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賢者考試的第二天,伊維爾倫城主拿著國務尚書呈上的長長清單,看得臉色發白。
“克萊德爾,這個……”
“這是必要的,大人。”知道主君想說什麼的克萊德爾歎了口氣,一字一字地道,“舉城都在慶祝這件事,王宮怎能一點表示也沒有?何況還要宴請其他四城的權貴,沒這點東西怎麼夠?”
羅蘭心裡也明白,但瞄了眼清單,他還是掙紮著做最後的努力“稍微減少一些可不可以?現在正是困難的時刻……”
“一個子也不能少。大人,您手上那張單子,已經是我們絞儘腦汁的成果了。”克萊德爾麵無表情地駁回,硬著心腸漠視對方懇求的眼神。
事實上,羅蘭並不是個吝嗇的人,對部下和民眾都很大方,但他極為厭惡沒有必要的鋪張,直接後果就是典禮部成了全宮廷最閒的部門,一年隻有幾個大節需要操辦一下。
“我有點後悔讓法利恩去考賢者了。”羅蘭咕噥,再次瞪視清單,“我敢擔保,這些東西會剩下三分之二!”那些小鳥肚腸的家夥塞得進多少東西,偏偏要用幾倍的食物招待!
“這也是沒辦法的。”
“可以讓一個軍團吃一星期,一家人吃十年的食物,卻被他們一餐吃掉……”羅蘭越看越舍不得。
“把剩下的食物偷偷轉送給平民好了。”克萊德爾溫言勸慰,為主君隱藏在市儈背後的顛沛過去心酸不已。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羅蘭淡淡一笑,收斂了情緒波動,將清單往桌上一丟,“隨你們的意思去辦吧。”
“是!”
瞥了眼牆上的掛鐘,再看看桌上的奏折,估算了一下時間,羅蘭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氣,半個小時後就回來。”
“您多玩會兒沒關係。”克萊德爾語出肺腑,對這位精勵圖治的主君,他隻有一個期盼,就是他能多愛惜自己一點。
羅蘭回他個白眼,抄起長衣架上的鬥篷大步走出辦公室。
一出宮殿,冰涼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才十一月,氣候就跟冬天差不多。羅蘭精神一振,思索上哪兒打發時間,首先跳進腦海的是伊維爾倫滿願師明麗的容顏和纖長的身影,隨即想起這會兒她多半在上班,獨角獸八成也在財務部,隻好罷了,朝廚房的方向走去。
有人啊。遠遠看見一縷炊煙從煙囪冒出,羅蘭很是失望,他本想做點東西犒賞自己空虛了大半天的胃部,但有人在廚房的話,彆說做飯了,還會被逮住灌一堆湯湯水水。在克萊德爾的宣揚下,全王宮的人都知道了他曾生過一場大病,開始把他當易碎的玻璃捧著。
偷偷繞到窗戶窺探,羅蘭鬆了口氣,裡頭隻有一個幫傭的少女在燒水。左右看了看,他喚道“姬兒,給我個三明治。”
“大人!?”少女嚇了一跳,但並不驚慌,因為正從窗子爬進來的人已經是常客了。麻利地做了兩隻三明治,她遞給對方,勸道“大人,總是吃三明治對身體不好。”
“沒關係,三明治很有營養。”羅蘭毫不在意地拿起一塊大嚼,其實他比較想邊走邊吃,節省時間,可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容許他做出這樣的行為。
“我不是這個意思……”
“姬兒,你總是塞許多好材料在麵包裡,相信我,你的三明治比宮廷料理更補。”
姬兒無言,看著金發青年用迅速卻不失優雅的速度吃完遲來的午餐,轉身倒了杯牛奶給他。
“多謝款待,姬兒,你會是個好太太。”喝完牛奶,羅蘭擺擺手,爬出窗子,完全沒留意到女孩為他的無心之言紅了臉,以及隨後投來的落寞目光。
接下來去哪兒?還是乾脆回去?站在不遠處的路口,年輕的城主有點不知所措。
一般休息時間他都是坐在涼亭看書或是找老部屬聊天,可今天走得急忘了帶;馬爾亞姆他們又一個都不在,艾德娜正照顧法利恩,艾露貝爾那兒倒是可以串門,但他是有家室的人,為了避閒最好不要去。
驀的,他腦中靈光一閃,臉上綻放出喜容。
對了!去看看那幫家夥!
廣大的練習場上,幾十來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休息室前麵,或捧著便當盒狼吞虎咽;或大聲笑語,開玩笑地摔角,比試腕力。
“老大!”一個眼尖的人大叫,隨即慌慌張張地改口,“大…大人。”
“就叫老大吧。”羅蘭很滿意這個稱呼,環視活像泥塑木雕的眾人,“怎麼一副見鬼的表情?見到我不高興?”
“不,高興,高興。”眾人一致搖頭,麵露欣喜。一人問道“老大,你不是很忙嗎?”
“誰說我很忙的?”
