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黑色的軍靴重重踩在石板道上,濺起的雨滴打濕了雪白的長褲;浸飽了水的鬥篷因為主人迅捷的步伐不斷翻飛,露出鮮紅的內側;放在兩旁的手神經質地握緊,關節泛白;貫穿雨幕的視線宛如實質。
“閣下……”總參謀長用儘全力才跟上來,但一瞥見上司僵硬一如大理石雕像的側麵,就收回到嘴邊的話,默默伴在她身旁。
穿過吊橋,闖入城門,兩名守衛攔住了年輕的元帥“站住!這裡是……王、王妹殿下!”
拉克西絲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守衛慌忙收起武器,恭身道“請稍等,我們馬上通報陛下。”
“不用了,我們自己進去就行。”搶上一步,克魯索推開兩個守衛。果然,拉克西絲揚起的手慢慢放下,一言不發地衝了進去。
“殿下!殿下!”守衛急得直叫,但拉克西絲和克魯索已經去的遠了。
站在大殿上,黑發元帥感到自己從未這麼生氣過。
她想殺了他!
殺了那個逼她撤軍的男人!!
正殺念大熾的當口,某人不怕死的聲音響起來“拉克西絲,你回來了?”
現任國王亞拉裡特裡菲曼德修普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瘦了一圈的臉上滿是喜色“太好了,你沒事,我這兩天一直在擔心你!”
“因為擔心我,你叫我撤軍?”拉克西絲沉聲道,怒火在眼底翻滾,“你吃錯藥了?我又不是頭一次出征!”
“可、可是我……”
“可是你做了個夢!?”
“你知道啊。”亞拉裡特鬆了口氣,在寶座上坐下,“不過,我不是做了‘一個’夢,是天天做。唉,我快瘋了。”
“你是瘋了!”拉克西絲嗓門陡然大了一倍,嚇得亞拉裡特差點滾下地,“就因為幾個愚蠢的夢,你把我從前線叫回來!還把魔導光炮拿出來!!”
“那才不是愚蠢的夢,是很可怕的夢!”以往被妹妹一吼總是縮頭縮腦的亞拉裡特,一反常態地和她對吼。詫異他的狂態,拉克西絲冷靜了些“那你叫我回來又能怎麼樣?把魔導光炮拿出來又能怎麼樣?就能不做噩夢了?”
“這…這,我夢見你死在戰場上,當然要叫你回來確認一下。至於魔導光炮,是聖職者們建議的,他們說王家的守護神,應該能保佑我不受噩夢騷擾。”
一群白癡!怒火刹時升溫,燒毀了理智。
“你看不出這是個陷阱!?”
“拉克西絲,你太不象話了!”亞拉裡特終於板起臉,重拾兄長的威嚴,“女孩子家,怎麼能說這種粗口,王家的臉麵都被你丟光了!”全當耳邊風,拉克西絲用陰冷的口吻道“那些聖職者是誰?你一一報出名字來。”
“閣下。”克魯索插口,“那些聖職者未必是奸細,應當是為了推卸責任。”
被他一點,拉克西絲當即恍悟無法解釋主君連續做噩夢的原因,也無法解決,生怕遭受責罰的聖職者於是將一台武器推出來做替罪羊。
亞拉裡特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麼?我都聽不懂。”拉克西絲瞥了他一眼,這一眼包含了許多情緒,其中最深刻的是失望。她疲憊地撥了撥劉海,吐出風馬牛不相及的回應“我很累了,王兄,想回去休息。”
“哦哦,你快去休息吧!這麼大雨天趕路一定累壞了!要不要我派人送你?”
