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然,諸國首腦從椅上站起,觀禮的民眾喧囂著。西琉斯國王亞尼全身僵硬,瞪視那個陌生的親人,唇間擠出沙啞的呼喚“王兄……”
“什麼事?”席恩轉過頭,毫無神明的自覺。
這一刻,亞尼忽然安心了,無論這個人是誰,他還和過去一樣,就好。
王後從短暫的驚駭冷靜下來,心中雪亮她們母子,西琉斯王國的命運都到了抉擇的關口。
走進教宗為西琉斯一行安排的行宮,席恩對身後的幼弟道“等我處理好他們的事再來找你。”
“是,靜候王兄。”亞尼行了一禮,和王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客廳裡,那幾個孩子似乎這時才感到遲來的悲傷,瞪著眼強忍不哭的樣子。隻有那盲眼的銀發少年走上前,摸索著撫上友人冰涼的臉頰,手指微顫,慢慢的,像用儘全身的力氣描繪故友的麵容。
席恩最注意的也是他,這頭發色,很像他認識的一個人。
“謝謝您。”銀發少年開口道,聲音像暮鼓的鐘聲一樣清潤平和。
魔王抿了下唇,他感性扭曲,被人感謝比被罵還難受,那亮晃晃的頭發,更令他感到一陣諷刺。
“不用謝。”硬邦邦地頂回去,席恩冷靜下來,“我雖然收下了他的靈魂,但我並不需要,已經送去冥界了,你們有什麼打算?”眾人麵麵相覷,一個臉上有雀斑的男孩結結巴巴地道“人…人死後,靈魂不是和祖神…祖神融為一體嗎?”席恩淡淡諷笑“這兒的獸神是吃魂的,靠信仰支撐的[神靈]。”
“哎呀,那是迷信啦,父親不是說了,他才是真正的神!”卡雅插口,一臉歡欣鼓舞,“父親,收留他們吧,給我當部下,或者就做使徒好了。”席恩無意創造那種多餘的生物,白了她一眼。
“先坐吧。”哈瑪蓋斯溫和的笑容如一道淺而柔的陽光,照進被悲憤和餘悸充斥的心靈,“我給你們泡壺茶。”
他搬來五張椅子,一個白發紅瞳的女仆輕輕將靳勒抱到沙發上。
那些孩子看著友人的屍體,神情是接近蒼涼的悲哀。其中的女孩情不自禁落下淚來,在一個栗色頭發的少年懷裡輕聲抽泣。銀發少年強打精神,準確地轉向席恩所坐的位子。魔王並不意外,本來要被挖出心臟,有心念感應力的祭品就是他。
異能術士是一種非常特殊的人群,魔界那幫作威作福的小鬼就是。由於艾斯羅威亞是末日世界,精靈力場的歪曲使得他們的異能異常強大。
席恩破解了雷之幽鬼伍蘭夫隨身攜帶的晶體電腦,讀取她的記憶,得到相關情報通常異能分為感應係和念動係,細分大同小異,感應力無非是心電感應和精神控製,而維烈和他的父親是念動係中最特異的例子,能力超絕,能乾涉空間、慣性和重力。
說到維烈的父親,那個在魔界的記載裡早早失蹤,被所有魔族畏懼的男子和他懦弱的複製人兒子截然不同,聰明絕頂,堅毅果決,以追求知識為畢生的目標。
基連·賽普路斯……席恩默念這個名字,帶著一股異樣的心情。
算了,無關的人,哪天不巧冒出來,就製住他另作打算。
收斂心緒,法師端詳眼前的幾個孩子,沒有魔族討厭的傲氣,他們隻是因為與生俱來的異能,被殘酷迫害的犧牲品,當下緩和神色“我是席恩·奧古諾希塔,惡魔的王,第二代魔法神,若你們跟著我,就輔佐我女兒,管理人魔兩界。如果你們不想,我會抽空教你們魔法,直到你們可以獨當一麵。”
他心裡有個構想,要是讓惡魔散居人類世界,和千年前放養魔獸的魔族有什麼分彆?他也沒有那麼大的心力去管束,讓中高階惡魔住在上界好了,沒自控力的下級惡魔還是待在負位麵。何況若是建立一個神國,妄自乾涉人類的命運,不是變成他厭惡的諸神?由人類自己管就沒這個問題。
卡雅這小妮子,心心念念都是當女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讓她當幾年。
“耶——父親真好!”卡雅開心地抱住老爸磨蹭。那幾個孩子呆住了,一時理解不了,回過神後,他們沒有就魔王一詞發表什麼疑義,也沒有驚恐,埋首商議,由那個年齡最大的銀發少年交涉。
“您好,我叫洛德·瑟裡斯。”他禮貌地撫胸行禮,雙目依然閉合著,“我們很感激您的救命之恩,您還願意幫助我們,感激不儘。如果您不介意,我們的命已經是您的了,可否說得詳細一點?要我們輔佐這位小姐……做什麼?”