“每個人都這麼說,而且我們一直看不到你,就以為你很忙了。”
“你們是我帶進來的,我如果出麵你們將來日子會難過,所以避開一段時間。”羅蘭走到中間的演講台坐下,再次打量眾人,用關切的口吻道,“怎麼樣,這裡住得慣嗎?有什麼感想都可以跟我說。”
眾人互相看了看,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開始不太習慣,後來就好了。”
“這裡夥食很好,還有夜宵供應,這點非常好!”
“你啊,就想著吃。”
“怎麼!你還不是經常說這裡最好的地方一是吃,二是女人!”
“話說回來,老大,你宮裡那些娘們,不,侍女,真的……嘿嘿。”
“門口也準許我們出去,所以可以上街打打野食什麼的。”
“就是訓練苦了點,不過有獎金拿,吃點苦兄弟都挺得過去。”
…………
羅蘭認真聽著這些粗言鄙語,感覺卻像聆聽仙樂。他出生市井,在底層長大,心靈深處實將自己當成平民。在注重禮儀、爾虞我詐的宮廷浸淫了十多年,他更是懷念市井小民的魯直和單純。
等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羅蘭笑道“看起來沒人想自立門戶,那我就把你們的籍貫轉過來,登記在王宮記名冊上,這樣你們就是我真正的護衛了。不過當了護衛,也不能再胡鬨了。打打架上上館子沒關係,決不可以染指侍女。”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剛才淫笑的幾個人。
“當然,當然。”那幾人點頭哈腰,“給我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而且說實話,今天拜見了老大的尊容,他們也提不起興去找女人,誰叫老大實在太美了!像上次在街上調戲過他後,他們就足足花了半個月才恢複正常的審美觀。
“很好,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讓我難做人。”
“我們決不會讓老大丟臉!”受羅蘭欣慰的語氣刺激,眾人一挺腰杆,大聲保證。
“好!要的就是這股氣勢!”羅蘭彈了個響指,“我明天叫克萊德爾把你們的家人接過來,給他們安排住處。沒家人的也不打緊,留著將來娶老婆用。”眾人愣了半晌,歡聲雷動。
“老…老大,你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啊?”激動之下,一人忍不住問道。
羅蘭翹起唇角“哼哼,我可不是免費對你們好。”跳下演講台,他跑到武器架旁瀏覽片刻,抽出一根長棍掂了掂,滿意頜首,轉向困惑的眾人“一人拿一根,我驗收你們這個月的成果,不合格的話,今晚沒飯吃!”
“哦——”隻呆了會兒,眾人就振奮地跑開去找長棍。
帶著一身汗,羅蘭神清氣爽地走出練習場,留下一幫鼻青臉腫的小弟癱在地上呻吟。然而一踏進辦公室,他的好心情就飛了。
“大人,你怎麼滿頭大汗!?”克萊德爾驚呼。
“啊…我稍微練了下劍。”羅蘭撒了個小謊。克萊德爾叫得更大聲“你從練習場走回來?”
“是啊,怎麼了?”
“衛兵,叫兩個侍女過來侍侯大人洗澡!”克萊德爾打開門,對兩個守衛喊道,“還有叫廚房送碗補湯過來!”
“喂,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吧。”羅蘭一臉愕然。克萊德爾毫不妥協地直視他“這種天氣出汗卻不馬上洗掉的話,很快就會感冒的!何況大人你從練習場那麼遠走回來,說不定已經感冒了,當然要叫……”
“行了行了,我去洗澡。”羅蘭逃難似地衝進裡間,半晌探出頭,補充道,“不許叫侍女進來!”
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池裡,金發青年有歎氣的衝動。他並不討厭國務尚書,畢竟他是真的關心他,但這份關心時常令他有無所適從的感覺,也無法將視他如子的克萊德爾當作“父親”看待。因為在認識克萊德爾時,他已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需要父親的年紀,那個親生父親就更不用說了。而巴哈姆斯雖是他的義父,卻性格幼稚、不通世務,根本是羅蘭照顧他而不是他照顧羅蘭。
至今為止,讓他產生依賴之情,視之為目標的,隻有一個人。
“改天再去看看師父吧。”
仰望裝飾華麗的天花板,羅蘭下了個讓他重拾好心情的決定。
經過一個星期的狂歡,東城的百姓終於從喜悅中走出來,回到各自的崗位,王宮也得以恢複正常的運作。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後,羅蘭不眠不休地處理著政務。法利恩等人雖然擔心,也隻好由他去,因為勸也沒用。
到第三天,羅蘭才完成積攢的工作,伸了個懶腰,接過心腹遞上的解疲茶,悠閒地淺啜。
“法利恩,有什麼要報告的嗎?”