“不用。”
轉過身,拉克西絲邁著與來時不同的沉重步伐離開了王宮。
大雨傾盆,銀絲仿佛歡快的精靈跳蕩在建築物、地麵、花草樹木和守衛的盔甲上,反射著火把和魔法球的光,分外綺麗。一片暗藍色的背景中,一道白影緩緩浮現,出現的突兀,勾勒出人形的瞬間,卻奇妙地和周圍的景致融為了一體,連呼吸也和雨聲合拍。
“下雨了啊……”
澄碧的眸有些懊惱地瞅著淋濕的衣裳——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幸好我沒有關節炎。”
“什麼人?”一個守衛發出喝問,手持長槍衝過來,卻沒有刺下去。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溫雅柔和的青年,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黑衣蒙麵的刺客,一頭銀色的長發留至腰間,因為附著其上的水霧顯得朦朧;五官秀麗出塵;淡妃色的嘴唇似笑非笑,在看到他的刹那,微微上揚,勾起一抹傾國的笑靨。
守衛看傻了眼,因此死得糊裡糊塗。
“雖然是老頭子了,魅力還是不減當年。”帕西斯笑得欣慰,把玩手上的葉子。這是片剛摘下來的樹葉,碧綠碧綠,邊緣卻沾著紅絲。而倒下的守衛前額上,也滲出一模一樣的液體。
“一出世就見血,不好的兆頭。”丟掉樹葉,銀發青年一腳踩在死者的頭顱上,使勁的同時,浮起殘忍的笑意,“不過是人類的話,就無所謂。”
遠處傳來喧嘩聲,定住了他施虐的腳。
“哦呀,又發作了。”耙耙頭發,帕西斯無奈地注視被自己踩得不形的屍體,“抱歉,算你運氣不好吧——刃霧。”
“在。”黑暗裡響起清冷的回音。
“把這堆爛泥吃了,不要留下一點渣渣。”
“總是……”這次清冷的聲音帶了絲不滿。另一個女聲跟著響起“主人,你沒事吧?”
“沒事,我還一堆帳要算,不會這麼快瘋。”擺擺手,帕西斯隱身朝騷動的方向走去。一路的景物不斷觸及他的記憶,使他不由得恍惚。
曆代國王真是懶,全部保持原樣,不知道老人很懷舊嗎!
好容易拉回飄遠的神智,帕西斯停步聆聽,卻聽不到喧嘩,便用心聲問道(小羽,剛才吵鬨的是誰?)
《是當今國王的妹妹,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
(王妹啊。)想起國王的尊容,帕西斯興趣缺缺,(一定也是個肥婆吧。)
《不,是美人。》
(喲!那倒要看看。)
《主人,她已經走了。》
帕西斯再次停下腳步,失望地聳了聳肩,(算了,待會兒再殺到她家去看,先給我找個地方休息。)說完,大步走遠,而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出現一隻銀白色的美麗小鳥,口吐清脆的人聲“黑耀,你守著主人,彆讓他淋到雨;刃霧,我們去整理主人以前的房間。”
打開門,淡淡的塵氣混合熏香撲麵而來,可以聞出這個房間有段時間沒人使用,不過家具還是擦得很乾淨。一頭冰藍色的小獸正叼著靠墊往床上扔,一隻銀白色的小鳥用尖喙梳理窗簾的流蘇。帕西斯輕聲歎息“行了,不用搞得這麼正式,我還要回彆墅的。”
“主人,這裡比較舒服啊。”一顆黑球繞過他的肩膀,飛進房間,在空中左搖右擺。
“再舒服的地方,也比不上乖徒兒為我準備的地方。”
銀發青年關上門,解下鬥篷的環扣,隨手一甩,月白色的短統皮靴也蹬掉,赤足走過柔軟的地毯,將頎長的身子拋上床。
“沒什麼味道嘛,是不是有人睡過?”
“是,我打聽過,這個房間十幾年前是王妹的房間。”名叫“小羽”的白鳥報告。帕西斯笑了“嗬嗬,我和那女人還滿有緣的嘛。”
“你可彆把爪子伸向自己的子孫。”刃霧嚴詞告戒。
“我像是這麼沒道德的人嗎?”
三隻獸(?)麵麵相覷,對主子的厚顏無恥和毫無自覺甘拜下風。
“小黑,你回去吧。”帕西斯愜意地躺在一大堆靠墊上,屈起月色長袍下的雙腿,“我身上的氣息會讓你不舒服。”
“不要!我要待在主人身邊!還有,不要叫我小黑啦!”黑耀哇哇大叫。
“叫小黑多可愛,小羽不也乖乖任我叫?”