“做我的臣下!”小小的女神高高豎起食指,她的美貌讓洛德以外的男孩臉紅心跳,“你們是我的財產了,哈哈哈!”
“哈瑪蓋斯,帶她去睡覺。”
“啊~~不要!”
被父女倆這麼一打岔,氣氛放鬆下來。小龍綻開和暖的笑靨“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哈瑪蓋斯,主人的養子。她是我妹妹,全名卡塔瑞亞。”
“迪羅。”一個金發少年說,他有一雙罕見的異色瞳孔。
“歐威爾,他是弗克。”栗色頭發的少年幫有口吃的男孩,和身旁的女孩介紹,“她是妮可·蘭斯洛特。”
從姓氏就可以聽出出身,席恩沒興趣管他們的來曆,冷冽的語聲如冰泉“你們要明白一件事,你們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樣過活,因為你們的能力,你們隻會被當成異類看待。如果你們將來相信愚昧的民眾,忘記今天的苦難,我不會管你們。”窒息的靜,異能者們在這樣現實殘酷的話語下沉默,即使親身經曆早已告訴他們這個事實,也需要時間消受這枚苦果。
“我們明白,奧古諾希塔陛下。”洛德輕聲道。席恩點點頭。
“不能過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可以過不被愚弄的人生。”小龍點出,懇切地道,“主人沒有限製你們的意思,你們慢慢考慮。”
洛德微微一笑“我知道,魔王陛下一開始沒想幫我們。”
哦,不笨嘛。席恩心道。銀發少年睜開了雙眼,霧紫色的眼眸寧靜而美麗,言下有一絲希冀的顫抖“請問……您願意教我們魔法?”在夏爾瑪大陸,除了曾經排斥巫術的西琉斯,在其他國家,魔法也是改變凡人命運的技術。
“嗯。”席恩漫應,有點怔忡,“但我不會收徒。”他的弟子始終隻有一個,那個墨綠色眼睛的小女巫,雖然他連她的記憶也失去了。
眾人振奮不已。哈瑪蓋斯看出養父的異樣,關懷地問道“主人?”席恩收起今晚特彆散漫的思緒,說起剛才想到的事“你看不見,我給你做一件法器。”洛德愣了愣,迪羅驚喜地喊“你能治好他?”
他這麼高興,可見洛德在他心裡的地位。
“不是治好,是讓他能夠感覺到影像,包括黑暗視覺、熱能反應、力場效果、魔法光輝,是很實用的道具。”席恩耐心地解釋,他有個獨角獸角做的杯子,能夠直接治好洛德,但是有機會試做魔法道具,何樂而不為?
迪羅有少許失望,但還是誠摯地道謝。洛德更是毫不做作地欠了欠身。
“你們打算將他葬在哪兒?”席恩指著靳勒。
剛剛因為獲得希望而開朗的心又狠狠揪緊,洛德顫聲道“可以……讓他陪我們一個晚上嗎,魔王陛下?明天,我想把他葬在有花的地方。”迪羅看了看其他人的表情,握住他的手緊了緊,暗示他們答應了。
席恩頷首,機關女仆抱起那個宛如安詳睡著的男孩,帶他們去客房。
當席恩踏進門,亞尼和他的母親籮拉緹絲已經秉燭夜談了很長時間。
“請坐,巫瑪閣下。”王後儀態端方地一笑。
對這個聰明的女人,席恩還是有些敬意的,這次她也把握住了他的性格和恰當的應對。
“王兄,您真的是王兄嗎?”儘管母親事前提點過,但亞尼畢竟才十歲,麵對敬愛的親人被神附身的可能,無法不激動。
席恩冷聲道“如果你指你認識的‘王兄’,是。”亞尼放下心,又困惑不解“那為什麼——”
“是召喚吧,他召喚你。”籮拉緹絲很容易就推測出來,列文有巫師血統,已故的辛比奧四世和威姆又對他做出那樣的事。
身為王家的遮羞布,王後隻能對此不聞不問。
魔法神默認。年幼的國君問“原來的王兄是怎麼樣的人?”
