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創世曆1037年豐之月26日北城埃特拉下界王宮。
好容易將受到驚嚇的妻子哄睡,伊維爾倫城主離開客房,獨自走在華麗的大理石長廊上,直到遇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東城滿願師攔在他麵前,身後是一臉惴惴的紅發侍衛。
“怎麼了,冰宿?這麼晚還不睡。”羅蘭詫異地問,也有點焦急,因為他約了一個人見麵。
茶發少女一言不發地抬起手。
“……”金發青年看看那隻手,再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右手握拳放在她掌心,“握手。”
“你在乾什麼!又不是狗!”冰宿和艾德娜齊聲吼道,後者還衝上來往他後腦勺扇了一巴掌,十足藐視主君的大無道行為。
“可是,突然跑出來,什麼也不說就做出這種動作,我除了這麼想還能怎麼想?”羅蘭揉揉腦後,表情委曲。
冰宿深吸一口氣,強抑怒火,好言好語道“我要那兩個人的監視日誌。”
“哪兩個人?”
“中西兩城的滿願師!”嗓門忍不住再次提高。
羅蘭用無辜到極點的語氣道“你說那兩個人?她們的日誌我怎麼會有,我又不是偷窺狂。”
“你一定要跟我裝蒜到底嗎!”冰宿眯眼,“今天在會場上,之前且不說,我因為太驚訝沒注意,但那個黑發男生說‘我們倆還不想暴露身份’這句話時,我可沒漏看你捂住你老婆耳朵的動作。你還眼睜睜看著他們逃跑,而不是一箭將那隻大鳥射下來,這些都充份說明你早就知道他們的下落!掌握住他們的行蹤!不,搞不好他們混進拍賣會也是你設計的。我不管你和那個肥商人有什麼過節,但兩個人是我同學,我有權知道你對他們有什麼目的。”
“彆擔心,我對她們沒有惡意。”羅蘭拍拍她頭頂,露出溫和的笑容,“日誌在宮裡,你問艾德娜吧,我還有事,先失陪了。”
“你要去哪兒?”
“外麵。”
艾德娜大吃一驚“你一個人?不行!”羅蘭笑了笑“沒事的,我很快就回來。”說著,他的手指仍情不自禁地耙梳少女的秀發,眷戀那柔軟細滑的觸感。
冰宿明麗的臉蛋浮起兩片紅霞,心跳也加快。她並不覺得受到輕薄,從青年溫柔的舉動傳遞來的是一股無意識的嗬護情感,夾雜著欣賞和包容。
但另一個人就看不下去了“你把冰宿當狗啊!這麼摸啊摸的像什麼樣子!”
“反正我也當了她一回狗,就當扯平好了。”羅蘭半真半假地道,擺擺手,繞過兩人,繼續朝前走去,黑色的身影不久就完全融入被夜色籠罩的長廊深處。
米爾菲東大街綠冠鶴旅館。
清脆的啪啪聲和唰唰的翻頁聲回蕩在室內,與屋外看守林立,劍拔弩張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嗬嗬,很悠閒嘛。”
聽見身後傳來的清冽嗓音,旅館老板兼米爾菲城防官赫德拿姆佩林停下撥打算盤的手,毫不意外地起立轉身,單膝跪地,恭敬地道“參見大人。”
羅蘭脫下深黑色的鬥篷兜帽,露出淡金色的短發和俊美無鑄的臉龐,道“起來吧。”赫德依言站起,不等對方發問就彙報道“那五個人已經逃離米爾菲,進入秋雪隘口。”
“嗯,我不是來問你這件事的。有血魔在,追兵抓得到他們才怪。”羅蘭瞥了眼桌上,笑道,“我是來通知你,趕快收拾行李,準備和我一起回伊維爾倫。”
“呃?”赫德一怔。
“怎麼,你戀上這兒,不想走了?”羅蘭調侃道。
