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護送林姑娘南下的消息一傳開,寧榮二府的下人們便竊竊私語起來。有人說這是鳳姐排除異己的手段,好獨攬大權;也有人猜測她終於能鬆快幾日,不必整日盯著那個不爭氣的丈夫。然而當事人王熙鳳卻恍若未聞,照舊卯正起身,梳洗理妝,端坐榮禧堂側廳處理家事。
“奶奶,二爺這一去少說也得三個月,您何不歇歇,這些瑣事交給我便是。”平兒捧著賬本,小心翼翼地問道。
鳳姐頭也不抬,朱唇輕啟:“歇?這家業若是能歇,我倒想長睡不醒。東府那邊昨日又支了二百兩,說是修葺祠堂,我瞧是他們大爺又在外頭欠了賭債。”
平兒不再言語,她知道鳳姐的脾氣——越是心裡不痛快,越是要用事務填滿自己。賈璉離家已十日,鳳姐不但沒有一日懈怠,反而比往常更勤勉三分。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夜深才歇息,那勁頭倒像是要與誰較勁一般。
到了晚間,鳳姐破天荒地早早打發走了回事的媳婦們。偌大的房間裡隻剩她與平兒二人,忽然安靜得可怕。
“平兒,取棋來。”鳳姐忽然道,“咱們娘兒倆許久未對弈了。”
平兒應聲取來棋盤,二人對坐。燭火搖曳,在鳳姐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綾襖,月白緞裙,頭上隻簪一支赤金點翠步搖,比往日的珠光寶氣更添幾分清雅。
“奶奶今日怎麼有這雅興?”平兒落下一子,輕聲問道。
鳳姐盯著棋盤,半晌才道:“你可知道,今日東府大奶奶請我過去聽戲,我推了。”
平兒不解:“奶奶不是最愛聽戲?何況是東府大奶奶相請,怎好不給這個麵子?”
鳳姐冷笑一聲:“她請的不止我一人,還有薛家那兩位爺們。你當她是真心請我聽戲?不過是想看我獨守空閨的模樣罷了。”
平兒頓時了然。薛蟠素來好色,若是鳳姐獨自赴會,難免惹來閒言碎語。這賈府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這位年輕的管家奶奶,就盼著她行差踏錯。
“那薛大爺也忒不像話,”平兒低聲道,“前兒還在酒席上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被寶姑娘聽見了,氣得當場離席。”
鳳姐重重落下一子:“薛大傻子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仗著家中有幾個銀子。你瞧他被這賈府帶壞成什麼樣,比從前還要不堪十倍。”她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下來,“這府裡啊,怕是隻有門口那對石獅子還乾淨些。”
這話說得極輕,卻像一塊冰落入平兒心裡,讓她打了個寒顫。
一連數日,鳳姐皆是如此。白日裡雷厲風行地處置家務,到了晚上,便與平兒說笑一回,下棋品茶,然後就胡亂睡了。
這“胡亂”二字,平兒體會最深。她常看見鳳姐躺在床上,睜著一雙明眸,怔怔地望著帳頂出神。有時夜深人靜,她會聽見裡間傳來輕微的歎息,輕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
這夜下起了秋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欞。鳳姐早早屏退眾人,獨自坐在窗前。雨聲漸密,她忽然起身,從箱籠深處取出一把琵琶。
平兒在門外聽見,屋內傳來斷斷續續的琵琶聲,曲調是北地的《昭君怨》,彈得生澀,想是多年未碰了。她記得鳳姐出嫁前,在王府也是有名會彈琵琶的姑娘,可自從嫁入賈府,便再沒見她碰過這勞什子。
琵琶聲戛然而止,接著是極力壓抑的啜泣聲。平兒站在門外,進退兩難。她深知二奶奶的性子,這般失態是絕不容人看見的。
次日,鳳姐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卻比往日更加抖擻。她親自查點下月老太太壽宴的用度,每一筆賬都算得清清楚楚。
“奶奶,賴大家的請示,薛大爺明日要在梨香院擺酒,請奶奶務必賞光。”林之孝家的來回話。
鳳姐眼皮都不抬:“回了他,就說我身上不好,太醫囑咐要靜養。”
林之孝家的遲疑道:“這已是薛大爺第三次相請,若是再推,隻怕......”