“恨著這個國家,恨著你的父兄。”席恩給出所知的答案,“他活著沒有留戀,死了也沒有留戀。”籮拉緹絲神色微變“他要您報複西琉斯?”
席恩點頭又搖頭“我沒有這個意思。”王後鬆了口長氣,殷切地伸出雙手“那……能否將神的榮光繼續賜予我國,賜予我兒?”和神明不宜討價還價,而且從和眼前這人的相處,她判斷他是直來直往的人。
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眸子看了看她,定在亞尼臉上。
“王兄,您會一直留在西琉斯嗎?”年幼的孩子沒有母親那麼多心機,隻順著心意道,“和以前一樣?”
“不可能。”席恩直截了當地回答,“我來自艾斯嘉,也會回到艾斯嘉。亞尼,你是列文的弟弟,我繼承了他的一切,所以我會照顧你,到你長大成人,有能力守衛你的國家。”
亞尼又是高興又是失落,王後如釋重負。
“那依路珂呢?”聽到次子的名字,席恩一怔。
王後也很好奇這些巫瑪神的“養子養女”是誰,估計都不是人。
“我會問問他的意見。”席恩確實不關心這個前身是冥王的孩子,淡漠地道。亞尼想出言挽留,但是身為朋友,他的小夥伴告訴過他心結,就是希望得到父親的愛與重視,他想這件事沒有他置喙的餘地。
當下他問起母親要他問的另外三個人“嫂嫂們,王兄也會帶走嗎?”
無情的魔王花了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考慮了一下除法娜以外的兩個妻子“如果休了她們,似乎會招來坦丁和弗蘭登的不滿,那就把她們塑造成聖女,送進神殿修身養性。”這對被兩個攀比成性的王妃搞得焦頭爛額的眾大臣,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好事。
比兄長有人情味的亞尼良心不安“她們恐怕會不太高興……”席恩冷哼一聲“那你要接收嗎?”
年幼的國君撥浪鼓搖頭,姑且不說年齡,迎娶兄長的妻子這種事與他的天性違背,而且,那兩個女人的性情也令人不敢恭維。
王後聽出席恩遺漏了出身普萊瑪斯帝國的三夫人雅娜爾,不過其中的深意讓她保持緘默。
“王兄真叫人無奈。”亞尼露出微妙的苦笑,正視不是兄長的兄長,“您好像從來沒有愛過嫂嫂們,對她們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您那麼儘責地教導我,治理西琉斯,大臣和將兵都愛戴您,望您在神道上,以我們為念。”
席恩默然俯視他,這小小的孩子和飽含情感的童音,莫名觸動了他心的一角。
除了陪伴千年的哈瑪蓋斯,他沒有和人結下過深厚的親緣。顛沛流離的童年,為了活下去竭儘全力,在施舍和欺淩下飽受屈辱;魔法是一線曙光,照亮他的人生,使他不必再依靠人,可以獨立生存,厭惡透了那醜陋的世態,和變得更加醜惡的自己;到了求學階段,為提防個個不懷好意的老師絞儘腦力,再無法以平常心與人交往——孤獨貫穿始終,魔法是手中唯一的明燈,但也因此,求索之道隻有獨自前行。
就像一頭荒野上的獸,撕咬敵人,在水潭俯照自己。
假扮海精靈王子時,他有因那身份動搖過一瞬,這是他內心深處無法擺脫的軟弱,對那盞黑暗裡搖曳的燈火——元素精靈所不能給予他的,人的體溫與擁抱,愛與關懷。
所以所有的傷害,都是他自作自受!
