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魘_滿願石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三章 夢魘(2 / 2)

“你剛醒,就不要看這些東西了。”

將帶來的花擱在床頭——因為整個房間隻有這裡還能放東西,雷瑟克歎著氣坐下,勸說一清醒就翻閱情報的友人。

“那你去找個人代替我看啊。”吉西安嗤鼻,他總是梳理得很整齊的白金色發絲有些淩亂,臉色蒼白中泛著病態的紅暈,眼神卻依舊清亮。

“交給理查德,不行麼?”

“理查德隻能做到整理,判斷還是要我親自來。”兼任情報部長的青年說著又看起來,“你跟護士說一聲,彆給我喝那種加了料的藥,我沒空睡覺。”

“夠了。”軍務長抽走文件,忍無可忍地道,“這些我替你看,你要做的就是趕快把病養好!”

“哼,隻要那小子肯多做點事,我的病馬上就會好。”

雷瑟克遲疑了一下,問道“吉西安,你…怨殿下嗎?”

“我恨不得掐死他!”吉西安噴火。雷瑟克反而鬆了口氣,如果友人真的生氣,隻會放在心裡不會表現出來。

這時,醫師敲門走進,宣布病人需要休息,軍務長拿著文件退出了房間。

“什麼!吉西安病了!?”

諾因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此刻是秋之月23日的上午,離術士長病倒已有三天。

“你書看完了沒?”雷瑟克冷冷地道——他也是有脾氣的人。

“咳咳。”諾因乾咳兩聲,把還剩一張的航海日記塞到枕頭底下,質問道,“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今天才有空過來,至於她們為什麼不通知你,我就不知道了。”雷瑟克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房裡幾個侍女。後者有點驚慌,但還是口齒清楚地回答“是殿下說的‘不要讓我聽到有關吉西安的任何事情。’”

“……”

諾因氣極“笨蛋!這種話怎麼能當真!”一言未畢,抓起架上的鬥篷衝出房外。

門被踢開時,宮廷術士長正在喝藥,因此不但把藥吐在對麵漂亮護士的臉上,還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歸天。

“吉西安!”見狀,諾因大驚失色,“你竟然病得這樣重!”

“咳咳,如果你不選在…咳咳咳,那個時機點進來,我不至於……”

“彆說了!醫師呢?醫師在哪兒?不,我現在就去叫祭司長,你千萬要撐住!”諾因像隻沒頭蒼蠅般在房裡轉了兩圈,才如夢初醒,撲向玄關,和剛走進來的軍務長撞了個滿懷。

“怎麼了?”雷瑟克扶住還想往外擠的主子,驚訝地看見他眼裡有淚光,“出了什麼事!?”

諾因緊緊抓著他,紫色的雙眸焦距渙散“吉西安咳得快死了。”

他沒生過病,對疾病的恐怖卻深有體會。相依為命的母親纏綿病榻,最後染上肺炎,咳血而亡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所以看到術士長咳嗽的樣子,讓他方寸大亂。

“你說誰要死了!”吉西安火大地道,同時用袖管幫慘遭池魚之殃的護士擦臉,他體貼的行為立刻換來不計前嫌的深情凝視。

“誰……”諾因茫然重複,隨即驚喜地轉過頭,“你沒事!?”

吉西安本想諷刺回去,見他臉色慘白,忽而心軟“沒事啦。”這臭小子,生病的幾天不見蹤影,他快好了卻來擺這副死人臉。

諾因鬆了口長氣。雷瑟克輕拍他後腦勺“放心,吉西安壯得很,死不了。”

“喂喂,這小子不知道也罷了,你可是親眼見過我怎麼從冥王那兒爬回來,還說這種話。”吉西安十分不滿,因主君良好的事後補救行為而偏移的矛頭轉向友人。

“對不起。”

“呃?”

眾人詫異地看向聲源,卻不敢肯定這句話出自此人之口。

抿了抿唇,諾因小聲道“對不起。”

不是幻聽!吉西安瞪大眼,雷瑟克的表情也差不多。諾因有多嘴硬,他們倆都再清楚不過,即使錯在他,也多半不會道歉,更何況是兩次。

“算…算了。”當意識到時,吉西安的嘴巴已自動做出回應,“反正也快好了。”

諾因綻開燦爛的笑靨,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伸手探他體溫“好像不燙耶?”

“當然不燙,說了快好了。”

“嘿嘿。”

“彆笑得像個白癡!”

他們這廂純友誼的表現,看在護士眼裡就徹底變成另一種意思,心道喜事將近!喜事將近啊!

急著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在外麵翹首以盼的同好,她行了一禮“三位慢慢聊,我出去了。”

“好。”意外地,點頭的是雷瑟克,因此護士前腳走,吉西安後腳就問“有什麼事?”

“這些我處理不了。”軍務長苦笑著遞出一疊文件,“裡麵還有些新的情報,你彆搞混了。”

“嗯。”吉西安漫應,接過瀏覽,看著看著,眼底燃起異樣的火光。合上報告,他沉思半晌,一言不發地遞給主君。

諾因困惑地接過來,才看了第一頁,就叫道“紅龍騎士團已經出發了!?梅蓮可那女人還不算蠢嘛。”

“錯!她蠢得無藥可救!道格拉斯是自己請纓的——你先看下去,看完再說。”

依言看完文件,再瞅瞅部下的眼色,諾因恍然大悟,冷下臉“你想我怎麼做?”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吉西安也換上冷冽的表情,沉聲道。

“什麼千載難逢的機會!將西城一網打儘的機會?”諾因絲毫不掩飾怒意,“當初是你要我和貝姆特和解的,現在又要我主動攻打西城?”