“那刃霧呢?你就不叫刃霧小名!”
“這是它做牛做馬換來的。”帕西斯綻開狡黠的笑容,瞄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刃霧,“也罷,你要留下,便留下吧。”最後四個字,帶著不易察覺的落寞。
曾經,他是大陸響當當的亡靈法師,麾下仆從無數,可是自從體內住進一個瘟神,隻剩幾隻妖獸還能驅使,其他的連召喚也召喚不出來。
黑耀歡呼著蹦來蹦去,活像顆真正的皮球;小羽給了它一翅膀,勒令安靜;刃霧走到遠離壁爐的角落,冷眼旁觀兩個同伴打鬨。
帕西斯下床沏了壺茶,心道還是羅蘭好,有他在,我就不用親自做這些事了。
“主人,你剛剛乾什麼去了?”小羽飛到青年肩上,故意磨蹭他的頸子問道。光是待在房裡就竭儘全力,根本無法靠近主人的黑耀看得咬牙切齒。
“去拿族譜。”帕西斯打了個響指,一隻卷軸憑空出現,啪地掉在床上。
“哦,你要看孫子們的資料啊。”
“嗯。”帕西斯簡短地應了聲,坐回寢床。妖獸們立刻會意他不想受到打擾,個個噤若寒蟬,惟恐發出一丁點噪音。
卷軸很長,攤開來足以繞整個房間一圈。帕西斯一行行瀏覽過去,祖母綠色的眸子自始至終毫無波動,仿佛在他眼中,這些不過是陌生的人名,而事實也是如此。
千年前,他遭遇大變,被囚禁在迷霧森林裡,連水晶鏡和遠視魔法也不能使用,整日就是麵對青空碧水,遺跡樹林,那種情況下,沒被逼瘋就萬幸了,哪有閒情惦記外頭的子孫。近年來,囚禁的力量減弱,他才能用水晶鏡一窺久違的外界,但那時,所有的親情早已被漫長的歲月摧磨成灰燼,惟有那兩個他誓言用生命守護的人一直刻在心板上,絲毫沒有鬆脫。
“無聊的東西。”這是帕西斯的感想,“還是看美人得好。”
創世曆1037年風之月12日卡薩蘭上界元帥府。
參謀長將裝著茶具的小推車推進辦公室時,上司正坐在桌後發呆。之所以認為是發呆而不是思考,是因為她臉上一片空白,毫無思緒激蕩應有的表情,全身籠罩著壓抑的氛圍。
不尋常。克魯索判斷,他不是頭一次看見拉克西絲發火,卻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悶燒”,以往她總是直截了當地把脾氣發出來。隱隱地,他感到一絲不安。
“進來乾嘛不吭一聲?”儘管心情差到極點,身為武人的拉克西絲還是察覺了部下的靠近。克魯索暗暗鬆了口氣,答道“不打擾上司沉思是下屬的義務。”
“哼。”
“閣下,雖然這次整件事都彌漫著陰謀的氣息,但我還是不明白,羅蘭城主是怎麼讓陛下做噩夢的?”
“天曉得!也許他學會了巫術!”拉克西絲搶過茶杯,一口喝乾,重重放回推車上,“也許他找到了一個詛咒師!”
詛咒師,應該是你吧。克魯索心道。
“罷了,事已至此,追究原因也沒用。”拉克西絲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恢複鎮定,揮了揮手,“叫邊境的軍隊回來,不用守了。”克魯索微微皺眉“不用守備嗎?”
“嗯,從這次的事就可以確定,羅蘭福斯是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傾全力的人。而且馬上冬天了,除了蠻族,沒有一個士兵打得了仗。”
“閣下,其實你也不用太氣惱。這次我們重挫紅之軍團,從戰術上講,已經是很大的成果了。”克魯索終究不放心,溫言勸道。
“戰術?哼!這種麵對麵較量的勝利,有什麼值得炫耀?何況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紅之軍團受到重創,難道我們的傷害就小了?我要的不是這種成果!”拉克西絲激動地反駁。
“但事到如今,除了拿這個安慰自己,彆無他法。”
拉克西絲沉默下來,眼中跳蕩著明暗不定的火光。克魯索疑惑地看著她“閣下?”
