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種餓是如何漸漸吞噬人的意誌——不是那種讓你哀嚎或者咆哮的痛,而是一種溫柔得幾乎殘忍的抽離感,就像有無形的手慢慢從你心頭掐出最後一點力氣。
可現在不同。
他不能鬆懈。不是不能忍,而是不能忘。忘了——就會死。
秦蒼摸了摸腰包,隻剩下最後一小塊硬麵包,那種風乾到幾乎如石頭般的殘角。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吃,而是將那塊麵包緊緊包回布裡,再次收緊。那是他留給最壞打算的籌碼,真正走到極限的時候,他才會動那一口。
“不能現在。”他在心裡低語,聲音仿佛從深井底部傳來,沙啞又堅定。
他的目光落在腳邊的幾株野草上,有一種野蕨,他曾在極端缺糧的條件下用來填肚子,苦澀得幾乎令人嘔吐,卻勝在至少能喚醒胃的本能。他撥開幾叢草葉,小心拔起兩根,還帶著點泥漬。他拿袖子胡亂擦了擦,便塞入口中。
一股近乎黴爛的苦味猛地在舌根炸開,他幾乎立刻皺眉,喉頭反射性地收縮。他強忍著沒有吐出來,強迫自己咀嚼,用牙齒碾碎那令人作嘔的纖維,然後一點點咽下。
“不是為了飽,是為了不空。”他一邊咬一邊在心裡提醒自己,那種精神強迫幾乎讓他神經緊繃到極限。
忽然,他聽到一點輕響。
是那種極細的步伐聲,在林子裡飄忽著靠近。不是敵人的那種,有點猶疑、有點輕快,還有種不太能掩飾的急切。
是小虎。
秦蒼立刻站起身,翻身藏入右邊的石縫間。他還沒完全確認,不能直接暴露。目光穿透藤葉,看見一個瘦高的身影在前方小心翼翼地張望。
“是我,秦哥!”小虎壓低聲音喊了一聲,嗓音裡帶著點發緊的氣息,“是我,彆開槍!”
秦蒼這才現身,從石縫後走出,拍了拍小虎的肩:“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讓你守在後線?”
小虎喘著氣,額頭掛著一層細汗:“我看敵人沒動靜,就想……給你送點吃的來。”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小塊包著油紙的點心,眼神小心翼翼地看著秦蒼。
秦蒼怔了一瞬,盯著那塊點心看了半晌,沒有伸手去接,而是低聲問:“你從哪弄來的?”
“老李給的。”小虎忙不迭地說,“他說你肯定餓,咱們都撐不住了,彆說你。”
秦蒼望著他,沉默片刻才伸手接過。他知道這是大家最後的一點餘糧之一,小虎能帶來,意味著後方對他的信任未減。這份信任如同這塊點心一樣,輕,卻沉。
他沒有急著吃,而是坐在石頭上,輕輕剝開油紙。裡麵是一塊甜味壓得很淡的糕餅,邊角已經有點乾硬,但仍能嗅到些許麥香與陳油的氣味。那香味一刹那幾乎讓他的胃發出抗議,像一頭蟄伏許久的野獸在蠢蠢欲動。
他沒說話,隻是把那點心撕成兩半,把其中一半遞給小虎:“你也吃。”
“我吃了。”小虎擺手,眼神有些閃躲,“真吃過了,秦哥你快吃,我看你都瘦了。”
秦蒼沒再多言,低頭咬了一口糕餅。那點微弱的甜意在口中化開,他幾乎能感受到那糖粒穿過乾燥的喉嚨時,竟帶出一絲久違的溫熱。
他咀嚼緩慢,仿佛在咀嚼記憶。
小虎見他吃下去,才放鬆了一些,蹲在他旁邊低聲問:“秦哥,你說……劉三他,到底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一起挖野菜的日子?”
秦蒼低著頭,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剩下那半塊糕餅,手指輕輕捏緊,最後一口吃下之後,才淡淡開口:“他記得。正因為他記得,他才會選擇現在動手。”
“什麼意思?”小虎一臉迷惑。
“人最狠的時候,不是忘了,而是記著,卻故意踩著你記得的來。”秦蒼語氣輕得像是在夜裡喃語,語尾卻透出一種幾乎刺骨的冷,“他知道我會心軟,他知道我下不了死手,所以他要用這些……把我們一點點磨光。”
小虎一時間說不出話,隻覺得背後冒出冷汗。
秦蒼站起身,將油紙疊好收回懷裡,不願在林中留下哪怕一絲痕跡。他輕聲道:“吃過了,能撐一段。你快回去,告訴後頭準備好。如果我明早還沒回,就按預案動。”
小虎還想說什麼,被他揮手打斷。
“走。”
“蒼子,那支偽軍隊伍今晚要在咱們常用的水源地宿營,帶著幾門輕機,兩個步兵小隊,還有一個鬼子的指揮官。我的人打探過了,外圍防線鬆散,全是些新兵。”劉三聲音壓得極低,眼裡卻閃著光,“我想夜裡動手,連鍋端了他。”
秦蒼不語,低頭在地上用樹枝劃著戰術圖,臉色沉靜。敵人的陣地在一塊山穀中央,四周看似開闊,實則暗藏陷阱。他點了點地圖的一角,低聲說道:“水源地雖好,可地形狹窄,我們若從正麵突襲,一旦被敵人覺察,輕機一架,咱弟兄怕得折進去一半。”
“我知道。”劉三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金屬鑲嵌的門牙,那是上次近戰中被日軍刺刀打碎之後裝的,“可你彆忘了,我那幾個老兄弟,翻山越嶺比狼還靈。咱分三路,從後山小道繞過去,兩邊設伏,中路用爆破開路,打完直接撤,不跟他們纏。”
“敵人這次帶了軍犬。”秦蒼補充了一句,聲音中透著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我知道。”劉三又笑了,笑聲乾澀,“可他們不知道,我們這次還帶了老石頭,他弄來的迷魂粉,能把那狗熏得連自家尾巴都不認得。”
秦蒼終於抬起頭來,目光與劉三的眼神交彙,他看到了後者眼中燃燒的火焰,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鬥誌。但他也明白,這不是魯莽,而是一種經曆了無數血戰之後的冷靜與果敢。他點了點頭,“好,我帶中隊主攻,你兩翼設伏,時間定在醜時。”
劉三嘿嘿一笑,猛地站起身,一腳踹飛一塊石頭,吩咐身後的人立即傳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