術士長嘴角抽筋了一下“現在局勢不同。”一邊說,他一邊在心裡狂踹當初勸說主君的自己。

軍務長插口“吉西安,是你讓死亡傭兵團進西城的嗎?”

“不是我!”吉西安狠狠白了他一眼,“雖然我是有這個打算,可惜我找不到休得斯和他那票部下。”諾因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心念電轉“不是我們,也不可能是南城,那隻有北城。北城……是他!”

“這很好猜。”吉西安擺擺手。

“那我們更不應該攪和進去了!我才不要做羅蘭福斯的傀儡!”

“殿下,你先不要管羅蘭城主怎麼想!”吉西安用銳利的目光將激動的主君釘在椅子上,“現在關鍵是西城!占領區的三個傭兵團被紅龍騎士團打得潰不成軍;貝姆特城主和他的本軍被死亡傭兵團牽製,正是我們大展鴻圖的大好機會!其他三城,羅蘭城主短期內無法越過南北兩城,而北城和南城也不會妨礙我們——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諾因回以陰鬱的眼神“我為什麼不猶豫?這麼一來,我和貝姆特就永遠沒有和好的希望了。”

“你怎麼這麼呆!”吉西安忍無可忍,提高嗓門,“權勢當前,你還管什麼友誼!我之前勸你和貝姆特城主和解,是考慮到我們未來有可能需要和西城聯盟,但現在西城都成了一塊砧板上的肉了,你……”

“滅了西城,我們有什麼好處?”諾因打斷。

“……什麼?”

術士長的氣焰急速消退,相反,卡薩蘭城主的怒氣空前膨脹“我要一塊鳥不拉屎的土地乾嘛!還有,如果照你說的,權勢當前就放棄友誼,你又怎麼擔保,有朝一日我大權在握,你和雷瑟克不會被我肅清?”

吉西安震了震,無言以對。

“那麼,至少把塞維堡拿到手。”良久,他才打破沉默,聲音少了先前的銳氣,卻多了份溫暖。雷瑟克想了想,附和道“殿下,吉西安剛才的提議我也不讚同,但這個主意很好。攻克塞維堡,我們就不用擔心西邊的壓力,可以把防守的重心轉向南方。”

諾因抿嘴不語,陷入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固然毫無責任感,對西境的民眾卻頗為重視,有這樣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擺在眼前,說他不動心是假的。

“再者,你拿到了塞維堡,就有了和貝姆特城主麵對麵談話,簽定和約的機會。”見主君委決不下,吉西安繼續鼓吹,不料幫了倒忙“我和他若真正和解,必然是在戰場上。貝姆特看似沉穩,惟獨對我,寧死也不服輸,而我也是這般。”

正在吉西安煩惱如何說服這個腦筋頑固的主子時,諾因卻忽然鬆了口“雷瑟克,你估計,我們攻打塞維堡,有幾分勝算?”

軍務長生性謹慎,拿過文件又翻閱了一遍,才道“如果鎮守塞維堡的確實隻有鐵甲、獨角獸和金雀花三個傭兵團,十成。”

諾因深深吸了口氣,走到窗前,俯瞰外麵的景致。

映入眼簾的是正午市集的繁忙氣象。小販起勁地推銷著商品,市中心的劇台旁擠滿了看客。還沉浸在節日餘韻裡的人們不時將麥酒淋在彼此頭上,爆發出一陣歡笑。男性總是被揪住一頓好打;女性則意思意思地被拉兩下頭發,或者輕鬆地逃逸無蹤。飄起的裙擺宛如盛開的花朵,在人群中蕩起歡樂的漣漪。

“我們又要付出什麼代價?”

雷瑟克和吉西安麵麵相覷,半晌,前者以斟酌的口吻道“這個,不好說。指揮得當的話,比率可以降到3:1以下。”

攻城戰是所有戰役中最慘烈,己方損失最大的一種。除非敵城中有內應,無血開城。3:1的比率,已經是非常小的了。

青年眸光微閃,一個戴著白帽的女孩跑出建築物,正是剛才那個護士。幾乎在同時,一群少女呼啦一聲湧出來,圍著她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麼。一眼掃去,有不少熟麵孔,其中諾因印象最深刻的是逼他穿女裝的罪魁禍首——祭司長。

她笑得很燦爛,很愉快,仿佛世間無一不美好,無一不祥和。諾因卻清楚記得,那個大雨滂沱的夜,當時還隻十七、八歲的她,是如何顫抖著從自己手中接過未婚夫破損的頭盔,然後跪在地上,放聲大哭的景象。以及第二天,她披上見習生的白袍,跟著前任祭司長一起向他行禮時,木然的神情。那是連生性冷漠的卡薩蘭城主看了也微微心痛的神情。

經此一役,會有多少人變得跟她當初一樣?又有多少人能夠重新站起來?

“不行。”

這是下意識的反應。但細想了一會兒,諾因就推翻這個結論“不,修改一下。用不著讓大軍去攻城,留在塞維堡的三個傭兵團都沒有法師,由吉西安你的術士團去對付就行。把城牆炸了最好,不行也讓他們都變成修牆工人。雷瑟克,紅龍騎士團撤出了占領區,你撥一隊人去幫梅蓮可掃蕩。這樣兩邊都安寧了。”

術士長和軍務長對視一眼,均無異議,齊聲道“是!”