“沒事。”拉克西絲伸了個懶腰,詭異的神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輕佻,“把文件拿來,我要辦公了。”
“是。”
拿起瓶子裡的羽毛筆,發覺墨水早就乾了,拉克西絲皺了皺眉,掏出鑰匙打開桌子中央的抽屜,往裡一瞅,頓時愣在當地。
審判……不見了?
豆大的雨點不知不覺轉為牛毛般的細雨,月亮也悄悄探出頭,照得雨絲更如同透明的冰晶,紛紛揚揚,為大地籠上輕柔的薄紗。銀發青年坐在主屋的屋頂上,俯視整個元帥府。
“這個地方很不錯,菲莉西亞。”
沒有人回應,他也不在意,摩挲放在膝上的古樸手鏡,繼續自言自語,“看上去俗得很,不過仔細瞧瞧,還挺雅趣,至少比那個見鬼的[英雄王]的宮殿好多了。”
“好奇怪,明明過了那麼長時間,回首想來,卻好像是昨天的事。我啊,現在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你的樣子……”
仿佛聊天般的低喃,漸漸摻進一絲蒼涼。
“……我見到肖恩師父了,他還是老樣子,做事瞻前不顧後,不過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維烈那不可靠的家夥,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嗬嗬,我現在坐在屋頂上哦,你還記得嗎?以前安迪總是坐在屋頂上畫畫,我們就爬上來鬨他。華爾特搶他的畫筆,肖恩師父指著麵包店的招牌要他畫那個;瑪麗喜歡跳上他的背,玩他的頭發;魯西克就吃醋,抓著她的辮子把她拖下來……”
鏡子顫動了一下,極輕微極輕微的顫動,但是,帕西斯就是感覺到了。
垂下頭,綠眸化開深不見底的悲苦,唇畔卻揚起若無其事的笑。
“啊,不要哭,不要哭,菲莉西亞。”輕顫的話語幽幽回蕩在風裡,充滿了撫慰,“維烈沒有告訴你麼,他們在冥界過得很好,至少肯定比我們倆好。”
“真高興,你聽得見我說話,我原先還想你聽不見怎麼辦呢。可惜我聽不見你的,好想聽聽你的聲音啊……”
震動愈來愈烈,幾乎滑下帕西斯的膝蓋,他連忙扶住,語氣增添了一份無奈“喂喂,彆哭了,你現在可是魔族的王,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嗯,感覺好像被你擰了一記。哈哈,想開點,心情就好些了吧?至少你還看得見我,聽得見我……”
他忽然什麼也說不下去,隻能夠摟住鏡子,緊緊地,像要揉進體內般摟著。
冰冷的鏡麵溫暖不了他的身體,但是至少,他可以想象,想象妻子柔軟的嬌軀貼著他,在他耳邊輕喚他的名……
“我這樣子一定很像傻瓜。”
良久,他才回過神,低低笑起來,“不好意思,讓你看到我的醜態,丈夫的麵子都丟光了。”
抬起頭,淅淅瀝瀝的雨點落入眼中,模糊了那雙已然泛起水光的眸。急促的呼吸漸趨平緩,顫抖的雙手也恢複磐石般堅定。
“今晚是銀心月出來呢,本來應該讓你好好休息的,我卻拉著你說了這麼多話。”
捧起寄住著妻子魂體的手鏡[審判],帕西斯輕輕吻了下鏡麵,“晚安,菲莉西亞。”
創世曆1037年風之月13日中城西境米亞古要塞。
“老妖婆還是遲了一步。”
諾因看著報告,神色有一絲惋惜,“功虧一簣。”
“這下元帥怕要嘔血了。”吉西安綻開事不關己的笑容,他倒不是有什麼惡意,隻是損人的怪癖發作。雷瑟克語出肺腑“不過,這的確是漂亮的一仗。”
“漂亮有什麼用!挖不到羅蘭福斯的老本還是沒用!”諾因將報告一扔。
“至少打贏了紅之軍團。”
“贏拉夏爾那種莽夫有什麼好得意!”