“有一封給你的信。”法利恩的確有很多事要報告,但他不想打擾主君的休息,就揀了最無關緊要的一樁說。
“信?”羅蘭怔了怔。他的信件一向由書記官們整理呈上,會由法利恩轉交的,隻有一種。果然,褐發青年打開次元空間,取出一封信和一個紙包。
“是莉蒂亞殿下嗎?”他不是魔法師,不會用魔法快遞,就把弟弟的地址告訴了那個小公主。
“是的。”
“她學得真快。”羅蘭接過信,瞥了眼上頭以稚嫩的筆調書寫的姓名,由衷讚歎。一拆開信封,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似露水也似樹葉,整個房間的空氣仿佛被洗滌了一般。羅蘭的神情不自覺地柔和下來,輕柔地展開信紙。
羅蘭城主
好久不見,你好嗎?我已經會拚艾斯嘉語,寫一些簡短的文章了,厲害吧?當然你的字典也幫了點小忙啦。我現在在首都珊達瑞(我不知道拚得對不對,你知道你的字典沒有我國的地名),昨天才到,乘船可把我累壞了。我一回來,就在考慮送什麼禮物給你,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喜歡我的禮物。那麼這次就到此為止,下次我會寫封更長的信給你。
s代我問候至高神的神使蘭冰宿小姐。
莉蒂亞索蘭尼亞筆
羅蘭看了兩遍,才輕輕放下,拆開那個紙包。裡麵是一本書,書名是《尼普亞斯大陸地理誌》。
“聰明的孩子。”年輕的城主歎了口氣,浮起讚賞的笑容。撫摸封皮,他喃喃道“真想把她從拜亞那邊搶過來。”
“等大人和冰宿小姐生下子嗣,就不需要她了。”
“……”羅蘭手滑了一下,狼狽地瞪視一臉若無其事的部下。但平靜下來後,他也不禁想以冰宿的才能,一定能教育出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當羅蘭翻看地理誌時,一個侍衛敲門走進,恭身彙報“大人,渥爾斯領主的親戚呈上禮物。”
“照老規矩辦。”法利恩出聲道,對他打擾主君的行為非常不滿。侍衛正要退下,羅蘭抬起頭,冷冷地道“渥爾斯領?就是那個發生暴動的領?”
“是…是的。”被主君慍怒的眼神瞧得心寒,侍衛結結巴巴地道。
“他們有什麼要求?要屍體的話,我倒是可以還給他們。”
“不是,那位先生希望,由他繼承老領主的位子。”
羅蘭笑了笑,卻是不帶絲毫笑意的笑容。法利恩也掩不住嘲諷的表情,對侍衛道“麥奇,這種事根本用不著請示大人,你們也處理過很多次了——禮物退回,人轟出去。”
“屬下明白,隻是典禮部長清點禮物時,技術部長正好在旁邊,聽到禮物裡有一籃奧托姆果——據說是大黑暗時期的水果,非常好奇,硬要屬下過來問可不可以留下幾隻讓他種種看。”
“不管一隻還幾隻,收了都要給人情,叫典禮部長原封不動地退還。”
“等一下。”羅蘭喊住侍衛,“真的是大黑暗時期?確定嗎?現在沒有了?”麥奇愣了一下,答道“是的,所以那位先生才會呈上來。說是除了另兩塊大陸,現在已經見不到的珍果。因為他家世代栽種,才留了一棵下來,但也不是每年都結。”
羅蘭沉吟片刻,道“禮物留下,人帶去客房。”
“大人!?”法利恩驚訝地看著他,且不說羅蘭從不收取賄賂,為幾隻水果受賄,更是不可思議。
“放心,我會處理妥當。”羅蘭擺擺手,繼續看書,心裡卻在期待帕西斯收到這樣禮物時的反應。
六隻淡綠色的果子放在竹籃裡,在陽光的照耀下,宛如真正的翡翠般晶瑩剔透。金發青年又包了些糕點,才一並塞進紙袋,拿起來準備走路。
“羅蘭!”
一個聲音定住他的腳步,羅蘭轉過頭,詫異地看見巴哈姆斯出現在身後,神情緊張“你要去你師父那兒?”
“對啊。”羅蘭提提手裡的紙袋和籃子,意思是看這也明白吧。
“不要去。”
“什麼?”羅蘭錯愕至極,不解地打量他,“喂,以前都是你催我回去,現在我主動要回去了,你反而勸阻?”
“那是因為……”黑龍王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訥訥良久找不到好的措辭,隻得繞回原點,“總之,不要去!”
“呐,暮。”羅蘭用一種勸小孩的語氣道,“師父是師父,你是你,我承認我比較敬重師父,但我更加喜歡你,所以沒什麼好吃醋的。你不想見他也沒關係,乖乖待在這兒。”
“羅蘭!”