“不不。”赫德慌忙搖頭,“隻是臣以為,沒有這個必要,雖然這次因為拍賣會的事,臣勢必引咎辭職,但隻要等兩個月,再稍微花點錢通通關係,臣又可以坐回老位子,繼續為大人辦事。”
“我沒有叫你們都撤走,隻叫你一個人收線。”
赫德愣了一下就會意“您是擔心北之賢者?”羅蘭搖搖頭“賽雷爾史汀的確不是傻瓜,但他也是個文明人,頂多派個把人監視你,不會對你怎麼樣,道格拉斯就不同了,他才不會管什麼證據不證據,直接擰死你為他的老色友報仇再說。”
想起凶龍的為人,連擁有強韌心臟的間諜也禁不住打了個突。
“你的位子就讓給夫利斯,暫時休息一段時間吧。”羅蘭眼望對方,語聲和藹,“這些年辛苦你了,還害得你和親人分離,抱歉。”赫德連連搖頭,鼻子發酸“不…能為大人效勞,是屬下的榮幸。”
“嗬,你變嘴甜了,在這裡一定拍了許多馬屁。”羅蘭輕笑。赫德尷尬地道“對不起,讓您不快。”老部屬都知道,羅蘭討厭奉承拍馬僅次於鋪張和約會。
“沒什麼的,我明白,在這裡你不學著油嘴滑舌就爬不上去,倒是我欠你一句道歉,讓你這位軍人轉職做弄臣。不過,回伊維爾倫後,可得努力改回來。”
“是!”
“那麼我走了,你忙。”羅蘭正要拉起兜帽,被對方喚住“大人,請留步,屬下有一事請示。”羅蘭頜首,無言催促。赫德吞吞吐吐地道“是這樣的…前年我喜歡上一個女孩,是這裡的招待,不知能否帶她一起走?這個…她的背景絕沒有問題……”
可是你不是已經結婚了?羅蘭咽下到嘴邊的質問,斂去眼底一縷不快,戴起兜帽,用和平日無二致的語調應許“好吧。”
“謝大人!”
燈紅酒綠,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一個裹著深黑色鬥篷的高挑身影背對綠冠鶴旅館,朝王宮方向快步走去。
好久沒這麼單獨走在大街上了。羅蘭邊走邊瀏覽兩旁的景物,湧起懷念之情,不禁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和義母及劇團的姐妹流浪到這座都市表演的情景。
“啊!”
一時回想得太過專注,使他沒及時避開迎麵走來的幾個搖搖晃晃的醉漢,雙方撞了個滿懷,各退兩步。羅蘭的兜帽更滑落下來,露出絕世的俊容。
“哇——”驚歎四起,那幾個醉漢更是看得眼睛都發直了,其中一人想也不想,上前去搭青年的肩膀,“好美的妞兒啊…嗝!跟老子……嗝!樂上一晚怎麼樣?美人……”
羅蘭不著痕跡地閃過他的毛手,他可不想沾上酒氣,回去時被茶發少女用懷疑的眼光掃瞄,被紅發侍衛劈頭蓋腦地痛罵,也沒在意醉鬼的胡言亂語,拉起兜帽,就要走路。
“等等嘛!”醉鬼們以一點不像醉鬼的動作攔住他,結成包圍架勢,看來美人的威力果然強大。
“你長得這麼美,乾嘛把臉遮起來?”一人去扯羅蘭的帽子,同樣被閃過。
“這妞兒真害羞。”眾人發出色笑,“放輕鬆點,隻是帽子,待會兒我們還要脫你衣服呢!”
“讓開。”羅蘭冷冷地道,久經風霜的心湖沒有因為幾句下三濫的言語興起一絲波瀾,狹小的心胸卻已在激烈呐喊,要他以牙還牙,狠狠報複,將這幾個下流胚最自豪的東西切下來,但理智提醒他不宜鬨事。
“咦!是男人!”
醉鬼們完全沒查覺話裡的警告意味,僅聽出聲線的有異,紛紛大呼小叫,但不一會兒,他們就很有雅量地接受了事實,並當場扭轉性向,“算了,男人也沒關係,跟我們走吧。”
“隻因為臉好看,就可以毫不在意地擁抱同性嗎?”這回羅蘭沒有反抗地任他們抓住手腕,好奇地問道,並在腦子裡幻想,他能不能做到如此,結果差點嘔吐不能!
