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不語,隻靜靜聽著。
“你姨媽的意思...賈府這邊...”薛姨媽欲言又止。
寶釵抬眸:“媽是說寶兄弟?”
薛姨媽點頭:“你姨媽一直喜歡你,老太太也看重你。若是...倒也不失為一樁好姻緣。”
寶釵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紅麝串。那是前日王夫人所贈,說是宮裡賞下來的,她明白其中的意味。
“寶兄弟心裡隻有林妹妹。”她輕聲道。
“這個不妨事。”薛姨媽壓低聲音,“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由得他自己做主?再說,林丫頭那身子...怕是難當重任。”
寶釵沉默片刻,方道:“女兒但憑母親做主。”
薛姨媽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懂事。你放心,賈府這樣的門第,你姨媽又疼你,斷不會委屈了你。”
母親離去後,寶釵獨自在院中站了許久。秋風漸起,吹動她素色的衣裙,獵獵作響。她抬頭望天,隻見一行南飛的大雁掠過蒼穹,聲聲哀鳴,漸行漸遠。
次日,王夫人請寶釵過去幫忙核對府中的賬目。寶釵心知這是有意培養她理家的能力,便更加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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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忙著,寶玉突然闖了進來,滿麵焦急:“母親,可曾見過我的通靈玉?”
王夫人皺眉:“又亂放東西!什麼時候丟的?”
“就剛才,換衣服時還在的...”寶玉急得團團轉,“那是我的命根子,丟了可了不得!”
寶釵放下賬本,溫聲道:“寶兄弟彆急,仔細想想最後見它是在何時?換衣服時交給哪個丫頭了?”
寶玉經她提醒,猛然想起:“是了!是麝月收著的,我竟忘了!”說罷匆匆離去。
王夫人搖頭歎息:“這孩子,總是這麼毛毛躁躁的。”
寶釵微笑道:“寶兄弟率真可愛,正是他的好處。”
王夫人看著她,眼中滿是欣慰:“若他有你一半穩重,我也就放心了。”
寶釵垂眸不語,繼續核對賬目。那密密麻麻的數字,仿佛她人生的經緯,一絲一縷,早已織就好命運的圖案。
晚間回到蘅蕪苑,寶釵覺得有些頭暈,知是舊疾又要發作,便命鶯兒取來冷香丸。
服下藥後,她靠在榻上小憩。朦朧中,仿佛回到兒時的金陵。那時父親尚在,常抱著她讀書認字,誇她聰慧過人。哥哥雖然頑劣,卻也會偷偷帶她上街買糖人。母親總是笑著,眼角還沒有這麼多皺紋。
“姑娘,姑娘?”鶯兒的聲音將她喚醒,“該用晚飯了。”
寶釵睜開眼,夢境如潮水般退去。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蘅蕪苑內燭火搖曳,映出一室清冷。
“不餓,先放著吧。”她輕聲道。
鶯兒擔憂地看著她:“姑娘臉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寶釵搖頭:“無妨,歇會兒就好。”
她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研墨執筆。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寫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字體工整秀麗,如同她的人,無可挑剔。
鶯兒讚道:“姑娘的字越發好了。”
寶釵凝視著那兩行字,久久不語。人人都說這是她的野心,卻不知這“青雲”並非高處,而是自由。然而這世間,哪有真正的自由?黛玉為情所困,寶玉為俗所累,她則為家所縛,各有各的牢籠。
幾日後,賈母在園中設宴,請眾姐妹賞菊。寶釵本不想去,但礙於情麵,還是稍作打扮前往。
宴上,黛玉與寶玉不知為何又鬨了彆扭,兩人誰也不理誰。賈母見狀,便命寶釵坐在寶玉身邊,黛玉在對麵。
寶玉悶悶不樂,隻顧低頭喝酒。寶釵輕聲勸道:“酒多傷身,寶兄弟少飲些。”
寶玉抬頭看她,忽然問道:“寶姐姐,你說人為什麼要有金玉之論?”
寶釵心中一震,麵上卻不露分毫:“不過是世人附會之說,何必當真。”
寶玉歎道:“若是人人都像寶姐姐這般想,這世間該少多少煩惱!”
對麵的黛玉聽見,冷笑一聲,彆過臉去。
寶釵隻覺得一陣無力。她明知寶玉心中隻有黛玉,卻還要在這出戲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家族的責任,母親的期望,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困住。
宴席過半,王熙鳳提議行令,輪到寶釵時,她抽到一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簽。
眾人哄笑:“果然配寶姑娘!”
寶釵勉強笑笑,飲了罰酒。酒入愁腸,化作一片冰涼。
無情?她並非無情,隻是不敢有情。黛玉可以為愛焚稿,淚儘而逝;她卻必須活著,承擔起該承擔的一切。
宴散後,寶釵獨自回蘅蕪苑。路過沁芳橋時,見一人憑欄而立,身影單薄,正是黛玉。
“林妹妹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寶釵上前問道。
黛玉回頭,眼中淚光點點:“寶姐姐,你說這世間,情為何物?”
寶釵默然,許久方道:“情之一字,最是難解。有人為情生,有人為情死,有人為情困守一生。”
黛玉凝視著她:“那寶姐姐呢?”
寶釵望向遠處沉沉的夜色,輕聲道:“我麼...隻怕是無情之人罷。”
黛玉搖頭:“寶姐姐不是無情,是太清醒。清醒得讓人心疼。”
一句話,竟讓寶釵險些落下淚來。她急忙彆過臉,強自鎮定:“夜深露重,林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
扶著黛玉回瀟湘館後,寶釵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上,泛起冷冷清輝。她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詩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這世間,總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企及的。比如自由,比如真心。
回到蘅蕪苑,薛姨媽正在等她,麵色焦急:“宮裡傳來消息,你舅舅病重,我要即刻回去一趟。你在府中好生待著,萬事小心。”
寶釵點頭:“媽放心,女兒曉得。”
送走母親,寶釵隻覺得渾身乏力,知是熱毒又發,便命鶯兒取藥。
鶯兒捧來藥碗,眼中含淚:“姑娘這病,何時才能好全...”
寶釵接過藥碗,看著其中晃動的褐色液體,忽然想起小時候不肯吃藥,父親便許諾,吃完藥給她買糖人。如今父親不在了,再苦的藥,也隻能自己咽下。
她端起碗,一飲而儘。藥汁苦澀,她卻嘗不出滋味,隻覺得一股冰涼從喉間直墜心底。
“姑娘,吃顆蜜棗吧。”鶯兒再次遞上蜜餞。
這次,寶釵沒有拒絕。她接過蜜棗,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蔓延,卻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苦。
“鶯兒,你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鶯兒退下後,寶釵走到窗前。月色正好,那盆白海棠在月光下靜靜開放,花瓣上露珠晶瑩,仿佛淚滴。
她伸手輕觸花瓣,冰涼柔軟。這一刻,她忽然無比羨慕黛玉——至少她能痛痛快快地哭,能毫無保留地愛,能隨心所欲地活。而自己,連落淚都是一種奢侈。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她輕聲念著自己寫下的詩句,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這風,是薛家的風,是賈府的風,是命運的風;這青雲,不是她想要的天空,卻是她必須去的地方。
夜深了,蘅蕪苑內燭火已熄,隻有月光透過窗欞,照見一個端坐的身影。寶釵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而她,依然要做那個端莊得體、無可挑剔的薛寶釵。
苦藥已咽下,微笑已備好,這一生的戲,還要繼續演下去。
窗外,秋風又起,吹落一院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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