瞪著已經空無一人的房間,巴哈姆斯焦急地跺了跺腳。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視界漂白了一瞬,當雙腳再度踏上平地時,映入眼簾的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和湖中央蒼涼的古跡。
“有點誤差,應該是帶東西的關係。”羅蘭低頭確認了禮物沒有損傷,就移動到最靠近的平台上。
整棟建築物靜悄悄的,除了岸邊樹林裡的鳥叫,再無一絲聲響。羅蘭有些不安,儘管帕西斯不是時常弄出上次那樣的爆炸,他也不至於感覺不到他的氣息。而且以帕西斯的修為,也不可能覺察不出他的到來,這會兒還不出來,不是惡作劇就是出事了。
“師父,彆玩了!”自動排除出事的可能,羅蘭放聲大喊,“再不出來,我就回去了!”這招萬試萬靈,天不怕地不怕的帕西斯,隻怕沒人聊天。
沒有回音,這下羅蘭真的擔心起來,召喚風靈打聽帕西斯的下落。
得到的答案令他驚惶,顧不得走樓梯,他直接從平台跳到下一層,一個俯臥的身影躍入視野。
“師父!!”
水果滾了一地,羅蘭急忙跑過去,扶起帕西斯。觸手冰冷,長長的銀發結了一層霜,胸口甚至看不出起伏。看情形至少有兩天他就這麼躺在戶外。羅蘭情不自禁地咬緊下唇,一把抱起帕西斯,奔向裡屋。
冷。
刺骨的冷。
這感覺他並不陌生,反而感到一絲懷念,久遠的記憶一點一點複蘇,包裹住他,就如同這無邊無際的寒冷。
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雪白的、纖細的、屬於女子的柔夷,握住他的,緩緩摩擦,動作是那麼小心、溫柔,讓他看得目不轉睛。漸漸的,手的知覺恢複了,他開始感到握住他的那雙手低得不同尋常的溫度,但他不介意,任由她按摩。
[暖和點了嗎?]
細柔的女聲和煦如陽,充滿深摯的情感。他點點頭,反過來摩擦對方的手。
[嗬嗬,媽媽不怕冷的。]女子抽回手,從腳邊拿起一架小提琴,遞給他,[來,拉拉這個,帕爾,不然手很快又冷了。]
他聽話地接過,卻不知道怎麼拉這個陌生的樂器,隻好抬起頭,茫然失措地望著她。
女子重重拍打額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瞧媽媽笨的,來,帕爾,看媽媽怎麼拉。]她拿回小提琴,架在肩上,不一會兒,一首悠揚的曲子流瀉出來。
他專注地聽著,記憶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這對他並不是什麼難事,從小隻要母親教過一遍,不管樂器還是曲子他都能熟練地上手,而且演奏得更好聽。
但心裡,他並不喜歡這些,因為每次聽完,母親都會浮現出悲傷的笑容,眼睛雖閃耀著幸福的光輝,卻透過他,看著遠方。
他討厭那種目光。
[帕爾,怎麼了?]一曲拉完,女子注意到他明顯心不在焉的表情,溫柔地道,[是不是累了?那我們先不拉琴,讀會兒書好不好?]
他本想點頭,情感卻背離理智,手自動伸出去拿那把提琴。
這就是他最討厭自己的地方——明明厭惡奪去母親目光的音樂,卻總是禁不住它的誘惑。
女子一愕,隨即輕笑起來。一頭直披散到膝蓋的暖綠色長發應和著微微蕩漾,仿佛真正的波浪;和他相同的碧眸流動著欣喜的笑意,襯得絕俗的容顏更加奪目,整個人宛如錯墜人世的春天女神。
[帕爾不愧是爸爸的孩子呢。]
他懊惱地捧著小提琴,拉也不是,扔也不是,隻好喪氣地垂著頭。女子拍拍他的小腦袋,手指掠過那絲綢般的銀發時,眼神驀然深邃起來,增添了一抹愛戀,一抹傷感。
[帕爾也要成為傑出的樂師,繼承爸爸的遺願。]
我才沒興趣呢!他嘟起嘴。洞悉了他的心思,女子一指點在他噘起的小嘴上[不可以瞧不起音樂,你爸爸都是用音樂保護我的。]
真的?他用眼神問。
[當然,羅蘭…你爸爸是亞利安族的傳人,偉大的‘魔曲師’,可以用音樂調動自然界的力量,產生奇跡。比如生火吧,你爸爸隻要拉一首和火有關的曲子,啪!火就出來了。]
他的表情從懷疑轉為驚歎,興奮地注視懷裡的樂器,恨不得現在就拉首會變出火的曲子。
[不行喲,帕爾的水平還不能演奏魔曲。]見對方一臉失望,女子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以帕爾的資質,好好練習的話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嗯!他用力點頭許下無言的承諾,第一次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準備演奏,但不管他怎麼使勁,就是舉不起小提琴。女子慌慌張張地攔住[帕爾的臂力還不行的啦,來,放地上,一隻手扶住,另一隻手拉。]
儘管小提琴變成了大提琴,男孩還是拉得像模像樣,美妙的旋律回蕩在不大的鬥室裡,營造出溫馨的氛圍。
砰!破舊的木門突然被踢開,打斷了琴聲,一個粗暴的聲音和著風雪卷入,凍結了兩人的心
[莉拉梅依,快給我滾出來!兩位大爺都等你半個鐘頭了,你要不要做生意!]