“隻怕什麼?”鳳姐猛地抬頭,目光如電,“他薛蟠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三請四請的,莫不是要逼我赴這鴻門宴?”
林之孝家的嚇得不敢作聲,連忙退下。
平兒悄聲道:“奶奶何必動怒,回絕便是了。”
鳳姐冷哼一聲:“你當我不明白?這府裡多少雙眼睛盯著我看笑話。我若去了,明日便傳得滿城風雨;我若不去,又說我不給親戚麵子。橫豎都是錯,不如守住了根本。”
“根本”二字,她說得極重。在這汙濁的賈府中,她王熙鳳偏要活出個清白來。
又過了半月,這日鳳姐正在查看莊子上的收成,忽見王夫人房裡的金釧兒急匆匆走來。
“二奶奶,不好了,東府蓉大奶奶病得厲害,珍大爺請您過去商議。”
鳳姐聞言,立即放下賬本,更衣前往寧國府。一到秦可卿房中,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秦可卿躺在床上,麵色慘白,見到鳳姐,勉強扯出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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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子來了......”她聲音微弱,卻仍不忘禮數。
鳳姐在床前坐下,握著她的手道:“幾日不見,怎麼病成這樣?可請了太醫?”
賈珍在一旁答道:“請了太醫院的王太醫,說是憂思過度,需要好生調養。”他目光在秦可卿臉上流連,帶著幾分不該有的關切。
鳳姐何等聰明,立刻覺察出這房中不尋常的氣氛。她素知賈珍與兒媳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如今看來,隻怕不假。
“既如此,更該靜養。”鳳姐不動聲色地鬆開秦可卿的手,起身道,“珍大哥也不必過於憂心,有太醫診治,想必無礙。”
從寧國府回來,鳳姐一直沉默不語。平兒端來參茶,她也不接,隻怔怔出神。
“奶奶這是怎麼了?”平兒輕聲問。
鳳姐忽然道:“平兒,你可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麼?”
平兒搖頭。
“是情欲二字。”鳳姐聲音冷峻,“你看秦氏,何等聰明伶俐的一個人,卻陷在這泥沼裡不能自拔。還有薛大傻子,原本不過是蠢笨,如今越發不堪。這賈府就像個大染缸,任你什麼清白身子,跳進去都要染一身黑。”
平兒低聲道:“可是奶奶......”
“可是我偏偏要出淤泥而不染。”鳳姐站起身,走到窗前,“我王熙鳳行事,光明磊落。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我瞧不上!”
她說得斬釘截鐵,那挺直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竟有幾分悲壯的意味。
這日晚間,鳳姐忽然想起一樁事,問平兒:“前兒璉二爺臨走前,是不是交代了什麼事?我恍惚記得他說有個什麼親戚要求辦事。”
平兒臉色微變,支吾道:“沒什麼要緊事,奶奶不必掛心。”
鳳姐何等精明,立刻看出端倪,逼問道:“究竟什麼事?你也要瞞我不成?”
平兒隻得如實相告:“二爺臨走前吩咐,若是他走後有個叫多渾蟲的來找,就讓他在外書房等著,說是......說是二爺回來再理會。”
鳳姐立刻明白,這多渾蟲是賈璉在外結交的狐朋狗友,專替他牽線搭橋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她心頭火起,卻強自壓下,隻淡淡道:“既如此,你便按二爺吩咐的做。”
平兒驚訝地看著鳳姐,沒想到她這次如此寬容。
鳳姐看出她的疑惑,冷笑道:“你以為我要攔著?他賈璉是什麼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攔得住一個多渾蟲,攔不住他那些花花腸子。”
她說得平靜,手中的帕子卻被絞得死緊。
又過了幾日,鳳姐往王夫人處請安,正遇上周瑞家的來回話,說是金釧兒因與寶玉調笑,被王夫人撞見,攆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中,鳳姐罕見地沒有立即處理家務,而是坐在窗前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