魔法是他唯一的伴侶,親人,摯友,哪怕它不能給他那些東西,但是它勝過世間萬物!是他放不下對弟弟的仇恨,是他輕信地愛上血族少女,活該受這報應!哪怕……哈瑪蓋斯,他也會領受他應受的。
席恩沒有忘記夢中的情景,被心愛的孩子從身後殺死。既然無法拋棄,就接受。無關預知,他殺了哈瑪蓋斯的父母,哪天哈瑪蓋斯要報這份仇,那麼也是他的解脫。
糾纏入骨的寂寞是最深的毒,席恩想著那片隔膜,卻凝聚了他愛恨的故鄉,又看著這個叫他王兄,對他產生了親情和依戀的孩子,喃喃自語“野獸就是野獸,披上人皮也還是獸。”
拉克西絲的評語並沒有錯,可笑這頭獸還冀望著人的感情和生活,但這執念再愚蠢,也是他真實的願望。
“亞尼,不要敬我也不要愛我,不過我會做你的‘王兄’,在你有生之年。”
昏暗的天空吹起狂風,雲層流動似波浪,黑雲籠罩的原野上,一個孤單的身影仰首望天。
他是三首龍中僅剩的龍王,黑龍王巴哈姆斯。
次元通道在他身後吞吐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侵略氣息,凝聚著遠古悲音的大地蒼茫而遼闊。巴哈姆斯聆聽風中陸離的挽歌,臉上隱隱浮動著陰霾。
奇怪,這些天飄蕩的亡魂太多了。
不期然的,他想起被封印在龍眠裡的歲月。瑪蒂犧牲自己封印他後,她的兄長優德皇子將妹妹的遺物龍眠帶回王宮,珍藏哀思,作為奧斯曼王家的信物留傳下去。
大黑暗時代末期,奧斯曼帝國並入英雄王朝,改名東城伊維爾倫。城主魯西克·福斯向英雄王科爾修斯稱臣,之後密謀推翻,讓位於師弟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他的佩劍,也是[龍眠]。
一代接著一代,他沉睡在龍眠中,看著每一代傳承者的際遇沉浮,喜怒哀樂,直到邂逅那個小小的金發孩子。
羅蘭和他的每位祖先都有點像,又哪個都不像,他就是羅蘭,獨一無二的個體。
輕歎逸出唇,巴哈姆斯想著過去的時光。在迷霧森林,羅蘭就像個單純的孩子,他會久久凝望透明藍的晴空,為流雲的聚散從心底浮點滴滴的快樂;會赤足穿梭於林間,和小獨角獸嬉戲。然而巴哈姆斯知道,那不是羅蘭的全部,不是那孩子靈魂最核心的本質。
羅蘭從小就有一種可怕的聰明,能夠迅速分辨出人與人的區彆,和自己想要的東西。[義母],他這麼稱呼善待他,給予他溫情的婦女,而用冷漠中夾帶仇恨的眼光注視從來沒看他一眼的生母,以執著的姿態。
[媽媽]——他始終在用眼神呼喚,卻沒有叫過一聲。成年後,也是以“那女人”指代。
金發的絕美女郎總是在兒子生日的那天爆發出絕望的哭喊,捶打他出氣,那是羅蘭最狂喜的時刻,哪怕他絕不承認。那個女子,是他期盼著回頭注意自己的母親,即使是以那樣的形式。
上代城主馬修·福斯的女兒美洛達出生的一天,舉城歡騰。那瘋狂的女子也是在這一天,對兒子說出最絕情的話
[你沒用了!有美洛達在,他永遠都不會回來找你了!你活著還有什麼用,去死!去死啊!]
你沒用了!沉眠的龍王清晰地看到這句話刻在那個男孩漆黑的瞳孔裡,一生一世。
在劇團的馬車裡,羅蘭像個普通孩子一樣長大,隻堅持要自己養活自己,即便穿女裝。沒有人在意這點似乎是孩子氣的倔強,由著他戴起一張張越來越熟練的微笑麵具,出落成魅惑世人的絕色舞者。
巴哈姆斯有時候想,他愛民如子的心境,是單單出於野心和善願,還是需要從這些人身上,尋找自己的生存意義?