創世曆1037年秋之月28日中城卡薩蘭西境米亞古要塞。

“小妖精,小妖精,吃飯了。”

城主府的廚房裡,一個少女探出頭,朝著窗外的大槐樹喊道。不一會兒,一團黑影響應她的呼喚飛了下來,從裡麵傳出雖然憤怒卻依然動聽的嗓音“說了多少遍,我叫迪爾菲蘭德,不是什麼‘小妖精’!”

“你的名字太難念了嘛。”少女涎著討好的笑臉,遞上一盤切片的水果,“呐,剛摘下來的新鮮木瓜。”

迪爾雙目一亮,不再計較稱謂的問題,坐在盤子上,抱起木瓜大塊朵頤。少女愛憐地撫摸他的長發,問道“小妖精,你從哪裡來的啊?”迪爾停下手,警戒地打量她,看到的卻是一片坦然和純粹的好奇。

“……沉淪沼澤。”(注黯妖精之鄉,正如[沉星森林]是白妖精的住處)

“聽起來是很可怕的地方耶。”

“對人類而言是很可怕。”迪爾繼續大啖,含糊地道。少女露出緊張之色“那你彆回去了,就住在這兒吧,我和大家都會照顧你的。”

迪爾不置可否,吃完最後一片木瓜,振翅飛起“我走了,晚上我要吃番茄。”

“好。”少女也不挽留,在他身後揮手,“小妖精,千萬彆跑到西城那邊去哦!那裡有老鷹,會吃了你的!”

“我才不怕老鷹。”

浮坐在空中,迪爾嘀咕,正想著今天上哪兒玩,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迪爾菲蘭德。”

“法利恩!?”迪爾左顧右盼,隨即意識到是傳訊術,鎮定下來,“什麼事?”

“立刻回羅姆席德身邊,他有任務交代你。”說完,法術就切斷了。

“……”

躊躇片刻,黯妖精決定依照大神官的旨意行事。臨走前,他瞥了眼下方的要塞,心頭泛起一波不舍的情緒。

當日傍晚,一張來自魔法師公會的請貼送到正在餐廳用餐的中城城主手上。

“上麵寫什麼?”看也不看,諾因隨手丟給一旁的吉西安。

“叫你參觀明天的賢者考試。”掃了一眼,術士長簡單扼要地說出內容。

“不去!”

“殿下,這是大佬們的邀請,不能不去,”對麵的軍務長婉言勸道。諾因用筷子戳起燉肉大口咬落,含糊不清地道“我管他大佬還是老大,結果明擺著的考試有什麼看頭。”雷瑟克還沒答話,吉西安先一步吼出聲“拜托你,吃得好看點!就算你不顧形象,也為寵物想想!”看著一個美少女狼吞虎咽實在太傷害眼睛了。

小狼龍直覺感到他在說自己,從食物堆裡抬起頭,不解地眨巴大眼。

“唉,可憐的雷奇。”歎了口氣,吉西安拿起餐巾幫她擦臉,還那張小臉原本的乾淨爽潔,“離開這個男人,讓我來照顧你吧。”

四道不信任的視線立刻掃過來,諾因一把揮開那隻毛手,雷瑟克冷冷地道“你連魔物也不放過嗎?”

“胡說八道!我還沒博愛到這地步!”

“那就離雷奇遠點!”警告地瞥他一眼,諾因將自己的盤子推到寵物麵前,“還吃嗎?”雷奇搖搖頭,希翼地問道“我可以出去玩嗎?”

“去吧。”

摟住主人的頸項,用力親了下他的臉頰,雷奇跳下椅子,蹬蹬蹬跑向大門。

“啊~~不來啦,人家也要親!”坐在兄長身邊的露蒂絲吃味地道。諾因一副懶得理睬的樣子“可以,你變成狗就可以親我了。”

露蒂絲委屈地扁嘴。

雷瑟克暗笑妹妹的傻氣主君話裡明示了雷奇的地位,這小妮子還吃醋,真是。

“殿下,彆這麼小氣,一個吻而已,又不是割一塊肉。”吉西安一手支頰,擺出看好戲的姿態,眼底卻流轉著深思的光芒,“而且露蒂絲也通過了你上次的考驗。”

諾因想了想,道“好吧。”

“哇——”露蒂絲歡呼了一聲,繞過桌子衝向他,正要熊熊地親下去,忽然猶豫了一下,蜻蜓點水般在諾因唇上印了一吻。

“露蒂絲!”雷瑟克生氣地站起來。

“嘻嘻,賺到了。”雖然內心漲滿得意之情,露蒂絲也不敢留下回味,一溜煙跑出了餐廳。

“對不起,殿下……”

“沒事,就像吉西安說的,一個吻而已。”諾因毫不在意,端起碗喝湯,喝完丟下一句,“除了她,也沒人適合當我老婆了。”

他…他是認真的?雷瑟克和吉西安麵麵相覷,愕然。

“對了,吉西安,你代我出席明天的考試。”

術士長回過神,怒道“我沒空!”

“你的工作我會幫你處理,商會我也會照看,去吧,就當放一天假。你也是魔法師,應該對這場對決很感興趣。”諾因的眼神有點閃躲,但吉西安還是捕捉到一絲內疚,恍然大悟。

早知道生病的效果這麼好,他早就裝病了!

拒絕了魔法師公會的邀請,東城城主的邀請卻拒絕不了,諾因隻得抱著滿肚子不情願參加了慶祝第二位賢者誕生的華宴。他沒有料到,席間還有一個和他一樣不高興的“人”。

“羅蘭,既然還要再過幾天再對目標下手,你這麼早叫我回來乾嘛?”

