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裡,襲人正忙著打點送往各處的節禮。秋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她恬靜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動作輕柔而有序,仿佛每一個物件的擺放都有著嚴格的規矩。
“這個纏絲白瑪瑙碟子哪去了?”襲人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計,目光在博古架上搜尋著。
眾丫鬟麵麵相覷,都搖頭說不知。半日,晴雯才懶洋洋地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
襲人微微蹙眉:“家常送東西的家夥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
“我何嘗不也這樣說。”晴雯撇了撇嘴,“偏寶玉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
襲人沉默片刻,吩咐秋紋:“你去三姑娘那裡把碟子取回來吧,就說咱們要用。”
秋紋應聲去了。襲人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神複雜。
一
那纏絲白瑪瑙碟子,是去年寶玉生日時北靜王府送來的賀禮之一。碟身晶瑩剔透,纏繞著天然的絲狀紋路,在陽光下會泛出淡淡的光澤。寶玉一見就喜歡,常說這碟子盛水果最是相宜。
前幾日,探春房裡的丫鬟來說三姑娘想吃荔枝,寶玉便命晴雯挑些上好的送去。晴雯本要拿尋常的瓷碟,寶玉卻偏要她用這個瑪瑙碟子。
“這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寶玉如是說。
探春見了果然喜歡,連碟子一並留下了。這本是件尋常事,寶玉的東西,姐妹們喜歡,多留幾日也無妨。然而襲人卻執意要取回,這其中的心思,隻有她自己明白。
秋紋到了秋爽齋,見探春正在書案前作畫。聽聞來意,探春筆下未停,隻淡淡道:“這碟子我確實喜歡,本想多留幾日賞玩。既然襲人姑娘急著要,你就拿回去吧。”
秋紋接過碟子,見探春神色如常,卻總覺得那平靜的語氣下藏著幾分不悅。
回到怡紅院,襲人仔細檢查了碟子,見完好無損,這才放心。她將碟子洗淨,裝上新摘的果子,又挑了幾樣時鮮,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吩咐道:
“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
她特意加重了“寶二爺”三個字,仿佛這碟子真是寶玉主動要送給史湘雲的。
二
史湘雲接到禮物時,果然十分歡喜。她拿著瑪瑙碟子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難為寶二哥想著我,連這麼貴重的碟子都送來了。”湘雲笑著對宋媽說,“回去替我謝謝寶二哥和襲人姐姐。”
宋媽應聲退下。湘雲將碟子小心地放在案上,又拿起碟中的果子細細端詳,嘴角始終掛著笑意。
一旁的翠縷見狀,忍不住道:“姑娘可彆光顧著高興,這碟子雖好,可咱們也得回禮才是。”
湘雲這才恍然:“你說的是。隻是不知回什麼禮才好...”
她沉吟片刻,忽然想起前幾日襲人托人帶話,說寶玉缺幾雙出門穿的鞋。既然收了這麼貴重的禮物,自然該好好報答才是。
“去把我那匹新得的雲錦拿來。”湘雲吩咐道,“再找些上好的絲線,我今晚就開始做。”
翠縷猶豫道:“姑娘前幾日才答應太太不再熬夜做針線,這...”
“不妨事,我抓緊些就是了。”湘雲不以為意,“寶二哥待我這樣好,我怎能不儘心?”
而此時怡紅院中,晴雯正悄悄對麝月嘀咕:“你說襲人為何偏要把那碟子送給史姑娘?三姑娘明明也喜歡,寶玉又不在意這些,給了三姑娘又何妨?”
麝月輕笑一聲,低聲道:“這你還不明白?史姑娘好說話,得了好處自然記得還人情。三姑娘那邊...襲人可不敢開這個口。”
晴雯恍然大悟,正要說什麼,見襲人過來,忙閉了嘴。
三
幾日後,湘雲果然派人送來了一雙做工精致的鞋子,還有兩個新繡的香囊。襲人驗收時,滿意地點了點頭。
寶玉見了鞋子,疑惑道:“這針線不像是襲人你做的,倒像是湘雲妹妹的手藝。”
襲人笑道:“正是史姑娘做的。前兒不是送了她瑪瑙碟子嗎,她過意不去,特地做了這些來。”
寶玉皺眉:“何必勞煩她?她在家中原就不易,還要做這些...”