劃破天際的流星,起因是燃燒自身的毀滅欲。
那抹照亮人間的輝煌,也會毀人毀己。
春花似錦的庭院,不知情的美洛達公主愛上自己的哥哥。俊美無雙的金發青年浮起淺淺笑意,背後隱藏著殘虐刻骨的用意。
在黑龍王的記憶裡,義子一直輕淺溫柔地笑,遊刃有餘地對待所有人。隻有對他會大聲斥罵,奚落他是“笨龍”,拽著他的鬢發大笑,表現出最坦率真摯的一麵,但他波平無痕的冰藍色雙眼,依然深藏著他不讓人觸摸的世界。
[暮……]每個生日,他倚靠著他,訴說內心最黑暗的恨意。巴哈姆斯明白,羅蘭不認為他真能理解,才會說出口。但是信任包含在二十多年的相處中,起源於契約締結的羈絆,他根本無法抗拒這份融於血的親情。[這是唯一了解我一切的人]——默契沉澱於呼吸中。
[任何人在彆人眼中都有價位,我的價格要淩駕所有人之上,人的價值隻有靠自己增加實現。]他曾經這麼說,勸慰愛人不要在乎父母的漠視,教導弟弟樹立自己的人格,但他真能逃開嗎?對他深懷敵意,早早斷念的父愛母愛。能對生父下毒手,詛咒發瘋的母親早日死亡,連被愛的機會也不給自己,卻反而鑄造了心的監牢。訣彆軟弱,不意味著就真正堅強。
這特異的生命吸引了當年的龍王,住在他心裡,陪伴他成長,注目他向人們展現出驚世的才華和涵蓋大陸的野望。東帝國的無冕之王,這光輝耀眼的身份眩花了多少人的眼,贏得多少人的崇拜敬愛,羅蘭自己似乎也遺忘了,使他冀望那頂寒冰王冠的原始。
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挖掘的墳墓,用清醒的思緒編織權位的困境,把妨礙他的人推入罪孽的深淵,直到他自己也跳進去。
巴哈姆斯不希望這樣,如果說人的命運由自己造就,他分給那孩子一半生命,就是想將他拉出這人世的漩渦。
可是……羅蘭是人類……黑龍王有點不安,不知道有朝一日義子像半龍那樣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還有世界之鑰的契約實現時,羅蘭又要怎樣麵對成為[時旅者]的永生?
……想這些做什麼。巴哈姆斯忽而失笑羅蘭還可以活很久,很久很久。
風漸漸大起來,濃淡不均的烏雲在空中不斷遊移,隨著風的軌跡快速湧動。巴哈姆斯聽到了沒有具體聲音的“呼聲”,凜冽的,空洞的,對“家”的呼喚。從小和七個自己爭鬥,黑龍王的精神力強得無以複加,這會兒,他就感到空氣中盤旋的異樣氣氛,鬼魅般忽高忽低的聲浪。
這是什麼?巴哈姆斯凝神細聽,大氣的精靈在騷動,地底深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一股未知而龐大的力量在醞釀……
他背後的次元通道突然劇烈動蕩,巨大的氣旋散射出七彩絢爛的光點,一條粗長的豁口驟然裂開,延伸向雲層,恐怖的異變猶如活物,貪婪地鯨吞著周圍的細小裂縫,眨眼間次元通道就擴大了一圈。巴哈姆斯大吃一驚,刹時麵無血色。
是空間重疊!有另一個召喚通道要打開了!
每個世界都有堅固的空間壁和自主的法則體係,雖然這片秩序宙域的所有位麵都遵循兩大根源法則——質能守恒定律和輪回守恒定律。但是不同的世界,其物理規則和自然力總有或多或少的差異,所以自神代起,除了一些中立位麵,如星界、元素界等,跨界召喚就被協調神賀加斯嚴令禁止。
然而神的禁令約束不了膽大妄為的人類。神代末期,暗中計劃滅神的法師們從外部宇宙召喚來異獸;魔導曆,一群法師試圖解開兩位主神給負位麵施加的封印,造成一道空間裂縫和遍及全世界的大災變;黑暗曆,魔族利用這條裂縫來到了艾斯嘉世界,並疏通成難以堵上的次元通道。
神代的召喚通道太久遠,應該早已被瑪那精靈修複了。能對這個次元通道產生那麼大的影響,絕對不是小裂縫。巴哈姆斯竭力回想,雪亮的光芒閃過腦海
召喚地球人!聖賢者留下的法陣!
照理說,有四方結界在,席恩不能進入艾斯嘉大陸。即便進來,也不可能不驚動身為[人柱]的羅蘭和與他血脈相連的巴哈姆斯。而巴哈姆斯沒有感應到,那是誰?誰發動了召喚法陣?
[星賢者?]