“這個……”醉鬼們被他問得一愣,“倒也不是不在意……”
“你們不惡心嗎?想象一下,異性曼妙的曲線多麼賞心悅目,再想想同性那毫無趣味的身體,還有下麵跟你們一樣的東西——想抱嗎?還想抱嗎?”
“唔唔……”猶豫啊!掙紮啊!
“要說臉,熄了燈誰看得見?除非你是龍族,那好看難看又有什麼分彆?關鍵是身體、身體!”羅蘭諄諄善誘,訓得眾人抬不起頭來,不覺放開手,站成一排挨批,“再想想,你們都是年輕力壯,有大好前途的人,將來也會遇到值得相守一世的女子,卻要在這裡把貞操奉獻給一個男人,在自己的人生留下抹不去的汙點,這是多麼淺慮的行為!你們一點都不感到慚愧嗎!?”
“慚愧!”醉鬼們已經徹底被羅蘭的氣勢壓倒,衷心認錯,“請原諒我們!”
周圍的市民都看呆了,他們本以為不是金發青年被拉走喪失初夜,就是醉鬼們反過來被打倒割去卵蛋,萬萬沒想到……這年輕人究竟是什麼人啊!?
羅蘭滿意頜首“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好,你們請我喝一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啊,我的肚量好像變大了,唔……不知是好是壞。
眾人回過神,懷疑地打量他“你會喝酒?”不是他們狗眼看人低,眼前的青年像神詆像貴族像法師像美女唯獨不像酒鬼。
“哼,你們能請多少,我就能喝多少。”敢小瞧他,待會兒看他不喝垮他們!
“好!有氣魄!你這哥們我交定了!”醉鬼老大一把勾住伊維爾倫城主的肩膀,豪邁大笑,“我宣布!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醉酒盟]的一員!走,今完大夥兒不醉不歸!”
“哦——”
目送勾肩搭背親熱離去的調戲者和被調戲者,市民們麵麵相覷,呆若木雞這世道,變了嗎?
第二天早上北城王宮。
“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和朋友一起喝酒。”
“聞得出來,是什麼朋友?”
“地痞流氓。”
“……你說什麼?”
“確切的說,是[醉酒盟]的成員。啊,冰宿,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已經被推選為醉酒盟的老大,還認識了好幾個黑道幫派。我打算把他們帶回伊維爾倫,編入軍隊。”
“艾德娜,再給他倒杯醒酒茶。”
“我已經倒好了。”
“喂!我說了很多遍,我沒醉、沒醉!為什麼你們就是不相信!?”
“是是,你沒醉——來,喝吧。”
“……”
天才果然是寂寞的!東城城主在心裡感歎,含淚喝下第五杯醒酒茶。
豐之月30日,恰逢楊陽一行人走出奎拉圖森林的當天,羅蘭總算完成一連串必要的交際應酬,告彆北城城主,繼國王、元帥和一票貴族之後離開了米爾菲,返回伊維爾倫上界。隨行人員除了來時的三人外,還多了個赫德和一幫羅蘭欲編入近衛隊的新收小弟。對後者而言,這可算是意外的發跡,因此直到今天還一副恍恍惚惚神不守舍的樣子。
甫下空浮舟,金發青年就被一聲怒吼震得差點變聾子。以大神官法利恩羅塞為首的眾官員麵色鐵青地責問他為何不發封信報平安,害得他們在得知消息時急得雞飛狗跳,憂心如焚!自知理虧的羅蘭隻好拚命道歉,保證絕不再忘,才好容易安撫住眾人。
參加完洗塵宴,安頓好赫德等人,羅蘭首先接見了一乾雪族少女,通知她們穆倫已死的好消息,然後和大神官一起走進辦公室。
“這座山是怎麼回事?”
羅蘭指著桌上由五顏六色的信封堆成的紙山問道。法利恩恭敬回答“是拍賣會的幸存者們給你的感謝信,禮物在倉庫裡——貴賓席的客人例外。”
“可以扔了嗎?”
