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站在揚州巡鹽禦史衙門的正堂內,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他剛過不惑之年,眉宇間卻已刻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案幾上堆滿了鹽務賬冊,墨跡未乾的奏折靜靜躺在那裡,等待送往京城。
“老爺,該用藥了。”老仆林安端著藥碗輕聲提醒。
林如海回過神,接過藥碗一飲而儘。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他卻渾然不覺。自三年前奉旨出任巡鹽禦史以來,他無一日不在與這江南鹽務的沉屙痼疾抗爭。
“今日的拜帖,老爺可要過目?”林安又問道。
林如海擺手:“一律回絕。今日我要去鹽場巡視。”
林安麵露憂色:“老爺,您這身子才見好些,何必親自前往?那鹽場路途遙遠,且近日聽聞有鹽梟出沒,實在危險。”
“正因如此,才非去不可。”林如海語氣堅決,“朝廷命我整頓鹽務,我豈能因區區病痛而畏縮不前?”
馬車駛出揚州城,林如海閉目養神,腦海中卻思緒萬千。他出身姑蘇林家,乃是前科探花,五代列侯之後。本該是書香傳家、富貴綿長的命數,卻不料命運多舛。四十歲上方得的獨子三歲夭折,結發妻子賈敏隨之病逝,偌大的林家轉眼間隻剩下他與年方六歲的女兒黛玉。
想到這裡,林如海胸口一陣絞痛。他強壓下悲痛,將思緒拉回鹽務上。近日他上奏請求嚴查私鹽,觸及了不少人的利益。昨日剛收到京城密友來信,提醒他朝中有人對他不滿,要他萬事小心。
“老爺,到了。”車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如海下了馬車,眼前是一片繁忙的鹽場。工人們在烈日下勞作,將曬好的海鹽裝入麻袋。鹽場管事早已候在一旁,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大人親臨,實乃鹽場之幸。”
林如海不為所動,徑直走向鹽垛:“開袋查驗。”
管事臉色微變:“大人,這些鹽都是按規矩生產的,絕無問題...”
“開袋。”林如海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隨著麻袋一一打開,林如海的眉頭越皺越緊。不少麻袋中摻雜著大量泥沙,鹽質粗劣,與上報的品相相去甚遠。
“解釋。”林如海轉向管事,目光如炬。
管事冷汗涔涔,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馬上的信使翻身下跪:“大人,急報!薛家老爺昨日在進京途中遭遇山匪,不幸身亡!”
林如海身形一晃,扶住身旁的鹽垛才站穩。薛家是皇商,薛老爺與他私交甚篤,更是支持他整頓鹽務的重要盟友。此事實在太過巧合。
回程途中,林如海一直沉默不語。途經一片竹林時,馬車突然急停,外麵傳來車夫的驚呼聲。
“何事?”林如海掀簾問道。
“老、老爺,前麵...”車夫聲音顫抖。
林如海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竹林深處,數十具屍體懸掛在竹枝上,隨風搖晃。每具屍體的胸前都掛著一塊木牌,上麵用鮮血寫著:“阻人財路者,如此下場”。
林如安嚇得麵無人色,林如海卻麵色平靜。他緩緩放下車簾,淡淡道:“繞道回府。”
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觸動的不是一兩個貪官汙吏,而是一張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而這網絡的中心,遠在京城。
京城暗流
京城,九省都檢點王子騰府邸。
燭光搖曳的書房內,王子騰正在品茗。他已年過五旬,鬢角斑白,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雖不常上朝,但朝中大事無一不在他掌控之中。
“老爺,揚州來信。”管家王福輕手輕腳地呈上一封密信。
王子騰拆信瀏覽,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這個林如海,真是不知死活。”
“可是他又有什麼動作?”
“他上奏請求徹查鹽稅,還要追查近十年來的鹽課虧空。”王子騰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這一查,不知要牽扯出多少人。”
王福低聲道:“薛家那邊剛剛得手,要不要把林如海也...”
王子騰搖頭:“林如海是朝廷命官,又是賈府的女婿,不能輕舉妄動。況且,他若是突然暴斃,難免引人疑心。”
“那老爺的意思是?”
“讓他自生自滅。”王子騰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他妻子新喪,獨子夭折,本就傷心過度。如今又為鹽務勞心勞力,若是病故,再自然不過。”
王福會意:“奴才明白了。隻是他在揚州整頓鹽務,已經影響到了咱們的生意。”
王子騰淡淡道:“鹽務不過蠅頭小利,何必斤斤計較?重要的是不能讓皇上察覺我們在江南的布局。林如海這一鬨,已經引起了皇上對鹽務的注意。”
“那...”
“讓他查。”王子騰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查得越深越好。等他查出些眉目,自然會有人坐不住。到時候,不用我們動手,自會有人替我們除掉這個麻煩。”
王福恍然大悟:“老爺高明!”
王子騰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南方夜空:“林如海一死,他那女兒便隻能寄居賈府。你傳話給妹妹,好好‘照顧’這個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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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那邊,奴才已經打過招呼。隻是老太太似乎很疼愛這個外孫女...”
“無妨。”王子騰語氣轉冷,“一個孤女,翻不起什麼大浪。重要的是,不能讓她借著賈府的勢,有朝一日為她父親翻案。”
“奴才明白。”
王子騰忽然想起什麼:“賈雨村那邊如何了?”
“按老爺的吩咐,已經打點妥當,不日即可起複。”
“很好。”王子騰滿意地點點頭,“此人雖有些才學,卻是個見利忘義之徒。好用,也好控製。”
窗外,烏雲蔽月,夜色深沉。
林家絕戶
寒冬臘月,揚州巡鹽禦史府邸。
林如海躺在病榻上,麵色灰敗。自那日從鹽場回來,他便一病不起。請來的大夫都說是積勞成疾,加之悲傷過度,已回天乏術。
“爹爹...”年僅十歲的黛玉守在床前,哭得雙眼紅腫。
林如海艱難地抬起手,輕撫女兒的頭發:“玉兒莫哭...爹爹有話要交代...”
他示意林安取來紙筆,勉力寫下一封信,封好後交給黛玉:“這封信...等你長大後再看...切記,切勿卷入權貴紛爭...”
黛玉似懂非懂地點頭,將信小心收好。
林如海又對林安道:“我死後...你送小姐去金陵賈府...我已修書給嶽母,她會好生照料玉兒...”
林安老淚縱橫:“老爺放心,老奴一定將小姐平安送到。”
林如海望向窗外,眼神漸漸渙散:“鹽務...賬冊...他們...不會放過...”
話音未落,他已氣絕身亡。
“爹爹!”黛玉撲在父親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林安強忍悲痛,安排後事。不料就在當夜,一群蒙麵人闖入府中,將書房洗劫一空。林如海多年來的鹽務筆記和賬冊副本全部不翼而飛。
更蹊蹺的是,林如海死後不過七日,朝廷便派來了新的巡鹽禦史。新任禦史一到任,立即宣布林如海在任期間鹽課虧空高達百萬兩,要查抄林家產業抵償。
林安拚死護著黛玉和少量細軟,連夜逃離揚州,前往金陵投奔賈府。
抵達賈府那日,黛玉還記得外祖母賈母抱著她痛哭的情景。榮國府的繁華讓她目眩神迷,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在眾多親戚中,唯有二舅母王夫人的目光讓她不安。那目光看似慈祥,卻總帶著幾分審視與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