭年輕,養幾日就好了。隻是...”她話鋒一轉,“我聽說前兒她又使小性兒,把雲丫頭送的扇套子絞了?”
黛玉心中一凜,正要解釋,賈母卻拍拍她的手,“小孩子家鬨著玩罷了,什麼大不了的事。”
王夫人笑了笑,“母親說的是。隻是寶玉近日總往瀟湘館跑,功課都荒廢了。我想著,孩子們都大了,也該避嫌些。”
賈母沉吟片刻,“你說的是。傳我的話,以後寶玉無事少去打擾林丫頭養病。”
黛玉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明白這是王夫人故意在賈母麵前給她上眼藥。更讓她心驚的是,賈母竟然也應和了。
回到瀟湘館,黛玉左思右想,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她強打精神,開始做女紅。先是給寶玉做了一個精致的香囊,又給賈母繡了一副抹額,連迎春、探春、惜春等人也各得了一件針線。
湘雲收到黛玉送的繡帕時,頗感意外。那上麵繡著幾竿翠竹,清雅彆致,正是湘雲喜歡的樣式。
“林姐姐真是巧手,”湘雲對寶玉讚道,“這竹子繡得活靈活現的。”
寶玉笑道:“我早說過,林妹妹不是不會做,隻是不喜歡做那些俗物罷了。”
湘雲麵露愧色,“前兒是我不對,不該聽了幾句閒話就誤會林姐姐。”
二人正說著,襲人走過來,見湘雲手中的繡帕,故作驚訝:“好精致的針線!這是哪家繡坊買的?”
湘雲道:“是林姐姐送我的。”
襲人臉色微變,強笑道:“林姑娘果然手藝好,隻是平日不輕易顯露罷了。”
這話聽著是誇讚,實則暗指黛玉藏私。寶玉皺起眉頭,正要說話,卻被湘雲搶先道:“林姐姐身子弱,本就不該勞累做這些。如今特意為我費心,我真是過意不去。”
襲人訕訕地笑了笑,借口有事走開了。
寶玉感激地看了湘雲一眼,“雲妹妹明白就好。”
湘雲歎氣,“我原是不該聽信那些閒話。林姐姐雖然性子清冷些,卻是真心待人的。”
然而,黛玉的努力並未真正改善她的處境。王夫人對她的針對越發明顯。有次當眾說:“女孩子家還是要溫婉些才好,太過伶牙俐齒,終究不是福氣。”明眼人都聽出這是在指桑罵槐。
更讓黛玉心寒的是,她發現連吃藥都成了問題。這日,紫鵑去取藥,遲遲未歸。黛玉放心不下,悄悄前往藥房,卻聽見裡麵傳來爭吵聲。
“這分明是次等藥材,你怎麼敢給林姑娘用?”是紫鵑的聲音。
一個婆子答道:“紫鵑姑娘好大的口氣!如今府裡開支大,能省則省。橫豎都是治病,差些有什麼關係?”
“你!”紫鵑氣急,“我這就去回老太太!”
“去啊!”婆子有恃無恐,“這可是太太吩咐的,說林姑娘的藥用普通的就是了,橫豎...”聲音低下去,但黛玉清晰地聽到後半句,“...橫豎也活不長久了。”
黛玉如遭雷擊,踉蹌後退,不小心碰倒了廊下的花盆。
“誰?”婆子聞聲出來,見是黛玉,頓時嚇得麵無人色,“林、林姑娘...”
黛玉定定地看著她,一言不發,轉身離去。那眼神冷得讓婆子打了個寒顫。
是夜,黛玉咳血不止,驚動了整個賈府。賈母大怒,嚴查此事,那婆子被打了二十大板攆出府去。但黛玉明白,真正的幕後主使安然無恙。
病中,寶玉來看她,眼中含淚:“妹妹一定要好起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後麵的話他沒說,但黛玉懂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