“可以,我都幫你回信過了。”
啪!羅蘭將紙山掃進旁邊的垃圾桶,走到桌後坐下。
“我也把禮物都歸類好了,有一半可以轉送。”
“嗯。”羅蘭滿意頜首,不止法利恩麻利的理事手腕,也為手裡香氣撲鼻的解疲茶,他這個弟弟實在是很能乾。
大神官突顯尷尬之色“不過…有幾件禮物不知如何處理,要請大人示下。”
“哦?說來聽聽。”
“是。”法利恩揮揮法杖,現出幻象,首先出現的是兩個活色生香,豐胸翹臀的兔女朗,“這兩位,是一位叫桑德爾的麥酒商人送的,說是他最珍愛的小妾。”
“嗯……”羅蘭強忍噴茶的衝動,揮手示意繼續放幻象。他已預料到接下來的禮物會有多麼亂七八糟,所以看見兔女朗的影象隱去,跳出一隻關在籠裡的黑色動物時,沒有很驚訝“這個…叫作猩猩,據說是尼普亞斯大陸的特產,一位動物學家送的。”
“唔……”
猩猩退場,換僵屍登場。
“這是一位亡靈法師的禮物,說是古代某國王一位豔妃的遺骸,她的媚眼所向無敵,效果可比最強大的催眠魔法。”
會被這種東西的媚眼迷倒的隻有那個亡靈法師本人吧!
僵屍之後是隻裝飾得玲瓏可愛的鮮奶蛋糕。
“這蛋糕怎麼了?看起來很正常啊。”雖然他不喜歡甜食。
“問題是它有一幢房子那麼大。”
“……”
“是一位南城的甜點師傅送的。”褐發青年歎了口氣,“我和國務尚書閣下商量過,決定集大家之力吃掉它,因為明天就過保質期了,大人你覺得呢?”
“就這樣吧,不過我的份不用了。”羅蘭嫌惡地看了眼那隻大蛋糕。
接著出現的是一隻像是骨灰壇,附滿銅綠的小壇子。
“這是我們最頭痛的禮物,也是那個亡靈法師送的,叫作[嚎哭之壇]。它每天晚上都發出刺耳的尖叫,放出一大群亡靈,前天晚上還差點抓走一個侍女,幸好及時救回,大人你說……”
“這種陰森的東西早就好丟掉了!”
“是,接下來是最後一件,世界第一服裝設計師南道爾的禮物。”
“布片?”
“不,衣服。”
難怪羅蘭懷疑,那件“衣服”布料少得可憐,就跟兔女朗穿的衣服差不多,隻下麵改成超短裙,顏色是極為挑眼的粉黃色。
“南道爾說這是他的畢生心血,最適合新時代少女的服飾。”法利恩的聲音低沉下去,“他把它獻給冰宿小姐。”
咯啦!羅蘭一聲不吭地捏碎了手裡的茶杯。
法利恩揮手讓幻象消失,免得主君瞪穿它“要以汙辱神使的罪名逮捕南道爾嗎?”
“……算了,他也是一番好意。”羅蘭從牙齒縫裡擠出聲音,深吸一口氣壓抑滿腔怒火,這才恢複真正平靜的表情,用部下遞上的絹布擦拭右手,“告訴南道爾,如果他不改進看人的眼光,他的牌子遲早被淘汰。”法利恩恭身道“是。”
“那兩個兔女朗按照她們自己的意願決定去向;猩猩送回去……沒用的東西,就說我們不便接受如此貴重的禮物;僵屍和骨灰壇子也是——不,還是留著吧,我想見那個亡靈法師一麵,雖然肯定是個怪人,但有能力這一點是沒錯的,能招攪就招攪。”
法利恩一一凜遵,最後笑了笑“大人這次真是收買了不少人。”羅蘭也露出微笑,搖搖食指“不是收買,是欺騙、欺騙,他們對我才是收買。而且這次最大的收獲是鏟掉穆倫和一幫狗貴族,為我將來的大掃除省了番力氣。”
“遺憾的是國王安然無恙。”
“不,法利恩,應該說幸好‘陛下’安然無恙。”羅蘭捧起新杯,啜了口茶。
大神官意會,笑道“是,我明白了,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失言。”羅蘭點點頭,習慣性地轉著茶杯“馬上就秋收了,但對東境百姓而言,大概不是喜事反而是噩耗吧。加上這次的慘劇,貴族們一定會把氣都出在他們頭上。”語氣有著微量的自責。
“大人,其實還有許多法子使國…陛下墮落得更厲害。”法利恩暗褐色的眸子閃著冷酷的光芒,“比如讓羅姆席德獻計開設以人為賭注的角鬥場;組織選美大賽;煽動貴族互相攀比,掀起建築熱;捏造長生不老藥的藥方,像處女的鮮血,孩童的腦髓之類。”
“嗯。”金發青年的微笑呈現奇妙的不透明感,一如他空洞的語調,“的確是好主意。”
法利恩凝視他,神情柔和下來“大人,你,其實早就想到這些方法了吧?”