迪爾抱怨。他坐在金發青年肩頭,無聊地搖晃雙腿,眼光覷向被一大群王公貴族包圍的肥胖男子,也就是他口中的目標,國王亞拉裡特裡菲曼德修普。奇的是,周圍明明有許多人,卻都像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似的。

羅蘭恍若未聞地舉杯飲酒,同一時刻,迪爾腦中響起一個不是具體的聲音(你這幾天都在米亞古要塞?)

“你派人跟蹤我!?”迪爾跳起來,憤怒地大喊。羅蘭放下酒杯,睇了他一眼。目光沉靜如水,沒有心虛也沒有指責,隻有包容一切的淡定。迪爾呼吸一窒,愧疚地坐下“對不起。”

(沒關係,我提前叫你回來,是有話告訴你。)

“什麼話?”

(不要陷進去。)

不等對方回應,羅蘭緊接著說下去(你是自由的生物,我本不該對你有所要求,隻是,迪爾,為了你自己好,接受我的忠告,彆對我的敵人產生感情。)

“……我明白了。”悶了半晌,迪爾泄氣地出聲,“但是我沒有喜歡上卡薩蘭城主,我隻是舍不得他的廚娘。”

(嗬嗬,那倒是我多慮了。)羅蘭冰藍色的眸子浮起笑意,瞅準沒人注意的空擋,輕輕彈了他一下,(去吧,我的小妖精,挑點愛吃的水果,當心彆被人發現。)

微笑著目送黯妖精遠去的背影,羅蘭正欲舉杯再飲,聽見一個讓他血液凍結的聲音“你剛剛在彈什麼?”

“……彈灰。”

伊維爾倫滿願師瞟了情人一眼,沒有揭破他顯而易見的謊言,也沒有追問,伸出裹著蕾絲長手套的右手,以禮貌的笑容問道“可以請你跳支舞嗎,城主?”

“這是我的榮幸。”金發青年綻開沒有一絲虛假的笑靨,握住她的柔夷,剛要邁步,對方澆下一盆冰水“收起這副白癡的笑臉,會穿邦的。”

“……”

一邊在心裡喃喃詛咒情人的冷靜,羅蘭一邊麵無表情地轉向心腹,平板地道“跟大家說,滿願師小姐身體不適,我帶她出去吹吹風。”

將剛才的對話全聽在耳裡的東之賢者朝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去吧,大人。”

直到走進空無一人的中庭,冰宿才發出質問“你在搞什麼!?”

“我收不起白癡的笑臉,隻好讓你單獨看這白癡的笑臉了。”

羅蘭的語調有著賭氣的成分,冰宿驚訝地睜大眼。

這男人……平常那麼成熟,為什麼一碰上她,反應就這麼幼稚又激烈?

調整呼吸,羅蘭沒費多少勁就克製了情緒波動,轉過身,雙眼泛起溫潤的水光“你真美。”

茶發少女身穿一襲宛如月光織就的純白雪紗,隻有裙擺透著淡淡的藍,像是融化的藍水晶,也像是天空的剪影。裸露的雙肩有著瓷器的質感,在夜色中幾如透明一般。纖細的發絲下戴著一頂晶瑩的額冠,更襯得她整個人仿佛一座冰雕。

食指輕撫額冠的表麵,年輕的城主吐氣似地道“總有一天,我要為你戴上真正的後冠。”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這次沒有計較情人的不識情趣,羅蘭微微一笑“原諒男人的自大吧,冰宿,因為,這是我的願望啊。”冰宿回以澄淨的目光“我隻要待在你身邊就可以。”

“你真是……”唇畔的笑意變得有些無奈,但隨即,又恢複清朗的弧度,“和我跳舞吧。”

“得了,你不適合浪漫男人的嘴臉。”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膛,冰宿轉身就走。

“喂喂,我是真心實意的!”羅蘭追在後麵。

“沒音樂沒伴奏的,跳什麼舞。”

“我們可以邊數拍子邊跳嘛。”

……果然是不適合浪漫的男人。其實內心有一滴滴期待的冰宿,聽到羅蘭的回答,無力地垂下了肩膀。

“或者——”羅蘭綻開惡作劇的笑容,一把擒住情人的纖腰,“跳自然的扭腰舞。”

“啊!”冰宿驚叫著扭了扭腰,躲開搔癢的手,憤然飛起一腳,“你這家夥!”

“嘿嘿,原來你怕癢啊。”羅蘭輕鬆閃過。冰宿更是火冒三丈,當下拳腳齊出,將他看作練功的沙包,卻連一片衣腳也碰不到。

可惡,太滑溜了!正在冰宿泄氣的當口,一樣東西躍入眼簾,那是座大理石築的噴水池,因為是秋天了,中央的女神像沒有噴水,但池子裡還是滿滿的。背對它的羅蘭完全沒注意到。

狡詐的神色一閃即隱,冰宿飛快地前撲,想將他撲進池裡,不料撲了個空。但避開的同時,羅蘭也看見了那個噴水池,連忙抓住她的手,被下墜力帶得往前傾倒。

啪!巨大的聲響震耳欲聾,飛濺的水花化作紛揚的雨點落下,澆得兩人濕透。羅蘭趴在情人身上,愣了片刻,放聲大笑。

“哈哈哈……”

