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釧之死
盛夏的榮國府,午後格外靜謐。王夫人躺在涼榻上小憩,金釧跪在踏腳上輕輕捶腿。窗外蟬鳴聒噪,室內隻有冰鑒散發的絲絲涼氣和若有若無的沉香。
寶玉躡手躡腳地溜進來,看見母親似乎睡著了,便湊到金釧耳邊說:“明兒我跟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抿嘴一笑,並不睜眼,隻低聲道:“你急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她原是句玩笑話,卻不料王夫人突然翻身坐起,照著她臉上就是一記耳光。
“下作小娼婦!”王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金釧撲通跪地,臉色煞白:“太太恕罪,我再不敢了!”
王夫人卻絲毫不容情麵,當即喚來管家媳婦,要將金釧攆出去。任憑金釧如何磕頭求饒,王夫人隻是鐵青著臉不為所動。寶玉早嚇得一溜煙跑了。
三日後,噩耗傳來——金釧跳井自儘了。
王夫人坐在炕上抹淚,對前來請安的寶釵哭訴:“那孩子跟了我十來年,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誰知她竟這般糊塗!”
寶釵溫聲勸慰:“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
王夫人歎道:“話雖如此,我到底心裡不安。”
“姨娘不必念念於茲。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儘了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點頭,忽然想起什麼:“正要給她做兩套新衣裳妝裹,偏生這幾日裁縫忙不過來。”
寶釵立即道:“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著的時候,也常穿我的舊衣裳,身量都差不多。”
王夫人握著寶釵的手,眼圈又紅了:“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到。”
二.舊衣新葬
寶釵回到梨香院,吩咐鶯兒開箱取那兩套新衣。那是淺碧色和鵝黃色的兩套衫裙,用的是上好的杭綢,原是預備著過節穿的。
鶯兒有些舍不得:“姑娘好容易做的新衣裳,一次還沒上過身呢。”寶釵淡淡道:“橫豎放著也是放著,給了她去罷。”鶯兒嘟囔道:“金釧不過是個丫頭,也配穿姑娘的衣裳?”寶釵瞥了她一眼,鶯兒立刻不敢多言,默默包好衣服。
金釧入殮那日,寶釵遠遠看著。那具被井水泡得發白的身體套在她嶄新的衣裳裡,顯得格外刺目。金釧的手腕上還戴著那隻熟悉的蝦須鐲,那是王夫人去年賞的。釧與釵,都是金銀首飾,都是妝點容顏的物件,也都離不開一個“金”字。
寶釵忽然覺得一陣寒意。金釧活著時穿她的舊衣,死了竟穿她的新衣離去,這般糾纏不清,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數。
王夫人站在井邊垂淚,看上去悲痛欲絕。府裡下人們都在竊竊私語:“太太待金釧真是沒得說,比親閨女還疼呢!”隻有寶釵看得分明——那眼淚裡,七分是怕擔惡名,二分是自憐自艾,唯獨剩下一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為金釧而流。
回到房中,寶釵獨坐出神。她想起金釧生前常來梨香院送東西,有時是王夫人賞的點心,有時是宮裡頭賜的絹花。金釧總愛試穿她的衣裳,兩人身量相仿,穿起來都合身。“姑娘的衣裳真好看,”金釧曾對著銅鏡左照右照,眼中滿是豔羨,“我若能天天穿這樣的衣裳,死也值了。”誰知一語成讖。
三.如母如女
金釧死後,王夫人待寶釵越發親厚。今日送一碗冰糖燕窩,明日贈一匹雲錦妝花緞,逢人便誇:“寶丫頭穩重懂事,比我那兩個孽障強多了!”
這日又請寶釵過來吃茶,說起寶玉近日不肯好好讀書,王夫人愁容滿麵:“若有你這樣一個親妹妹時常勸著,或許還能聽進去幾句。”
寶釵會意,卻隻微笑:“寶兄弟天資聰穎,不過貪玩些。男孩子這個年紀都是如此的,姨娘不必過於憂慮。”
王夫人拉著她的手歎道:“我如今隻剩這一個指望,若他不能成才,我往後依靠誰去?你雖不是我生的,卻比迎春、探春更知我的心。”
寶釵低眉順眼:“姨娘說哪裡話,能得姨娘青眼,是我的福分。”
出了王夫人院子,鶯兒小聲說:“太太待姑娘真好,比對林姑娘還親近呢。”寶釵不語,隻抬頭望天。烈日當空,晃得人睜不開眼,她卻無端想起那口幽深的井。
過了幾日,寶玉又來尋寶釵說話,提起金釧,不禁唏噓:“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那日若不是我...”
寶釵打斷他:“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你隻記得這個教訓,往後言行謹慎些便是對得起她了。”說著取出才做的針線,“這是我給你繡的筆袋,上麵的勸學詩是我親手寫的。你如今也該收收心,好生讀書上進才是。”
寶玉接過筆袋,見上麵用工楷繡著“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頓時興致索然,勉強道謝便告辭了。
鶯兒不解:“姑娘何苦又招他不自在?”寶釵望著寶玉遠去的背影,輕聲道:“我既然受了姨娘托付,自然要儘本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