“喂喂,你們倆彆吵了。”吉西安難得地勸架,變魔術般變出一疊文件,“現在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那個,是這個。”
“這是什麼?”諾因和雷瑟克投來疑惑的目光。吉西安簡略地道“賑災表。”
“賑災表!?哪裡發生災難了嗎?”諾因一把搶過文件,快速瀏覽,越看臉色越青。吉西安好像火上澆油似地,續道“聖職者們預計,今年冬天的氣溫將造成起碼十萬人喪生,百萬畝田地凍結,而且恐怕會持續到明年的六月。”
這回輪到軍務長鐵青了臉。
“老天爺瘋了嗎!”諾因拿著文件的手劇烈顫抖,不是駭懼,而是恨不得撕了它。看出他的心思,吉西安急忙提醒“喂!這是我們連夜的辛苦成果,你可彆拿它撒氣!”
“你們已經做好準備了?”雷瑟克看向友人。
“隻是儘力去做而已。”吉西安的表情極為苦澀,完全不複平日的吊兒郎當,“但是老實說,真的沒有把握。現在唯一的安慰是北城肯定比我們更慘,誰叫它……”
“去叫所有人集合!”
諾因打斷,一拳重重砸在辦公桌上,清秀的臉龐浮起堅毅的神色,“我要發表演講,全西境的人都必須動員起來!”
同一時刻北城埃特拉上界王宮。
“代理城主大人……”侍從小聲呼喚,他真的不想打擾桌後的人,但自從他奉神官長之命送來一份文件,讓賽雷爾過目後,他就化身為石像,再也不動了,算算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他不累,自己可站得累死了。
“啊。”賽雷爾回過神,然而迷茫的眼神仍沒有聚焦,“麻煩叫博爾蓋德會長來一下。”
侍從如獲大赦地恭了恭身,匆匆退出房間。
直到聽見關門聲,賽雷爾才真正清醒過來,水色的眸子定定注視桌上的文件,由深思轉為堅定。
這是埃特拉史無前例的大災難,我一定要振作!
哈梅爾商會長姍姍來遲,對此,北之賢者毫不意外。擺架子雖然不是高明的手段,對平衡自身的心理狀態卻很有幫助。示意帶路的侍從退下後,賽雷爾起身比了個手勢“請坐,博爾蓋德會長。”
“您真是客氣,代理城主大人。”博爾蓋德態度恭敬,語氣更恭敬到十分,隻有念著最後幾個字時,微微透出一股嘲諷。
賽雷爾挑了挑眉“城主大人在宮裡,請會長稱呼我原來的職稱。”
“哦,原來大人在宮裡,我聽剛剛的侍從稱呼您代理城主大人,還以為他出去了。”
藍發青年暗暗苦笑,他心神不寧,竟然疏忽了這樣的小節,這下事後又要辟謠了。以往他不用擔心這類讒言,可是自從上次為紅龍騎士團替換青龍騎士團的事和主君起爭執,米利亞坦的耳根就軟了許多,令他不得不時刻提防小人中傷。
“會長說笑了,不管大人身在哪兒,他都是這埃特拉的城主。”不想跟眼前奸猾的商人老頭多作口舌糾纏,賽雷爾立刻切入正題,“事實上,我請會長來,是有事相求。”
“哦?什麼事啊?隻要我幫得上忙,定當效力。”聽到“求”字,博爾蓋德優越感大盛,不過他還不至於衝昏頭,言下留了三分餘地。
“您一定幫得上忙。”賽雷爾抽出幾張紙遞到他手中。博爾蓋德麵無表情地看完,連手也不抖一下。這份涵養功夫,賽雷爾自愧不如,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這真是不幸的消息。”博爾蓋德慢吞吞地放下文件,慢吞吞地抬起頭,堆起和藹的笑容。“不過,書記官閣下,我們也不用太擔心,畢竟這隻是推測。”
“神官長的推測很準。”賽雷爾眼神一沉,“五年前,也是他預言將有九個荒年,我們才能提前做好準備。”
“這一點我同樣很感激,我也是靠他發了筆橫財。”
“災難財是很好賺,僅次於戰爭財。”賽雷爾漠然附和,小心地隱藏起嫌惡,因為他現在還不能和對方撕破臉。
“您這樣說就言重了。”博爾蓋德搓著手諛笑。
賽雷爾投射出打量的視線。他不認為博爾蓋德是這樣一個鄙俗的老頭,他貪婪,卻有貪婪幾倍以上的狡詐,那麼擺出這張臉,是為了掩飾真實目的?