遲了半秒,冰宿也笑起來,明亮而歡暢的笑聲久久回蕩在噴水池上空。

“真是的,還是被你擺了一道。”羅蘭捏捏對方的俏鼻。冰宿不甘心地抿嘴“沒有,是運氣好。”羅蘭眨了眨眼“你也會得意忘形啊。”

“被你傳染的。”

“不服輸的女人。”寵溺地笑著,羅蘭輕柔地耙梳對方的秀發,雙手逐漸下移,來到腰後,緊緊摟住。埋首在她的肩窩裡,他低聲道“理智告訴我,我們應該馬上回房間,洗澡換衣服。”

“我的理智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可是我不想放開你。”

“……”

沉默持續了將近十秒的時間,才被少女略帶僵硬的聲音打破“你該放開我,萬一被人看見就糟了。”

羅蘭眼神一黯,卻沒有鬆開手,反而抱得更緊。

“從前,我隻是想站到那個位置,沒有任何理由……”

冰宿沒有說話,靜靜聆聽。

“現在,我有了個理由。”微微放鬆手勁,羅蘭撫摸情人冰冷而柔軟的臉頰,憧憬地低語,“我想把你帶到世人麵前,堂堂正正宣布你是我的妻子,為你戴上後冠。”

“我並不稀罕後冠。”良久,冰宿蓋住臉上的手,墨綠色的眸子蕩開溫暖的漣漪,“不過,我確實想和你並肩站在一起。”

笑意在瞬間直達眼底,然後——以吻,立誓。

六天後,卡薩蘭城主諾因史列蘭德修普終於得以拖著累慘的身體返回老家。

“羅蘭這個瘋子,既然決定撕破臉,還浪費那麼多酒菜乾嘛?”

宴會結束時,國王以高壓態度命令東城立刻繳上獻糧並撤走邊境的軍隊,遭到嚴詞拒絕。

“你懂什麼,這才是他聰明的地方。”吉西安翻了個白眼。趕在主君發火前,雷瑟克插口解釋“受邀的並非陛下一行,羅蘭城主當然要做好充足的準備;而且這麼一來,輿論也會站在他這邊。”

“出兵的借口嗎。”

諾因隻是不通人情世故,不是傻瓜,部下一點就想通幾個關節,“我們名義已經不正了,老妖婆肯定會請纓,羅蘭應該也會親自出馬吧。”

他的推斷錯了。

“拉夏爾!?你說他派拉夏爾?”

城主和軍務長異口同聲地大喊,傳達消息的術士長也掩不住困惑的表情“千真萬確,所有的渠道都是相同的回複。”

“這家夥在打什麼鬼主意!”諾因搶過文件,仔細試圖找出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雷瑟克也拿過去反複研究,半晌迸出一句“他不是想投降吧?”

“投降?他付得起投降的代價嗎?老妖婆可不是什麼善心人士。”

吉西安沉吟道“我再叫人去搜集相關的情報。”

“不用。”諾因咬著大拇指,心念電轉,“我們這兒的情報再快也快不過老妖婆那兒,由她去傷腦筋吧。有什麼陰謀也不打緊,把拉夏爾打垮就行。速度快的話,再狠的陰謀也來不及實行。”

這是場時間的競賽——他準確地抓住了其中的關鍵。

就在這時,一個侍女敲門走進,恭身道“殿下,洗澡水放好了。”

洗完澡,諾因拿著書爬上床,不一會兒便朦朧睡去。睡到中夜,他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感到一股奇妙的壓力在心臟附近發酵,驅散睡意,迫使他逐漸清醒。約摸半刻鐘後,他意識到這股力量的來源,伸手探進枕頭底下(史列蘭?)

《……諾因。》

(怎麼了?)

《我…我不知道。》魔封的語氣彷徨一如被大人拋棄的孩子,《我做了個夢,醒來後,就睡不著了。我不是故意吵醒你,可是我很害怕……》

(什麼夢?)諾因換了個姿勢,手肘撐著床單,拿出佩劍放在枕頭上。不想他剛放好,腦中就響起一個惶急的聲音《不!不要讓月光照到我!》

月光?諾因反射性地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中,果然有一輪金燦燦的圓月高懸,光芒四射,照得大地猶如白晝。

諾因記下半身害怕金輪月,將他藏回枕頭底下。

史列蘭如釋重負,但還是擺脫不了一湧上的懼意,隻能從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拚命汲取安心的力量。

拉上窗簾,半個身體覆在枕上,掌心的劍卻還在嗡嗡震動,諾因皺起眉頭(還怕?做夢的關係?)

《嗯。》

(什麼樣的夢?)

《花……很多很多白顏色的花,我一直走一直走,也看不到儘頭。那裡空蕩蕩的,隻有我,花和一座宮殿。宮殿也是白色的,很大,很空曠,我就坐在裡麵發呆。》

(這是什麼怪夢啊!)諾因咋舌,安撫地拍拍劍柄,(忘了吧,一個亂七八糟的夢而已。)

《可是我覺得那是真實的景象。》史列蘭困惑地低語,《而且,好像有人在呼喚我……》

“什麼!!!”諾因大吼,下意識地握緊半身,一疊聲道“誰?誰呼喚你?”

《我不知道。》

“彆理他!當他在放屁!”

《呃……》史列蘭左右為難。諾因狠狠眯起眼“你是我的!我的半身!難道你要背叛我,去找另一個新主人?”

《不是的!》史列蘭急切地道,《我不想離開諾因!可是我擔心他是我的同類!》

(同類?)諾因冷靜下來,改用心聲發問。

《嗯,我想要同類。》

(要什麼同類,你有我還不夠?)