“……”
“隻是你不忍心。”
羅蘭微一苦笑,算是承認“啊,我覺悟得還是不夠徹底。”
“沒這回事。”法利恩溫言道,“你畢竟是受平民的恩惠長大的,做不到如此殘酷是理所當然;而我不同,我的恩人隻有你。”所以可以為你做儘一切惡事,而且毫不愧疚!
恩惠……嗎?羅蘭垂下眼,童年的記憶如走馬觀花在腦中一閃而過。
最初浮現的是那個總是看著窗外的女人;然後是義母溫暖的手臂和笑容,責罵那個女人的無奈聲音;鄰居們心疼的眼神和諄諄的關懷;同齡孩子充滿嫉妒的喝罵和總是伴隨“野種”二字丟來的石塊;刺入背心的匕首的灼痛;父親的麵容;分彆那日的雨和淚;清脆的車轔聲;馬車裡的姐妹將手放在他額上的溫柔觸感……
從那以後是飛快變幻的風景。純樸的農莊,整齊的田野,未經修繕的小路,波光粼粼的魚溏,熱鬨的城鎮,時髦的都會,繁華的港口……但是無論到哪個地方,平民總是穿著破舊的衣裳,吃著簡陋的食物,做著繁重的工作;也總是平民帶著期盼高興的笑容歡迎他們的到來,用誠摯的語氣給予讚賞和鼓勵。
他尤記得第一次上台表演時因為不習慣女生的衣服,踩著裙擺摔了個狗吃屎時,耳邊響起的心痛呼聲和一雙由不認識的人伸出將他扶起的手臂;來到沒錢娛樂的村莊,免費為衣不蔽體的村民表演歌舞,吟唱傳說,和他們一起嚼著難以下咽的食物,在篝火旁笑談的情景;還有將養不活的子女送來劇團的父母悲痛的淚水;義母為了不讓他看見抱住他,但他還是從縫隙裡看見稅務官將交不出稅的老農打斷腿,把他的女兒拉走,前天還一臉害羞送花給他的小男孩大喊姐姐撲向那個少女,卻被稅務官推到牆上砸破後腦勺的景象……
忘了是從何時燃燒起的冰焰,也忘了是從何時蘊釀起的心願——
抹去那些人臉上的悲傷,還予他們發自心底的笑靨。
就像他們看見他舞完一曲,情不自禁綻開的那種單純而喜悅的笑容。
因此對奪去他們笑容的人感到憎恨。
那憎恨與日俱增,漸漸不再固定為“馬修”,“索斯”這兩個名詞,而擴大為“所有的貴族”,“所有的王族”,並日漸深刻。時至今日,已成為糾纏靈魂的毒芽,和他的野心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做為脫罪的借口。
因為他並非清高無欲。
而且在當初踏上這條不歸路時,他就覺悟必須舍棄良心,甚至在必要時舍棄那些他想保護的人們,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就像他為了和王室拉近關係,降低貴族的警惕心,曾和前宰相謝爾達一起暗中進行肮臟的奴隸交易,讓數千少女身陷火坑,讓數萬壯丁賣身為奴,這是他無法逃避的罪責,也是他絕不允許自己逃避的罪責。
沒錯,偽善也罷,執著也罷,他就是不想舍棄那最後一丁點的良心。
就算他會夜夜被那些人的嚎哭悲泣吵得無法入睡,日日被自己內心的良知啃蝕得坐立難安,他還是不想忘記。
同樣的,他也會繼續走下去,繼續不擇手段,直到摘下至尊之冠,不止因為已經走到這一步,也是因為無法回頭——如果在這裡罷手,豈不意味著那些人的犧牲全成了白費?那麼多年的努力儘付諸流水?