“博爾蓋德會長,我們明人不說暗話。”賽雷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穩定心緒,“而且也沒有這麼多時間。我希望您的商會到時不要哄抬糧價,並協助舉城上下度過這次難關。”
“請問,這是您的意思,還是大人的意思?”銀狐眼底閃過惡意的光芒。
“我相信,這必然是大人的願望。”賽雷爾避重就輕地回答,眼望對方,“當然,我們也不會一味地要求貴商會付出,也會付出相應的報酬。”
“哦?”
“名譽。”
“名譽?”博爾蓋德笑了,他笑得依然和藹,語氣卻充滿諷刺,“恕我直言,閣下,名譽對商人而言,一文不名。”賽雷爾以沉著的口吻道“我知道商人重利,但名譽對商人也不是完全不重要的東西,尤其,對目前的貴商會而言。”博爾蓋德默然,聽出他言下之意。因為日前在拍賣會上的亂子,至今王室和貴族也沒有停止對哈梅爾商會的刁難。
“好吧,我接受了。”
賽雷爾並沒有感到欣喜,明了這隻是張空頭支票,就像他付給對方的是看不見的報酬,博爾蓋德也回報他相同的答複。
“博爾蓋德會長,我算術還可以。”
“哦,這是當然的。書記官閣下不但算術精深,而且學富五車,不愧為知識之神的神子,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博爾蓋德像不要錢似地扔出一堆恭維。
“不敢當。”賽雷爾淡淡地道,“所以,我算了一下凍死、餓死的人可能會有五十萬。”
博爾蓋德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耳朵“您再說一遍。”
“五十萬!”鏗鏘有力。
“……”
埃特拉總共的人數才不過一百萬不到,這樣的損失,連銀狐也不禁寒了心,白了臉。他很想大吼一聲“彆開玩笑了”,但是——雖然很不願承認——他清楚賽雷爾是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
“這…真是可怕的數字。”
“是很可怕。”賽雷爾的眼神軟化下來,漏出一絲懼意,眉間的憂慮更深,“博爾蓋德會長,由於立場的不同,過去我們之間有很多不愉快,但此刻,我懇請你,放下成見,一起幫助埃特拉挺過這場災難。”
“當然,當然。”這次博爾蓋德回答得誠心誠意。
“謝謝,那我們即刻討論具體的事項吧。”賽雷爾絲毫不給對方思考的時間,一來是事態的確緊急;二來是避免夜長夢多,早點敲定磚角。不同於名譽,信譽對商人而言,是真正的重要。
直到深夜,兩人才結束長談,分道揚鑣。賽雷爾卻沒有回到下榻處,朝主君的寢宮走去。
“閣下。”門口的守衛攔住他,一臉尷尬,“大人他正在…正在……”
賽雷爾會意,俊顏微紅,調整了一下呼吸,才道“進去多久了?”
“剛開始呢!”
“……”賽雷爾情不自禁地捂住頭,他雖然未經人事,拜經驗豐富的主君所賜,也知道這種時刻是不能打擾的。
看到他煩惱的樣子,守衛鼓起勇氣“閣下,需要我通報嗎?”
“不,不用了。”賽雷爾恢複鎮定,溫和地道,“大人起來時,麻煩跟他說一聲,我有急事召集大家,擅逾之罪請見諒。”
“遵命!”