史列蘭黯然道《不一樣,我和諾因不一樣。諾因是人類,而我什麼也不是,不是人類、不是魔族、不是龍族、不是妖精……所以,我想有個同類。》諾因沉默半晌,淡淡地道“什麼也不是的,不是隻有你一個。”

《咦?》

“我也什麼都不是。”

《怎麼……》史列蘭結結巴巴地道,《怎麼會!諾因——諾因不是人類嗎?》

“人類有一受傷就能痊愈的嗎?”諾因自嘲一笑。史列蘭回憶片刻,道《好像沒有。》

“這就是了。”

《那…我和諾因一樣嗎?》史列蘭喃喃道,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對。”諾因撩起被子,蓋住頭臉,感到困意湧上,語聲有些模糊,“所以…彆胡思亂想了,也不用害怕寂寞,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深沉的靜默罩下,如同透過窗簾縫隙的月光,在空氣裡柔和地浮蕩。就在諾因墜入夢鄉的前一刻,聽到熟悉的優雅嗓音《永遠嗎?》

溫柔的笑意浮上半閉的紫眸,仿佛被春風吹過的河麵。

“永遠。”

第二天一早,卡薩蘭城主的臥室傳出震天的響聲,接著,門開了,一個十三、四歲,黑褐色長發的少女被一腳踢了出來。

“是你說我可以爬上你的床的!”

露蒂絲揉著摔疼的,委屈地嚷道。

“但不是現在!”諾因的嗓門比她大一倍,一拳擂在門板上,“看看你才幾歲,臭丫頭!我可不想被當成戀童癖!”

“人家已經十三歲了!”

諾因嗤之以鼻,懶得再跟她辯,直截了當地道“你第一次月事來了嗎?”

“什麼是月事?”露蒂絲茫然。

“滾滾滾!不許把剛才的事告訴你哥!”像趕蒼蠅般揮揮手,諾因用力甩上門。可是不一會兒,關上的門又開了,他正要吼回去,瞥見進來的是宮廷術士長。

“什麼事?這麼大清早的。”

“你要是早跟露蒂絲說清楚,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吉西安用大拇指比比外頭,表示他看見了剛剛的一幕。

“說清楚什麼?”諾因擰眉,神色是全然的困惑。吉西安吃驚地張大嘴,好半晌才道“你…你是認真的?你真想娶她?”

“對。”

“為什麼?你根本不愛露蒂絲!”

“愛?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諾因冷嘲一笑,走到臉盆架前洗臉,悶悶的聲音從毛巾裡透出“那個小丫頭也不過是把我當成她的白馬王子,正好,兩個不懂愛的人正好湊一對。”

“露蒂絲對你是認真的。”吉西安嚴肅地道,“我雖然也不懂愛情這玩意兒,但他們一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決不會拿感情開玩笑。”

黑發青年依然不為所動“那也好,我滿足她的願望。”

“這樣……”

術士長耙了耙劉海,隻覺這麼做好像有什麼問題,又說不出是哪裡有問題。想了半天沒成果,他索性放棄,換了個角度探聽“殿下,你為什麼要娶妻?”

“我需要孩子。”

“啊!?”怎麼也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吉西安張口結舌。在他印象裡,主君從來不是個喜歡小孩的人。諾因取下架上的鬥篷一披,將魔封劍係在腰間,道“我的壽命有限,但史列蘭…魔封沒有,所以我必須留下後代,讓他們代替我陪在他身邊。”

“……”

終於解開了謎底,吉西安深吸一口氣,一手按額“露蒂絲要是知道真相,一定會哭死。”簡直把人家當母豬嘛!

“那就彆告訴她。”諾因漠然道,一甩披風,大步走向玄關,“走,去吃飯。”

創世曆1037年風之月11日東城伊維爾倫下界王宮。

“羅蘭,羅蘭,我完成任務了!”

一臉邀功的黯妖精飛進城主辦公室,卻隻看到大神官和國務尚書的身影。愣了愣,他開始感應金發青年的去向,距離很近,就在隔壁的臥室。

“是迪爾啊。”

在感到魔法波動的刹那就醒過來的東城城主翻身坐起,淡金色的短發下還是戴著額飾,半閉的雙眼透出濃濃的倦意。他甚至不打算下床換件衣服,就穿著睡衣,屈著一隻腿坐在床上,手肘撐著膝蓋,下巴擱著,用這個慵懶的姿勢,瞅著闖進房間的不速之客。

“你怎麼大白天睡覺?”

“我累死了……五天沒合過眼,又被克萊德爾他們盤問了幾個小時……”剛從帕西斯那兒回來的羅蘭哈欠連連,有氣沒力地揮揮手,“麻煩倒杯茶給我,不然我要睡著了。”

“你對自己施放個[清醒]不就行了?”和妮蘭迪婭不同,迪爾並不喜歡幻化類的模樣,但他還是把自己變大,倒了杯茶給他。

“謝謝。你認為以我目前的狀態,能夠使用魔法嗎?”

“也對。”

羅蘭喝了兩口茶,精神好了些,溫言道“找我什麼事?”迪爾俊秀的小臉綻放出得意的光彩“我完成任務了!”

“哦,是嗎,真是辛苦你了。”羅蘭一點也不驚喜,因為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我現在自由了吧?”

“還不行。剛撤軍就不做噩夢,誰都會知道有問題,不過白天的時間任你支配。”

聽到前半句,迪爾的臉色垮下來,聽到後半句又恢複好心情“真的?隨便我上哪兒玩?”