[被你召喚的地球人。]
[哦,那個可憐蟲啊,不過是被我隨機抽中的,天曉得怎麼樣了,大概早化成灰了。]
完成四方結界的那天,魔王在廣場上所說的話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腦中,再結合那彌漫在風裡的呼聲,巴哈姆斯果斷地得出結論,吟唱龍語魔法
“風的精靈,構成混沌之壁;水的精靈,凝成歲月之鏡;地的精靈,組成界定的門扉;火的精靈,結成封禦的縛索,在違逆中尋覓新的法規與平衡,以吾之體為媒,以吾之魂為引,四大元素請借我心之力,交錯光與暗——封印·結!”
六股力量的洪流彙聚到黑龍王上空,一切都靜寂下來,逐漸膨脹的次元通道被一層黑幕籠罩,停止了擴展。黑暗之中,除了火、水、土、風四色元素流轉,還有個湛藍的波動,巴哈姆斯的魂之力。
猛烈的罡風吹揚荒草,一頭黑色巨龍破空而起,雙翅一振就滑翔萬裡。
巴哈姆斯金黃色的橄欖形瞳仁凝聚著焦慮和擔憂,心被一股強烈的恐慌之情震蕩。
法陣被修改了!那個地球人召喚的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整個世界!當年席恩是在魔界宰相維烈·賽普路斯的攻擊下意外掉入召喚法陣,沒來得及按照正規儀式結束法術,歪曲的時空法則留下了隱患,其直接後果是艾斯嘉大陸的語言變成了中文。而現在,那人又開啟了通道,召喚他的世界,一旦他成功,碰撞就會在艾斯嘉本土發生,那麼人柱的羅蘭,支撐結界守護之力的羅蘭,會首當其衝!
兩個世界相撞的力量何等可怖,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死光。作為衝突的焦點,當年那個地球人成了被法則拋棄的存在,羅蘭隻會比他更慘,靈魂和肉體徹底消失,龍族的共生契約和世界之鑰也救不了他!
不能允許!
在急切和狂怒的心情中,黑龍王飛向感應的源頭。
王都卡薩蘭,在被侵略者占領半年後,又迎來了奇妙的解放。聖柱火山即將噴發的消息連同移民計劃一並告知民眾,金發征服者有條不紊地安排軍民轉移,留在危險的首都。
這天黃昏,蒼穹被夕陽染紅,遙遠的群山化為深色的剪影。羅蘭走上露台,在靜謐中小憩。
公路兩邊的楓樹像是身穿紅衣的哨兵,靜靜佇立在暮靄裡;古樸的建築風格散發出沉厚的曆史韻味,雄偉的地基保衛住曆經風霜的浮雕牆和古老的雕塑;每一磚每一瓦,都深刻著德修普家族統治的痕跡;新造的墓園建立在王宮能遠眺的位置,發出簌簌的林濤聲。
這座千古名城,也將淪為廢墟了。不是因為戰爭,而是因為自然災害……
羅蘭歎了口氣,不是出於感傷,是想到義弟的遺體也會淹沒在岩漿下。艾斯嘉的風俗是下葬了就不能移動,他想帶走伊芙也做不到。
而拉克西絲,已經成為光神了,倒是無所謂,哼。
冰藍的眼眸直視廣場上雪白雲母雕琢的初代神官王塑像,光複王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沒有留下任何能讓後人憑記他的紀念品,就像他的死一樣,身死魂散,在天地間化為虛無……
心口傳來持久而深沉的隱痛,羅蘭握緊了欄杆,發覺今天的自己特彆傷感,自嘲地笑了笑。
他放鬆身體,兩手交疊倚著玉石橫欄,金色肩章下的流蘇垂在華麗的黑銀軍裝上,天空色的披風沿著挺拔的背脊滑落,和風吹起他淡金的發絲,陽光在臉龐上鍍下溫潤的色澤。
卡薩蘭的王宮遠離平民區,以往靠著半龍的視力,羅蘭還是能看見那個與這個巨大空曠的宮殿截然不同的世界庸俗喧囂的市井。記憶裡,酒館的嘈雜,農人身上的汗臭,主婦背後嘀咕的閒話,為柴米油鹽斤斤計較的市儈俚語翻湧而上。如今居民都搬走了,街上冷冷清清。