被緊急傳喚進宮的大臣們大半打著哈欠,神態委靡。然而當賽雷爾公布神官長對於天氣的推測,以及由此衍生的後果時,個個驚恐萬狀,睡意一掃而空,膽寒地麵麵相覷。於是,在危機感的壓迫下,會議進行得極為順利。人人絞儘腦汁,出謀劃策。加上賽雷爾出示了和博爾蓋德協商的草案,原本分成兩派的席員也第一次攜起手來。當然,等災難過去,他們無庸置疑地會再次一分為二,爭得你死我活。
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暖爐裡的火焰漸漸冷卻為冒著火星的灰燼,大臣們麵帶疲憊的神色魚貫走出會議室,惟有賽雷爾還留在裡麵整理文件。這時,一個侍從敲門走進“閣下,大人請你一開完會就去向他報告。”
“好的,辛苦你了。”
米利亞坦就坐在會議室對麵的沙龍等候,拿著一杯酒淺酌,和部下一樣整晚沒睡的他卻顯得精神飽滿,不愧[情聖]之名。
賽雷爾一進房間就恭身行禮,向主君請罪。
“行了,這種小事,有什麼好計較。”米利亞坦確實不在意,他愛麵歸愛麵,卻不是的人。何況召集大臣在書記官的權限之內,賽雷爾並未逾職。
“謝大人。”
“我聽說了,天災的事。”米利亞坦歎了口氣,一向瀟灑的眉宇深深皺起,“真是禍不單行。你把會議經過跟我說一下吧。”賽雷爾應了聲,將討論的過程巨細靡遺地彙報了一遍,並呈上文件。
米利亞坦一一過目,連連點頭,浮起滿意之色,隨即被不悅取代“這些家夥,隻有這種時候才肯攜手合作。”
賽雷爾微一苦笑。
“你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接下來就交給我好了。”體諒心腹的辛勞,米利亞坦溫言道。
“不,大人,屬下還有一事稟告。”賽雷爾挺直腰杆,以肅穆的口吻道,“由於西方邊境被封鎖的關係,最近商人們怨聲載道,民眾的反應也很強烈,因為市場上已經快半個月沒出現羊肉和牛肉了。”
米利亞坦的臉色尷尬起來,揮手道“這件事我也正在考慮,你彆說了。”
“大人,我不是在要求你改變決定,隻是告訴你事實。”賽雷爾放柔語氣。上次的教訓讓他意識到主君已聽不進直白的諫言,隻能委婉勸解。
“畢竟,是西城先封了邊境,我們封不封都無所謂,但現在情況真的很糟糕。且不說香料、鐵器、馬匹等貨源斷絕,最大的問題是[龍之息]。一頭飛龍一餐要吃兩頭牛,三支龍騎士團加起來總共兩百七十多隻飛龍,算下來一餐要吃五百多頭,還不包括零食的草料,這樣下去埃特拉不出一個月就會被它們吃空。而且冬天馬上要到了,龍族畏寒,為了補充熱量,食量還會大大增加,胃口可能也會挑剔起來。要知道,它們並不是很喜歡牲畜。再者,白星島的商人和傭兵王關係很好,也開始對我們施壓。夏爾瑪大陸近來兵連禍結,急需西城的武器和馬匹。種種因素加起來,都不利於我們。”
“你有什麼好主意?”沉默良久,米利亞坦開口道。他並非昏君,了解境內的情況,也聽出心腹在給自己台階下,終於忍不住動搖。
賽雷爾同樣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唯今之計,隻有向西城道歉。”
“什麼!”米利亞坦跳起來,激動地大吼,“要我向西城道歉?決不!”
“大人,能屈能伸,才是君王本色,道歉也是不得已的。如果南城趁紅龍騎士團前進時收回失地,現在我們就可以挾戰果逼西城低頭,可是……”
“你是在指責梅蓮可嗎?”
“屬下沒有這個意思。”賽雷爾深鞠一躬,恭謹的態度平息了米利亞坦的怒火,“這並不是梅蓮可城主的過錯,隻能怪西城動作太快。但是,因此失去了要挾的砝碼也是不爭的事實——大人!剛剛的文件您也看了,我們實在不能增加任何負擔了!不得已向西城求和,不僅您,我也覺得難以忍受,可是埃特拉需要我們這麼做!您身為埃特拉的城主,請忍一時之辱吧!”