那一刻,他隻想像父親一樣用魔曲召喚出火焰,將這個人活活燒死。
蜷縮在角落,他陰鬱地瞪著不遠處的小提琴,心情就和窗外的天空一樣晦暗。
沒有用。不管他怎麼拉,還是連一點火星也迸不出來。他不懷疑母親的話,隻怨恨自己的無能。
母親一直很小心不讓他知道她在做什麼,甚至不惜跪下求那些人不要在他麵前做,但他還是知道了,鄰居們爭相把事實告訴他,女人們輕蔑地罵他母親是個人儘可夫的妓女;男人們掛著下流的笑繪聲繪色地形容那些經過,希望這個才六歲的孩子也認為自己的母親肮臟。
他從不認為母親肮臟,肮臟的是那些壓著她的人。
扶著牆站起,他活動了一下手腳,走向玄關——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他要出去撿些柴火,最好還有食物,帶回給母親。
一打開門,夾著雨點的雪花一股腦灌進來,令他呼吸一窒,身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與此同時,幾個在附近堆雪人的小孩發現了他,齊聲歡呼
[啞巴!啞巴出來了!]
[丟他!這家夥傻愣愣的又不會說話,最好當靶子了!]
[乾脆把他做成雪人吧,看是不是比這個更彆致!]
惡意的嘲罵伴隨雪塊紛紛丟來,他一手護住頭臉,一手吃力地關上門——他可以任他們打,但決不允許他和母親的小屋受一點損傷。
正如這些孩子說的,他是個啞巴,不,他比啞巴更不如,啞巴還能發出咿咿啊啊的聲音,他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據母親說,他出生時並不是這樣,是某一天突然失聲。而沒有一個醫生願意診治他,隻好拖到今天。
喘了會兒粗氣,他撒腿就跑,那些孩子追了幾步沒追上,扯開嗓子叫罵
[膽小鬼!窩囊廢!]
[妓女的小孩!]
[肮臟的雜種!]
一道火光掠過他的眼睛,雙拳情不自禁地握緊,指甲深深嵌進肉裡。
沒關係,我記住他們了,等有一天我能用魔曲,就把這些侮辱媽媽的家夥統統燒死!
一連跑過幾條街,他才緩下腳步,慢慢走著。
映入眼簾的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房頂,灰色的牆壁,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人們。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不斷落下的雪花。
這是個灰色的年代,大黑暗時代最蒙昧昏聵的時期,一段瘋狂曆史的後續。而他,就是那段曆史的幸存者。
抱著一堆乾柴,他辛苦地走在尚未結冰的雪地上,心情很糟,因為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下鍋的食材。這幾天的天氣實在糟透了,連最耐寒的冬菇也不見半隻。爬上小鎮東邊的石橋,他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帕爾?]
喬伊爺爺。他低下頭,認出了叫他的人。那是個坐在橋下的老乞丐,穿著破舊的棉衣,酒糟鼻紅通通的,說話總是帶著酒氣,所以鎮裡的人都叫他“醉鬼喬伊”。
[果然是帕爾,快過來。]喬伊招招手。
他猶豫了一下,先看看天色,再繞到河邊,沿著石階走下去。喬伊咧開一口黃牙[你還是這麼漂亮,跟你媽媽一樣,呐,這是我今天討到的餅,分一半給你。]
男孩的壞心情不翼而飛,忍著對乞丐濃烈口氣的厭惡,上前接過那半隻餅,鞠了一躬,一溜煙朝家的方向跑去。
敲了敲門,他等母親說“進來”,才慢慢推開門走進去。因為母親工作完回來總會洗個澡,以免他聞到那些男人留下的味道。
[帕爾,回來了。]莉拉聽到敲門聲就知道是兒子,其他人從來不會禮貌地敲門。她從隔板後麵走出來,用乾布擦拭濕漉漉的長發,臉上帶著由衷的喜悅[快把柴火放下,洗手準備吃飯,今天媽媽買了熏肉,我們好好吃一頓。]
他更高興了,放下乾柴,把餅遞給母親。
[哎呀,這是哪來的?]
他比了個喝酒的姿勢,再指指鼻子,意思是——“醉鬼喬伊”。
莉拉好笑地點點他的鼻尖[你可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叫他什麼醉鬼哦,要叫喬伊爺爺。]
我又叫不出來!他嘟起嘴,但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對他而言,母親的話就是聖旨。
一盤熏肉,一點青菜,半個餅和兩碗糙米飯擺在桌上,構成簡陋的一餐,相對而坐的兩人臉上卻都洋溢著歡笑。至少這個時刻,他們是幸福的。
莉拉站在雜貨鋪前,不安地絞著手指。
帕爾越來越大,她沒有自信再瞞住他,當務之急,是趕在真相拆穿前找個體麵的工作,但這件事,不比天上掉餡餅容易。
撕下門口的告示,她深吸一口氣,毅然走進店鋪。櫃台後的老板先是說了聲“歡迎光臨”,抬頭見是她,立刻涎著一張笑臉迎上來[喲,美人,怎麼有空上我這兒?是不是……嘿嘿。]
閃開他的色手,莉拉遞出告示,儘量用平靜的口吻道[我來應聘這個工作。]
[什麼!應聘?]老板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符合上麵的條件,不是嗎?我也會認真工作,甚至不要薪水……]
[彆傻了,美人,你哪配做這種正經工作。就算我破格錄用你,我這間小店還會有人來?]
