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對誰說,而是對自己。對那個撐著這個小隊一路活下來的自己。
這些日子來,隊裡人心浮動,表麵看似平靜,實際暗流洶湧。劉三雖然暫時安然,但隨時可能暴露;小虎的異樣仍是個待解的謎團;敵方的布置隱而未顯,時刻可能殺出。他清楚,哪怕隻是一個決定處理不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把他們這支隊伍拖進泥沼。
“不能等。”他自語了一句,轉身回了洞中。
老胡正守在石壁前,用碎布包著匕首,慢條斯理地削著一塊乾糧。那是種壓縮得極硬的餅塊,平日不經水泡幾乎難以下咽。可如今水源緊張,他們已經不敢大批用水,就隻能靠牙關硬啃。
“老胡,把小林和阿青都叫來,咱們把接下來三天的部署過一遍。”秦蒼邊走邊吩咐,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沉勁。
老胡應了一聲,沒多問,起身便去叫人。
洞裡不大,幾人聚在一角,點著一支油燈。光線昏黃,照在秦蒼臉上,把他的輪廓削得更加冷硬。他取出一張用炭筆繪製的手稿,那是前兩日他在林間潛行時標記下的地形,細致到每一道斜坡、每一處枯井。
“小林,你負責東南林緣的巡邏布崗,不要沿舊路線走,重新畫線路,避開上次巡查路徑,哨位調成雙哨製,彼此之間必須視線可及。”
“阿青,你帶人暗中摸去北麵那道溪穀,觀察水源上遊有無異常,並搜查可能的藏身點。不許留下腳印。”
“老胡,你聯絡外哨,要求他們重新評估物資入口的運輸線路。從東口繞遠也要避開前天出現焚痕的那片地帶。”
秦蒼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劃出密密麻麻的記號。他的語速並不快,但字字清晰,聽得幾人不敢有半點怠慢。即便是跟了他多年的老胡,也時而皺眉,時而點頭,一筆一劃都不敢錯記。
安排完畢後,他靠在石壁上,閉目沉思片刻,才睜眼看著眾人。
“這幾天,是試探期。”他聲音壓得極低,卻能壓住所有人的呼吸,“無論是敵人還是我們自己,都在互看虛實。這時候,誰露怯,誰就先敗。”
阿青搓了搓手掌,眼裡有點迷茫:“可要是敵人比我們沉得住氣呢?咱們……”
“沉得住氣的獵人,不會等太久。”秦蒼打斷了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他們一定會試著刺探、擾亂,甚至做出虛招。我們要做的,就是一邊跟著他們的節奏走,一邊設下自己的局。”
他頓了頓,眼神越發冷冽,“等他們認為我們已落入掌控,再一口咬下去的時候,才是真正分高下的時候。”
小林抿了抿嘴,猶豫了一下道:“那……秦哥,你自己呢?你準備去哪?”
“我?”秦蒼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像是一點霜打的鋒芒,“我得去東側的鹿嶺轉一圈。”
阿青立刻皺眉:“那地方不安全,之前不是已經有人發現野犬咬過的痕跡?附近草叢還有血跡。”
“正因為不安全,才更有可能藏著答案。”秦蒼站起身,拿起靠牆的長匕,一邊往腰帶裡塞,一邊淡淡道:“我要的,不隻是安全,我要的是主動。”
他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了試探或猶疑。他這次的決定,不是等待敵人的動靜,也不是單純調兵遣將地應對。他要在最薄弱的一環中打一個反擊的楔子。
或許,那就能找到小虎身上的線頭。
夜色未退,露水已經打濕了洞口外的藤葉。秦蒼披上外袍,微微一頓,看向黑暗中某個隱蔽的角落。
“小虎現在在哪?”
“跟著五組人在西崗交接。”
秦蒼輕聲道:“讓他回來,不用說太多,就說我叫他。”
他知道,這一趟去鹿嶺,不能一個人。
他要帶小虎一起。
不是為了監視,不是為了試探——他要親眼看看,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是不是心裡還站在同一邊。
老胡低應一聲去傳話,而秦蒼已經將刀放入鞘中,一步一步,朝夜色深處走去。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走過苔石、枯葉、隱土,無聲而沉穩。
今晚,將是局勢翻動的第一夜。
他身邊是劉三,一個穿著破舊棉衣的士兵,臉黑得像鍋底,雙手粗糙如老樹皮,唯有那雙眼睛,藏著點難以遮掩的銳氣。他是秦蒼的兵,也是秦蒼唯一願意信任的兵。彆人都說劉三是個糙漢子,沒腦子,隻知道衝鋒打仗,但秦蒼知道,劉三是一條野狗,忠心,但狠,一旦被逼急了,那是一口死咬不放的。
那天夜裡,敵人來了,一整個小隊,趁著夜色摸上了他們駐守的山坳。通訊員被割了喉嚨,哨兵沒能發出警報,敵人像是黑夜中的幽靈,無聲無息地滲透了進來。火光中,劉三第一個醒來,沒等穿衣,便抓起步槍,趴在地上打出第一槍。那槍聲如同雷鳴,把整個隊伍驚醒,也把敵人的計劃打亂了。
秦蒼當時正在窩棚裡翻閱地圖,一聽到槍響,立馬提槍而出。他看到劉三渾身是血,卻仍在咬牙堅持,護住通訊車。幾個敵人趁亂摸了過去,劉三像瘋了一樣撲了出去,撕咬、廝殺,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兵,而是一頭野獸。一個敵人剛把刺刀刺進他腿上,他卻反手抹了敵人脖子,血灑了他一臉,像是給他染上了不死的顏色。
秦蒼趕到時,劉三已倒在血泊中,喘著粗氣,眼裡仍燃燒著那團火。
“通訊車保住了。”劉三咧嘴笑,牙齒都染著血,“老秦,我他娘的又立功了吧?”
秦蒼沒說話,隻是點頭,把他從地上拖起來,背著走進了營地。
劉三命大,熬過了那晚的失血,醒來時已是三天後。他坐在炕上,看著窗外的風雪,忽然開口道:“我不是為了立功,我就不想讓咱們的兄弟白死。”
秦蒼點了根煙,遞給他,兩人沉默地坐了一下午。
隊裡議論紛紛,都說劉三這次立大功了。政委要給他記三等功,秦蒼卻堅持要報一等功。他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寫在報告裡,沒有添油加醋,卻句句紮實,像是一塊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人心口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