“你是要去米亞古要塞吧?”羅蘭瞥了他一眼,放下茶杯,“隨便你,隻要小心彆讓德修普知覺就行。”

“嘿,沒問題!”

羅蘭點點頭,躺回被窩。

“你睡了嗎?”

“嗯,慢走,不送。”

迪爾沒有馬上走,反而靠近床沿,背著手打量對方的睡相。也許是太累的關係,金發青年的身體呈現全然的放鬆,一隻手露在外麵,五官舒展著,比平常多了份稚氣,讓迪爾想起他小時侯,一絲詭詐的笑意悄悄浮現。

砰!變回原本大小的妖精一頭撞上一堵透明的冰牆,滋溜溜滑下來,在落到地麵的前一刻被一隻大手揪住翅膀,眼冒金星地往上瞅。

“我現在很累,迪爾。”羅蘭的神情和藹,聲音更和藹,隻有手勁一點不和藹,“想無夢到天亮。”

“好嘛。”迪爾委屈地扁扁嘴,扇動飽受摧殘的雙翅,從窗子飛了出去。

一到達目的地,迪爾就直奔城主府的廚房。

“小妖精!”

幫傭少女丟下懷裡的青菜,撲上去抓住他,眼淚嘩地流出來,“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你跑到哪兒去了!?”

“彆哭了,我這不回……哇!彆把鼻涕弄在我身上!”

迪爾在對方掌間奮力掙紮,少女卻死也不放開他。廚房裡的其他人圍了上來,問長問短。

“壞妖精!”少女好容易止住淚水,輕輕捶了他一拳。迪爾苦笑著拎拎濕透的衣裳,氣到無力。少女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傑作”,紅著臉問道“對不起,要換件衣服嗎?”

“你有適合我穿的衣服嗎?”迪爾翻了個白眼,另一個少女叫道“有!有!薩嵐做了很多適合你穿的衣服,想那天晚上拿給你,可是你沒來。”

“是嗎?”迪爾感到心裡有股怪怪的滋味,偷瞄對方,隻見她臉頰紅撲撲的,不禁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但他終究已活了千把歲月,稱得上老鳥一隻,很快換回趾高氣昂的神態,用命令口吻道“好吧,拿來給我換。”

薩嵐的手非常巧,每件小衣都做得精致貼身,但是人類的布料對妖精而言太過粗糙,迪爾被刺得渾身不舒服,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還道了聲謝。

“真可愛。”薩嵐雙手合十,眼睛燦燦放光,充滿了陶醉。

迪爾皺起眉頭,不悅道“薩嵐,彆老說我可愛,我的年紀已經可以當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了!”

“真的,你幾歲?”

“呃……”這可考倒了迪爾,長命種族的通病之一就是不記年齡。

薩嵐綻開寬容的笑容,拍拍他的小腦袋,顯然把他當作冒充大人的小鬼。迪爾怒極,用力甩頭“是真的!我比你大多了!”

“好好。”嗬哄的語氣怎麼聽也像是敷衍。

“可惡!”迪爾生氣地飛向窗外。薩嵐慌忙叫道“你去哪兒?”

“放心,傍晚以前我會回來。”

在城裡溜達了一圈,迪爾心情好了些,開始尋找未來的“獵物”,突然看到兩個有點眼熟的人蹲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

“馬上就母親節了,送什麼禮物好呢?”

“咦,愛倫,你今年不送書了?”

有[怪力魔女]之稱,精兵團第三大隊隊長悠梨達爾西頓兩手搭著膝蓋,詢問身旁的同僚。外表溫文淑靜,卻背了把招搖的巨大斬矛的第二大隊隊長愛倫奎林搖了搖頭“我爸爸喜歡看書,媽媽不喜歡。”

“這樣啊。”纖指劃著透明的櫥窗,“真羨慕你,有爸爸媽媽。”

“你不是有姐姐嗎?”愛倫選中一樣商品,正要起身,眼角瞥見一個嬌小的身影,“雷奇!”

小狼龍的表情很奇異,懷裡抱著一隻紙箱。

悠梨跳起來,大幅揮手“過來啊,雷奇!”愛倫也笑著招呼“你抱著什麼呀?”

“書,諾因叫我拿的書。”雷奇走上兩步,朝悠梨微微恭身,“對不起,我要趕緊幫他送過去。”

“去吧,路上小心點!”

“嗯,再見!”

目送藍發少女抱著一箱子書離去的背影,兩名隊長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唉,殿下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跨進臥室,雷奇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捧書閱覽的主人。漆黑的半長發在腦後紮了個小辮,留下幾縷垂在鬢邊;紫眸半閉,掩去了平日的淩厲;修長的身子窩在寬大的搖椅裡,僅著單薄的裡衣,胸前蓋了件浴袍。

“諾因,我回來了。”

“放桌上。”黑發青年頭也不抬地吩咐。藍發少女依言將紙箱辛苦地舉上桌,然後悄悄走近他。

諾因抬起頭,納悶地瞅著她“怎麼了?”

“我剛剛回來時,聽到悠梨和愛倫在說…說爸爸媽媽,什麼是爸爸媽媽?”

“爸爸是男的,媽媽是女的。”

“呃!”雷奇傻眼,訥訥半天,道,“那,雷奇是媽媽,諾因是爸爸?”

“不是。”諾因啪地合上書,神色有些不耐,“一對男女結婚生下小孩,對小孩而言,他們就是爸爸媽媽——懂了嗎?”雷奇點點頭“哦,那雷奇的爸爸媽媽是誰?”