[我…我可以整理倉庫。]
[去去!肮臟的妓女,誰知道你會不會偷藏東西!你啊,隻配被男人壓在身下!]老板不由分說把莉拉趕出店,砰地關上門。
強忍滿腔屈辱,莉拉擦了擦眼淚——她不會在人前哭,也不會對唯一的兒子抱怨,她隻會半夜偷偷爬起來,把頭蒙在被子裡啜泣,然後第二天早上繼續裝作若無其事,掛著精神的笑容道彆,出門“做生意”。
重新做好心理建設,她轉身準備去敲另一家店鋪的門,這時,一聲異響驚動了她。
[帕爾!!]
轉過頭,莉拉整個人僵住了。銀發的男孩從巷子裡走出來,以複雜的眼神望著她。
[你…你幾時……]
他沉默地指著原先貼著告示的地方。莉拉臉色刷白,當看見對方平靜的神色,她一陣暈旋[你早就知道?]
男孩不答,澄碧的眼眸深處燃起憤恨的暗火。
是的,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母親從事什麼工作,早就知道她是不得不做那種工作,整個鎮的人聯合起來逼她隻能做那種工作!!!
莉拉雙手顫抖,擠出乾澀的聲音[你……不會討厭媽媽吧?]他的回答是緊緊的擁抱和猛烈的搖頭——為什麼討厭她?錯的是他們!
[謝謝。]莉拉浮起欣慰的笑,輕拍兒子的背,[沒事的,帕爾,隻要有你在,媽媽不管什麼苦都吃得了。]
溫柔的安慰沒能消融男孩的仇恨,反而增添了新的疑問
是不是我,拖累了媽媽?
他十歲那年,一個意外的訪客降臨了小鎮。
那是個無星之夜,他早早就被哄睡,莉拉獨自坐在窗邊,包著一塊橘子蛋糕。今天是帕爾的生日,她特地用省下的錢買了個大蛋糕,可是兩個人吃不下這麼多,所以她打算把剩下的打包,送給橋下的乞丐喬伊。四年前他送了半塊餅給帕爾,他們還沒報答呢。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貫穿了心房,那不是具體的聲音,而是血液的呼喚。莉拉的呼吸急促起來,急急起身打開門。
潔白的雪地上單膝跪著一名女子,端麗的臉龐半垂著,一頭火紅色的卷發披散在肩頭,身穿輕甲,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背後一雙和發色相同,巨大的羽翼。
[紅羽……]
[公主。]紅發女子抬起頭,神情激動,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莉拉扶著門,好半晌才聚起說話的力氣[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同族。]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
[您受苦了,公主。]
[沒事,我沒事,我爸爸和哥哥呢?他們還好吧?]
[老族長已經去世了,族長…克裡莫大人身體很好。]
[爸爸……]莉拉捂著心口,嗚咽了一聲。但十年的困苦生活鍛煉了她的心誌,她很快鎮定下來,擠出笑容[轉告哥哥,我很想他。還有,我已經有孩子了,今年十歲,叫帕西爾提斯。]
[孩子!?]紅羽十分震驚。
[噓——]莉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屋子。紅羽忙降低音量[是羅裡蘭塔大人的?]
[當然是他的了。]莉拉笑得開懷,隨即注意到部下的神色有點奇怪,問道,[怎麼了,紅羽?]
[……公主,其實屬下這次來,是帶你一起走的。]
[什麼!]這次輪到莉拉震驚,她睜大眼,一疊聲道,[走?走去哪?]
[天上。大家都決定放棄這個絕望的人間,讓天空之島升空,成為名副其實的‘天空之島’。]
[這種事…怎麼……]
[可能的。]紅羽加重語氣,[長老們用生命的力量活化整座島嶼,再由族長主持儀式,隻要三天就能到達合適的空域,永遠擺脫人類這種醜惡的生物。]
莉拉心亂如麻,良久,才顫聲道[我哥哥,也要走麼?]
[族長就是舍不得你,才叫我來接你的。]
[……]莉拉閉目沉思,經過約摸半分鐘的心理交戰,她下了決心,[紅羽,帶帕爾走吧。]羽族女子張口結舌,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隻能帶一個人,不是嗎?所以先帶帕爾走吧。有時間的話,再來接我好了。]
[彆開玩笑了,公主!]紅羽厲聲道,[不說我帶不動他,三天後島就要升空了!而這裡到天空之島起碼要兩天半!]
[帕爾才十歲,不會很重的。至於我,趕不上就算了。]
[不行!族長不會同意的!而且那孩子有一半人類的血統,大家也不會接納他!]