所以他不能停!也不能輸!
騎虎難下——這是他目前的狀態。羅蘭自嘲一笑。
“法利恩。”他用和平常沒兩樣的語調道,“就照你說的辦吧,不過扣除最後一項。”
“呃!”大神官一怔,他認為最後一項才是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
羅蘭聳聳肩“沒辦法,德修普王家還有個腦子沒被腐蝕的女中豪傑,一定會反將我們一軍,建議用我城的處女幼童做活祭。”法利恩恍然大悟,隨即,他雙眼浮起狠厲“乾脆——”
“不可能的。”羅蘭打消他的念頭,“有魔封劍在手的德修普還有機可趁,拉克西絲卻絕對是滴水不漏,那個女人很了解自己的價值。”這也是他最佩服她的一點。
法利恩懊惱地咬緊下唇,見狀,羅蘭輕笑出聲。
“看開點,法利恩,世事不可能儘如人意,而且拉克西絲要真這麼簡單就殞命,我也會覺得很無趣。當今世上,有資格和我一較高下的除了德修普和貝姆特,就隻有她。梅蓮可不行,米利亞坦更不用說。”
大神官崇敬地望著主君充滿自信和霸氣的神情,卻見羅蘭眼中的自負被同情取代“可惜,她出生王家,就造成了她的局限。”
“局限?”
“法利恩,你認為拉克西絲有為王的資格嗎?”
“沒有!”褐發青年斬釘截鐵地道除了他眼前這個人,任何人都沒有為王的資格!
羅蘭歎了口氣“不是和我比,是和陛下比。”他這個弟弟啊,就是戀兄情結過剩。要是能改改這個缺點,他的眼界會更寬,處事手腕也會更精辟。
法利恩皺眉道“陛下?任何人當王都會比他當得好吧!”
“這個…也沒錯啦。”羅蘭語塞,頓了頓才道,“但是,法利恩,權力是會腐蝕人心的,所以無論多麼英明神武的人,在那個位子坐久了,都會變成陛下這樣。”
“您就沒有腐化!”
“那是因為我有更高的目標追求啊。”年輕的城主微微一笑,笑容睿智深邃。大神官浮起懷疑莫非大人覬覦王座,就是為了讓自己不墮落?隨即,他搖頭甩去這個想法,一陣好笑哪有這種事!
羅蘭拿起茶壺添茶。
“言歸正題,我認為拉克西絲是德修普王家最適合當王的人,可惜卡薩蘭不像梅迪,重男輕女,她又缺乏篡位的狠心,才與王座失之交臂。她的思想也受到王室的毒害,還是認為貴族天生高平民一等,所以同情百姓歸同情,卻無法狠下心做根本的手術。”
“原來如此。”法利恩這才明白主君說的“局限”是什麼意思。
“德修普在這一點就好得多,隻是他的政治手腕不及拉克西絲,樹敵太多,而且我總覺得他沒把心思放在上麵。”羅蘭沉吟道,“那個男人眼睛裡一點也沒有,有的隻是好勝心和殺氣,真是個長不大的小鬼,被他姑姑和兩個死黨寵壞了。”
法利恩忍俊不禁“但諾因城主確實是很有能力的人。”羅蘭點點頭“啊,這點無庸置疑,我也從未小瞧他。另外我倒是挺想叫貝姆特一麵的,那個男人在戰場上的手腕委實俐落,也許能力比德修普還出眾。”
“但是他未必有政治上的才乾。”
羅蘭笑了“隱捷敏亞不需要他有這種才乾。”法利恩滿臉通紅,無言以對。
“承認敵人的優點不僅是種美德,也是對自己有益處的事,法利恩。”
“是。”
羅蘭露出玩味的表情“突然發現,統治者的資格不僅牽扯到能力和自覺的問題,還有適不適合哩。像我和德修普要是跑到隱捷敏亞去當王,一定被罵作還沒斷奶的娃兒給一腳踢出來;如果貝姆特跑來這裡,大概會淹死在文件的海洋裡;梅迪是我們三個都去不得,除非男扮女裝。”
法利恩初時好笑地聽著,慢慢地,他的表情凝重起來,最後化為牢不可破的堅定。
“如果這樣,大人你一定是最適合這座大陸的王!”