米利亞坦在房裡走來走去,委決不下。理智告訴他心腹的提議是正確的,感情卻無論如何無法妥協。驀地,他停下腳步,臉上綻放出喜色“不!不用低頭!叫巴曼出動青龍騎士團,把西城打得落花流水,到時就輪到貝姆特而不是我跪地求饒了!”
賽雷爾倒抽一口涼氣,瞪圓了水色的眼睛“大人,這、這不是侵略嗎!?”
“西城不也侵略南城,有什麼關係。”
“但他們從沒侵略我們!而且一直恪守禮儀,這麼做,民眾一定會反對的!”情急之下,賽雷爾忘了斟酌字句,“再說,巴曼也不會同意!”米利亞坦神色一沉“我是他主君,我要他從,他敢不從?”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賽雷爾,你的法子固然好,卻太溫吞了,還是我的辦法好。我也不是真的要侵略西城,隻要他們主動低頭就行,哈哈。”因為想出一條“妙計”,米利亞坦十分得意。
賽雷爾不死心“大人……”米利亞坦揮手打斷“行了行了,你怎麼這麼羅嗦,事情就這麼定了。你忙了一天,也夠累了,這就去睡吧。”語畢,大步走出沙龍。
聽到關門聲,僵立的身影搖晃了一下,頹然坐倒在椅上。
“唉。”他一手蓋住臉,吐出懊惱的歎息,“我真是笨啊。”
“史汀大人。”沙啞的嗓音掠過耳膜,帶起刮搔鐵器般不悅的殘響,賽雷爾卻朝聲音的主人報以微笑,感激地接過她手上的熱茶“謝謝你,露琦雅。”
藍龍騎士沉默著,她有一肚子的關懷想說,卻苦於難聽的嗓子,不敢倒出來。
“您…您彆太操勞了。”末了,終是擔心不過,輕輕擠出一句。
“好的。”藍發青年笑得很燦爛,眉間的憂慮因為這一笑悉數消散,使他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露琦雅臉頰酡紅,慶幸被麵具遮住,對方看不見。
回憶起剛才的對話,她嘴唇一動,躊躇是否說出自己的感想。
“怎麼了?”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賽雷爾鼓勵道,“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史汀大人,我…我認為……”露琦雅一邊發言一邊思考如何簡化句子,以免對方的耳朵受到更大的傷害,“大人的想法並沒有錯。”
賽雷爾放下茶杯,苦笑道“露琦雅,你極少出征,也不太關心瑣事,所以不清楚,打一仗需要多少代價。巴曼支援東城那次,沿路建了十五個補給所,運費人力不計其數。如果照大人說的攻打西城,無論是從以諾,還是凡爾加平原,距離都是到暗黑島的十幾倍!這是現在的我們絕對承受不起的。還有士氣……你了解巴曼,主動侵略他城這種事,他寧可當場抹脖子也不會接受。主帥一死,士兵還有多少動力打仗?何況巴曼的部屬差不多和他一個樣。至於道格拉斯就不說了,我想大人也不敢再把他派出去。”
露琦雅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如果來得及跟大人說就好了,不過以他的個性——”
恐怕還是不會答應。心知肚明地,兩人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那,該怎麼辦呢?”藍龍騎士憂慮地道。年輕的賢者沉吟片刻,將目光投向窗外的青空,“事到如今,隻有銀龍王能夠勸服大人了。”
創世曆1037年風之月15日白銀之穀。
銀龍王麥先合上手裡的書籍,皺著眉看向洞窟的入口,與此同時,一個清朗的嗓音跳躍著響起“哎呀呀,千年不見,你還是這麼嗜書如命。”
“帕、帕西爾提斯!!”
麥先瞪大雙眼,震驚地喊出本以為永遠沒機會呼喚,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
帕西斯悠然走進,嘴角噙著笑;頎長的身子罩著淺青色的長衣,腰束墨綠綢帶,與一雙碧眸十分搭配;燦銀的長發狂肆地披散在背上,為他溫和的氣質平添一份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