諾因一窒,腦海裡浮現出倒在血泊裡的魔獸屍體,再看麵前的小魔獸,大眼睛閃著純然的信任和好奇,定定注視自己。

“你的爸媽就是我!”

“耶!”雷奇大吃一驚,“真的嗎?真的嗎?”這麼問並不是懷疑,而是高興使然。

“嗯!”諾因的語氣百分之百肯定。雷奇喜出望外,一頭撲進他懷裡“諾因、諾因……”

浴袍下的身體暖暖的,散發出熟悉的氣息,就和她最初的記憶一樣。

雷奇幸福地笑了。俯視這一幕,躲在天花板角落的迪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深不見底的黑暗。

身下的地麵又粗糙又冰冷,睡著很不舒服,她翻了個身,感到臉上涼涼的,抬頭一看,一雙淡黃色的眼珠望著她,閃著慈愛的光芒。

記憶複蘇了。

總是喜歡舔她、拱她的是媽媽;總是外出打獵,用大大的肉掌拍她的是爸爸;總是纏著她,窩在她身邊打盹的是弟弟……

弟弟很喜歡跑,剛學會跑就常常跑得沒影,一天再也沒有回來,媽媽瘋狂地滿山找,後來被爸爸攙扶回來,對她說弟弟被殺了。

被人類殺死了。

皮還被剝掉,做了手套。

[要向人類複仇。]——爸爸這麼說,然後帶著她和媽媽,襲擊人類的村莊。

討伐的軍隊來了,用箭射他們,爸爸媽媽倒了下去,她躺在逐漸冷卻的血泊裡,茫然四顧,一個人類軍官朝她走來,猩紅色的鬥篷在風中飛揚……

“不要!”雷奇在夢中發出了悲鳴。

我不要想起這些!不要——

“雷奇!雷奇!”

一雙溫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臂,用力搖晃。她睜開眼,淚水模糊了視野。

“諾因!”一把抱住對方,少女泣不成聲,“不是你、不是你……”

“你想起來了?”聽到夢囈時就心下有數的諾因平靜地問道。

“沒有!沒有!”

諾因皺了皺眉,他並不喜歡粉飾太平,事情既然已經攤開來了,就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但懷裡哭得肝腸寸斷的小東西讓他下不了決心。

隨她吧。諾因乾脆躺回去,任寵物把自己當抱枕。大不了被砍一刀,反正我死不了。

良久,雷奇的哭聲小了下去,哽咽道“諾因……”

“嗯?”

“諾因就是我的爸爸媽媽,對不對?”

“……對。”不知為何,黑發青年竟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藍發少女綻開心滿意足地笑容,靠著他的胸膛沉沉睡去。

黯妖精無法置信地張大嘴,心道怎麼會這樣?

“不奇怪。”

“啊!?”

聽完整個故事,伊維爾倫的統治者悠哉遊哉地啜了口月桂茶,徐徐道“那個少女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理由’。”

“理由?真相?”迪爾更不解了,小臉滿是困惑。

“對她而言,德修普是最重要的,所以她不想知道任何不利於他們之間關係的真相。”

“因為這樣,她抹殺事實嗎?”

羅蘭放下茶杯,凝視憤怒的妖精,目光多了份了悟和歎息“迪爾啊,有時候事實是不重要。”

“……”

“比如,必須靠假象才能活下去的時候;必須用謊言維持彼此關係的時候;必須用借口獲得心靈平靜的時候……等等。”羅蘭豎起三根手指,露出溫暖的笑靨,“即使自欺欺人,但隻要能夠活下去,有什麼不好呢?尤其如果還加了‘幸福’這個砝碼。”

“幸福……”迪爾念著這個詞,神色混亂,“她那個樣子幸福嗎?自欺欺人幸福嗎?”

“啊,沒有選擇正確的話是不可能幸福的。”雖然不知道他說的“她”是誰,羅蘭還是連忙補充。

“選擇正確嗎?”迪爾眉間的迷惘逐漸褪去,長長吐了口氣,“我明白了。”

羅蘭笑道“你明白就好。”迪爾望著他“但何謂幸福我還不是很明白。”

“這個怎麼能解釋,要你自己去體會。”羅蘭翻了個白眼,習慣性地彈了他一下,“去找你的廚娘,你就會知道幸福是什麼;或者去找德修普和他的寵物,他們也會教你何謂幸福。”

“他們倆真的能幸福嗎?那頭小魔獸已經想起過去的事,她還能繼續原來的生活嗎?”

“聽你的形容,那個少女是很單純的人,那幸福之於她,一定也很單純。”

“呃?”

“總之,去看了就知道。”

將問題層出不窮的黯妖精丟出窗外,東城城主開始辦公。

到達城主府時,小狼龍正在泡茶。

一把茶葉直接丟進名貴的紫砂茶壺,接著是滾燙的沸水,雷奇蓋上蓋子,用力搖了幾搖,然後將淡黃的茶液注入白瓷茶杯,端給辦公桌後的人“諾因,給。”

卡薩蘭城主漫不經心地接過,喝了口,頓時抬起頭,注視寵物。

“我照莉莉安娜的步驟泡的。”藍發少女吐了吐舌,隨即期待地問道,“好喝嗎?”

“很好。”諾因微微一笑。雷奇咧開大大的笑臉,充滿了單純的喜悅。看著這個笑容,迪爾突然明白了什麼,心的一角融化,滲出絲絲暖意,不知不覺也跟著笑起來。

原來幸福,就是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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