“……”羅蘭愣了愣,隨即,一抹淡淡的紅暈爬上他俊美的臉龐,“啊,或許吧。”
看見部下一臉“不是或許!是絕對!”,羅蘭忍不住歎息,但他知道這是法利恩的真心話而非恭維,所以他也沒法說什麼,隻好在心裡例舉自己的缺點以免被捧昏頭。這點冰宿和艾德娜就好多了,她們一個總是譏諷他小雞肚腸冷血愛算,一個成天指著他鼻子罵陰險小人無恥混球,讓他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行。
“對了,大人,有件事要請示。”
“嗯?”羅蘭回過神,朝心腹投以詢問的視線。法利恩肅然道“我已經拿到十一段的證明,要不要我馬上去考賢者?”
眾所周知艾斯嘉大陸目前隻有賽雷爾一個賢者,他也是唯一一個十一段的法師。當然像神官維烈這種不出名的強者大有人在,但台麵上,他還是最強的魔法師,也是北城人民僅次於銀龍王最大的向心力,可想而知法利恩若摘得[賢者]的稱號,對埃特拉人民的衿持勢必是一大打擊,相反對東城人民而言,就是一樁備受鼓舞,充滿榮耀的喜事了。
羅蘭一聽就知道他在顧慮什麼,微笑道“沒關係,想考就去考吧,米利亞坦沒這麼小氣。”法利恩恭身道“是。”
“不過,大賢者加卡德不是已經去世了嗎?那還怎麼考?”
“賢者考試的考題是固定的,主考官不過是擺樣罷了。”知道主君不清楚魔法領域的事務,大神官詳細解釋,“而且也不是考上十一段就能當賢者,還要測試心靈純潔度,白魔法的造詣,神學的知識等等。”
羅蘭眼中浮起惡作劇的光芒“哎呀,這下你不就糟了嗎,第一和最後一個也罷了,表麵功夫就能應付過去,但據我所知,你的黑咒術可是修煉得比白魔法精深多了。”法利恩綻開不亞於他的陰險笑容“所以這段時間我在猛鑽白魔法,現下已達到過關要求,而且是剛剛好。”
“你真是個模範考生。”
“謝大人誇獎。”
嗯,看來我這個弟弟徹底被我帶壞了。羅蘭反省了一下,隨即關懷地問道“那你最近一定拚得很厲害,要不要休息幾天?”法利恩靦腆一笑“不礙事的,大人,不用擔心。”
仔細端詳他確定是真的不礙事後,羅蘭才陷入思索“話說回來,史汀因為主持召喚儀式,等級降了一格,應該沒這麼快恢複。就是說,他現在不是你的對手。”
“沒錯。”法利恩自信地道,“所以大人今後隻需抵防白銀之穀。龍騎士我們有魔核光炮和羽族射手,完全可以壓製住,就是仗難打了點……要是找到[真紅火焰]就好了。”
用[水藍之光]做動力源的魔核光炮威力雖然也很大,卻隻能條狀攻擊而無法廣域發射,對行動敏捷的龍騎士不太有效,需要通過羽族戰士用弓箭壓製,但這樣光炮的射程也會受到限製;而且箭矢對重武裝的龍騎士威脅不大,除非是雷係的魔法箭,不過輕裝備的羽族戰士倒不必擔心會被龍騎士逮到。
羅蘭搖搖頭“不,我不打算正麵挑戰龍騎士。”法利恩大吃一驚“為什麼?”羅蘭微笑道“一,我不喜歡硬碰硬;二,硬碰硬損傷很大。”
“損傷很大?不至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