其實平民沒有許多理想主義的政治家以為的那麼好,他們的陋習多得是,但是羅蘭回首,發現自己下意識美化了自己所屬的陣營,而視貴族和王族為不共戴天的仇敵,心態好像有點問題。
想了想,金發青年浮起由心而發的笑容不管怎樣,就快結束了,這漫長的征途。今後他不可避免要變成上層階級的一份子,記得自己的寒微出身不是壞事,總比反過來迷失的可能性小……
“羅蘭。”
清潤冰潔的女聲在身後響起,羅蘭開懷地轉過頭,看到他的妻子一身淡藍宮裝,穩步走來。以國務尚書克萊德爾為首的臣子跟在後麵。
冰宿一怔,憑欄回望的黑衣青年像融解在那燒灼似的鮮紅光線裡,發梢都反射著昏黃的金色霞彩。驅散莫名的不安,她定了定神,道“艾德娜備好馬了,我們出發吧。”
西境軍已經窮途末路,東城將軍馬爾亞姆·麥斯韋恩率領的飛行部隊和青藍軍團擊退了軍務長雷瑟克·尤耶的近衛軍,與同僚席斯法爾的軍隊首尾呼應,包抄了王儲諾因·史列蘭·德修普的本軍。
這邊的移民工作也告尾聲,羅蘭決定親自去南方督軍。某個戰爭瘋子搞不好還有同歸於儘的法寶,他不能隻讓部下去堵那座人形火山,眾神為他加持的保護還有效,一箭射死那小鬼得了!
“我陪你坐馬車。”羅蘭走上前,輕輕摟住妻子,撫摸她的小腹。儘管三個月還沒變化,他仍然習慣這麼做,一天比一天期待孩子的出世,滿懷傻爸爸的樂乎勁。
“把毛手收回去。”冰宿毫不客氣地拍掉。
“我和未來的兒子打聲招呼怎麼了!”
“還不確定是男的呢!”
聽到兩人的對話,侍女和大臣們都笑起來。羅蘭無奈地聳聳肩,繼續把手伸到老婆的肚子上“生個女兒也不錯,不過總覺得會長成讓人頭痛的鬼靈精。小寶貝,你還是當男的吧。”說著,想起拜亞帝國那個人小鬼大的公主。
“你越來越像你師父了。”冰宿橫了他一眼,“說肉麻話不打草稿。”羅蘭的眼神微微一黯,嘴角斂去了笑弧。
茶發少女有些後悔,卻見她的丈夫又泛起習以為常的微笑,接過侍女遞上的絲絨鬥篷,細致地攏上她的肩頭。
“師父是個騙子,不守諾言,我總算守住對他的承諾,死在他後麵。”羅蘭笑著摟了摟她,“走吧。”
心臟一緊,冰宿不明白今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慌亂是什麼。這時,一道心靈通訊貫穿了兩人的腦海
《羅蘭!》
一汪藍盈盈的水鏡成型,龍身的黑龍王出現在鏡麵上,憂急的喊聲響徹大廳“快解除人柱的法術!不,轉移出去!”
“怎麼回事?”羅蘭不動如山。機靈的侍女衝到陽台,大聲叫城主隨侍武官和東之賢者上來。
“有人開啟了魔王留下的召喚法陣,強製讓這個世界和地球接軌,這樣的話,你會死!法則衝擊的力量會首先傳遞到你身上,粉碎你的肉體和靈魂!”
抽氣聲接連響起,羅蘭心念電轉“不是惡魔入侵?惡魔做的手腳?毀滅世界對席恩有什麼好處?”
“彆管他怎麼想了!這應該是他召喚的那個地球人乾的!”巴哈姆斯急道,“羅蘭,我也許趕不上,法陣的感應源在聖柱地下,你趕快解除人柱的功能!”
“四方結界會崩潰嗎?”
“這……”
“羅蘭,彆管結界了!”冰宿用通訊道具通知了當地的東城術士團,墨綠的瞳眸噴射出怒火,“沒理由你要為大陸犧牲,你犧牲也沒有任何意義!這是兩個世界的災難!你一死,接下來就輪到我們!先保住自己,再考慮惡魔的威脅!”羅蘭輕聲一歎“冰宿,不是我多有犧牲精神,你也知道,這種大型結界不是說轉移就能轉移,說解除就能解除。前天我才被大佬他們施法,代蕾雪擔負南部封印石的力量,身體還沒緩過氣,哪吃得消再來一次。而且他們都在忙著延緩火山噴發的時間,趕不回來,我們能隨便拉個人執行這麼精密的儀式?”冰宿一窒。
“讓…讓我試試。”法利恩剛好進來,聽到一個尾巴,“大人,我來代替你!”