[他是羅蘭的孩子!]莉拉的嗓門也大起來。
[沒用……]
[為什麼沒用?他為異族做了多少事?要不是他,我們早完蛋了!現在你們卻連他唯一的孩子也不接納,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和人類有什麼兩樣!]
[不是這個意思,公主。]紅羽的語氣極為疲憊,嘴角浮起苦笑,[為了杜絕人類的打擾,長老們設下了結界,即使那孩子隻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也進不去。]
莉拉隻覺天旋地轉,緊靠著門板,才沒有滑下地。
[而且,雖然他是羅裡蘭塔大人的孩子,也難保不會受到欺負。您知道,有些族人對人類的恨意,是不可化解的。]
[可憐的孩子……]莉拉喃喃道,仰首眺望遠方,似乎要透過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此生無緣的小島。紅羽強壓下不忍,勸道[跟我走吧,公主,我很感激羅裡蘭塔大人,但這種情況,你留下也無濟於事啊!而且族長有十多年沒見到你了,你忍心拋棄他?]
[現在,是他拋棄我們母子啊……]
[你不要執迷不悟了,公主!我完全支持族長的決定!人類這種不可救藥的生物,我們永遠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即使羅裡蘭塔大人,也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聽到最後一句,躲在窗下的小身子震了震。
莉拉同樣顫抖了一下,憶起當時那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成兩半的痛楚,隨即,她再次冷靜下來。
[因為不這麼做,我會死,那個時候我中了毒。]
[這……]紅羽一窒。
[你走吧,我不會拋下帕爾。]
[公主!]紅羽哀叫,在絕望的驅使下,她忘了禮儀,忘了羅裡蘭塔的恩情,指著小屋喊道,[你要為那個孩子拋棄我們?他…他隻是個雜種啊!要不是他,你怎麼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如果他的父親是翼人,今天我們也可以一起走,他可以自己飛!]
[紅羽……]
[不是嗎!他是個雜種!他沒有翅膀……]
[紅羽!]
莉拉的聲音帶著澎湃的怒氣和逼人的淩厲,紅羽不由自主地閉上嘴,冷汗涔涔而下,為剛才的失言愧疚不已[對不起。]
[帕爾是我的寶貝,也是羅蘭留給我的禮物,不管你們怎麼看他,不管世人怎麼看他,他都是我最心愛的孩子。]
[……]
迎視部下求懇的眸子,莉拉堅定地道
[你走吧,紅羽。]
他僵硬地躺在被子裡,腦中翻來覆去回蕩著兩句話
“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他沒有翅膀!”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吹散了耳邊的殘響,莉拉走到床前,試探地問道[帕爾?]他不答,閉目裝睡。
莉拉鬆了口氣,為他掖好被子,轉身走向自己的床鋪,沒有注意到,枕頭上一攤水痕逐漸擴大。
是我和爸爸,害了媽媽!
優美的琴聲在梁上繚繞,音質純淨,曲調華美。但是坐在桌旁的女子聽了會兒,皺眉道[帕爾,你是怎麼回事?]
男孩放下肩上的小提琴,默默回望她。
[你根本沒有用心拉,你最近都這樣,是不是不舒服?]莉拉拉近他,眸子盛滿了擔憂。
他搖頭。
[那是怎麼了?有心事?]
這回他猶豫了一下,想了想,伸指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我想學魔曲。
[你……!]莉拉臉色一變,端詳兒子的神色,有些明白過來。她歎了口氣,溫和地撫摸他柔軟的雙頰,道[帕爾,音樂不是用來殺人的。]
[……]
[懷抱著憎恨之心,也無法演奏出真正的音樂。你爸爸也有憎恨的人,但他的音樂還是充滿了溫暖的情感,所以媽媽才喜歡上他的。]
他垂下眼,斂去眸裡的冷意和嘲諷。
那種化掉你翅膀的男人,哪裡配得上你!