“正是因為她在家不易,才更該多走動走動。”襲人柔聲道,“史姑娘性子爽利,做這些針線反而開心。若是換了彆人,怕是還要多想。”
她這話意有所指,寶玉卻渾然不覺,隻搖頭道:“下回可彆再讓她勞累了。”
正說著,外頭傳三姑娘來了。襲人忙將鞋子收好,起身相迎。
探春今日穿著件杏子紅的綾裙,發間彆著一支碧玉簪,顯得格外精神。她與寶玉說了會子話,目光在房內掃視一圈,忽然問道:“前兒那個瑪瑙碟子,二哥可是送給雲丫頭了?”
寶玉一愣:“什麼碟子?”
襲人忙接話道:“就是前日史姑娘來說喜歡,寶玉讓送給她的那個纏絲白瑪瑙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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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這才想起,含糊應道:“哦,那個啊...雲妹妹既然喜歡,就送她了。”
探春微微一笑:“原來如此。我本也想討來玩玩,既然給了雲丫頭,那就罷了。”
她語氣輕鬆,仿佛真的隻是隨口一提。但站在一旁的襲人卻分明感覺到,探春那看似隨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幾分了然。
四
夜深人靜時,襲人獨自在燈下做針線。窗外月光如水,她的心思卻飄得很遠。
她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探春給寶玉做了一雙鞋,趙姨娘知道後很是不滿,在背後抱怨“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這話傳到探春耳中,她當即就沉下臉來:
“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
當時襲人也在場,探春那淩厲的眼神和語氣,至今讓她記憶猶新。從那以後,她再不敢在探春麵前提針線的事。
而湘雲就不同了。那丫頭心思單純,又重情義,隻要稍施恩惠,她就念念不忘,寧願熬夜也要還這個人情。
襲人輕輕歎了口氣。她何嘗不知道這樣做有些過分?但她是寶玉的貼身丫鬟,將來是要做姨娘的。若不早些樹立威信,如何管得住這一大家子人?
“你還沒睡?”寶玉不知何時醒了,揉著眼睛問道。
襲人忙放下針線:“就睡了。你怎麼醒了?可是要喝茶?”
寶玉搖頭,在她身邊坐下:“我看你這些日子操勞得很,不如讓麝月她們多幫襯些。”
襲人心中一暖,笑道:“這是我的本分,哪裡就累著了。”
月光下,寶玉的側臉顯得格外柔和。襲人望著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剛進府時的情景。那時的她還是個懵懂的小丫頭,如今卻已是怡紅院實際上的女主人。
這份地位來之不易,她必須牢牢守住。
五
次日,湘雲又來府中小住。她先到賈母處請安,隨後就直奔怡紅院。
“寶二哥,襲人姐姐,你們看這個。”湘雲興衝衝地拿出一個包裹,裡麵是兩件精心繡製的扇套和香囊,“我連夜趕出來的,可還入得眼?”
寶玉接過一看,隻見針腳細密,圖案新穎,讚道:“雲妹妹的手藝越發精進了。隻是何必這樣著急,仔細傷了眼睛。”
湘雲笑道:“不得事。前兒得了那個瑪瑙碟子,我歡喜得很,總想著要好好報答才是。”
襲人在一旁柔聲道:“姑娘太客氣了。既然來了,就多住幾日,正好幫寶玉再做幾雙襪子。前兒做的都快穿完了。”
湘雲滿口答應:“這有什麼難的,包在我身上。”
寶玉正要推辭,外頭傳林姑娘來了。黛玉嫋嫋婷婷地走進來,見湘雲在,笑道:“雲丫頭來得倒早。”
湘雲忙讓她看自己做的針線:“林姐姐你瞧,可還過得去?”
黛玉細細看了,點頭道:“果然好手藝。隻是...”她瞥了襲人一眼,似笑非笑,“我聽說你為了做這些,熬到三更半夜?何苦來,又不是沒人做這些。”
襲人臉上微微一紅,忙道:“正是呢,我也勸史姑娘彆太勞累。”
湘雲卻渾然不覺:“我自己願意的。寶二哥待我好,我自然要儘心。”
黛玉不再多說,拿起桌上的瑪瑙碟子把玩:“這就是寶玉送給你的那個?果然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