[不要再恨那些人了,好麼?]莉拉柔聲道。他恭順點頭,更加認真地拉起提琴,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用心”。
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的莉拉,在心底歎了口氣。
從這天起,莉拉發覺她越來越不了解兒子。
雖然他還是那麼孝順、那麼乖巧,但他的笑容少了,常常一個人站著發怔,或者瘋狂地練習曲子,看得出來,他依舊沒擺脫學習魔曲的願望。當她勸解時,他總是乖乖點頭,轉個身又忘了;而不管她怎麼開導,也打不進他的心裡,瞎子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恨意一天天累積。
[帕爾、帕爾。]
終於在某一天,他的手指被斷裂的琴弦劃傷時,她忍不住哽咽,[為什麼你要這麼折磨自己呢?就算你把他們全殺了,又能得到什麼?我不要你為我報複,我隻要你好好活著,健康快樂地……]
他慌張極了,手忙腳亂地幫母親拭淚,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隻能指著自己的喉嚨,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紅了。
[啊!]莉拉捂住嘴,臉上交織著心疼和自責,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帕爾,媽媽不是故意逼你,你有什麼心事,慢慢寫給媽媽看,什麼事都可以跟媽媽講……]
依偎在母親懷裡,他的神情柔和下來,眼底的寒冰卻沒有絲毫融化。
那一年,他十歲,就已經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
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所以等母親平靜後,他沒有片言隻字提到父親和真正的心結,隻不痛不癢地寫下我討厭那些欺負媽媽的人,所以想學魔曲,讓他們不敢欺負你。
看著沉思中的莉拉,他祖母綠色的眼眸蕩漾著最深切的愛意和最濃烈的恨意。
殺了那幫人,我是得不到什麼,但媽媽能夠因此不再哭泣,這就夠了。
這是第一根毒芽。
不管母親再怎麼善體人意,再怎麼觀察入微,麵對那樣的沉默,也不可能一一洞悉得出。何況男孩越是長大,越是善於用各種手段掩蓋心思,於是第二根、第三根毒芽……就悄悄地種下了。
抑製著毒芽不使其茁壯的,是男孩對母親始終不變的摯愛。
他的魔曲已經練得很熟,但他一直沒用,因為他清楚如果沒把握一下子消滅全鎮,僅僅殺掉一兩個人的話,隻會引來村民瘋狂的報複,讓他和母親陷入絕境。
所以他忍耐著。
而且他很快就碰上頭痛的事——母親發現了他的騙局。
[來,帕爾。]莉拉興致勃勃地將一盆看不出是什麼的植物放在桌上,[對著它拉‘生命之歌’!]
他疑惑地看了眼那盆植物,但還是聽話地扛起小提琴,熟練地拉起來。
難以言喻的動聽旋律從琴身流瀉出來,伴隨著溫暖的白光,籠罩了整個小屋。莉拉靜靜聆聽著,神情充滿了欣慰和感動,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毫無變化的盆栽上時,臉色刹時變得刷白。
一直留意她的帕西斯馬上停下動作,緊張地注視她。
令人窒息的沉寂橫亙在兩人之間,良久,莉拉才緩緩開口,聲音輕柔而飄渺,仿佛自言自語,而不是對眼前的人說話。
[這盆花叫姬女苑,你爸爸第一次拿給我看時,也沒有開花,然後他拉你剛才拉的那首曲子,花就開了。很漂亮的,白色的小花。]
[……]
[帕爾的能力我很清楚,沒有道理發揮不出生命之歌的效應。]莉拉的語氣逐漸沉重,望著兒子的眼神悲傷而失望,[你一直沒忘記仇恨,對不對?]
他抱著小提琴一動不動,半晌,跪了下來。
[帕爾!]莉拉急忙站起,用儘全身的力氣才沒有衝過去扶起他。她強迫自己坐下來,艱難地吐字[你拉曲子時,媽媽感到很溫暖、很舒服,所以你的琴聲裡有愛,但你隻愛媽媽,隻愛……]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下。
聽到動靜,他驚惶地抬起頭,想撲過去又不敢站起,急得滿頭大汗。
[帕爾、帕爾,我該拿你怎麼辦?]莉拉終究心疼兒子,上前將他摟進懷裡,[不是我關心那些人,那些人渣死了也無所謂,我是關心你!我不想你被仇恨弄臟!]越說越悲從中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帕西斯幾乎是恐懼了,使勁拍打母親的背部也無法使哭聲減小一分,他開始痛恨自己不爭氣的嗓子。
雖然有段時間他慶幸自己是啞巴,可以輕鬆逃過母親的逼問,但此時此刻,他寧可用生命換取發聲的能力,隻為了說一句話——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
也許是感覺到兒子的心情,莉拉稍抑悲傷,放鬆雙臂,一低頭,就對上一雙溢滿驚恐的眸子和一張蒼白至極的臉蛋,她心一痛,湧起後悔之情[帕爾……]
他用力搖頭,見她不懂,將她拉到桌邊,用顫抖的手指寫下幾行字我保證不殺那些人,保證不恨了,你不要哭。
[帕爾……]這孩子嚇壞了。
莉拉的神情瞬間軟化下來,無論兒子再怎麼偏激,再怎麼頑固,他都是愛她的。而且就是這份愛,塑造出他如今的性子。追根究底,罪魁禍首是她。
想到這裡,她心中五味雜陳,撫摸對方柔軟的銀發,語重心長地道[帕爾,我們不急,慢慢來。媽媽不怪你,但也不希望你繼續恨下去,所以你把心裡的話都寫下來,媽媽一句句開導你,嗯?]
他點頭,就怕遲了一步母親又哭。
[那我們開始吧。]莉拉拍拍桌子。他想了想,寫下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莉拉一怔,沒料到兒子竟然問這樣一個問題,但看對方的眼神,顯然是認真的。不用回憶,她流暢地報出一連串形容,帶著從心底湧出的笑[你爸爸他啊,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麵冷心熱的人。明明比誰都講義氣,卻總是說話刻薄、夾槍帶棍的,除了維妮他們,沒人受得了他這臭脾氣。還有,他琴藝非常出色,彈的曲子能讓鐵石心腸的人流淚。他有一頭和帕爾一樣的銀發,不過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