“……好吧,你先召集人手。”羅蘭不是很有把握,這可不是臨時能上手的事,但是不讓這個弟弟出力,他一定會當場急瘋。再說羅蘭也不想乾站著等死。
一瞬間心頭掠過複雜的感懷,如同突如其來的死亡陰影,羅蘭沒有讓無謂的哀歎困擾自己,看著為自己奔波的義父。
“暮……”修長的手指輕碰了一下水鏡,“自己小心。”
自然災害不可阻擋,這是大部分人的共識。古世曆末期,各族為了迎戰魔族團結起來,卻拿元素失衡引起的滅世災變一籌莫展,最後是聖賢者利用協調神的力量一舉平息了災難。
在此之前,他讓東方學舍在艾斯嘉大陸建立了三個六芒調節陣,暫時緩解災情。如今,法師們也是靠他設下的法陣壓製火山爆發。
第一次小規模噴發在霧之月7日,東城的法師團、南北兩城支援的術士和聖職者當即趕到現場。風係法師意外在上空俯瞰發現,整座白石山脈,就是圍繞聖柱升起的巨大陣輪!這些山峰作為立體法陣[六芒調節陣]的樞紐,疏導並控製著火山口的能量。
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維持住山體不崩塌即可。全體地係法師調動起來,日夜輪流鞏固陣基,直到附近地區的百姓全部撤出。
這天,羅蘭那邊傳來的變故嚇壞了魔法師們,誰也想不到聖賢者留下的召喚法陣還保留著,還被當年第一位滿願師——這個世界尊稱為[星賢者]的人用來召喚他的世界——地球。一旦他成功,那真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
可是……這個法陣在哪兒?
天邊已經被晚霞映得通紅,好像燃燒的火。焦慮的法師們尋找著那曾經拯救了世界,如今卻成為末日導火索的法陣。這時,震動,恐怖的震動傳遍了聖域周邊地區。
所有人唯一能用身體感覺到的,就是這樣的震顫,高山在震動,大地在震動,天空在震動,整個艾斯嘉大陸一撥撥散發著狂亂的氣息,像有一頭沉眠的史前巨獸在蘇醒。
一時間,直衝雲霄的火光照亮了萬物,一切都染上了血的色彩,燒穿雲層,熔解地麵,幾百裡外逃亡的西境軍也看見了這驚人的景象。
“啊!黑龍王陛下!”
山石崩裂的巨響中,一個幸存的法師聲嘶力竭的大喊幾乎微不可聞,但還是有不少法師和聖職者看見黑翼八首的巨龍排開火雲而來,雙翅一震,化為黑發金眸的青年,躍入了地火咆哮的深淵。
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山崩和火雨,摧枯拉朽的高溫氣浪席卷了附近的森林和城鎮,拚命逃難布防的法師們感到因為兩個世界接近,越來越狂飆洶湧的能量衝擊。
堅固的龍鱗擋住了無處不在的熱浪,一片真空的絕熱中,龍的視力看到一樣異樣的物體,猶如懸浮在憤怒火焰中的陰影祭壇。
破裂的大理石地麵上聳立著四根立柱,每一根都鑲嵌著象征六大元素的寶石,中央,複雜輝煌的線條勾勒出遠古的陣圖。
為了紀念聖賢者拯救世界的功績,聖域代代保留了這個召喚法陣,每一任的大賢者在臨終注入所有的法力,使它流傳下去。此刻,浩瀚深厚的魔力在法陣內遊戈盤旋,襯托著四周崩壞的情景,仿佛一個刺目的諷刺。
巴哈姆斯深吸一口氣,察覺周圍的魔法元素都被法陣吸了進去,連同他自身的魔力也出現了不穩。這種情況下,他不能使用任何法術破壞召喚法陣,已經扭曲的空間會崩潰得更快,虛掩的異界之門會立即開啟!
手一揚,他切下了龍角,頎長堅硬的黑色利角以穿雲裂石之勢疾射向半空的法陣,無數符文飄飛而起,在空中構築出代表物理防禦的魔法陣圖案。巴哈姆斯瞳仁驟縮,隻見法陣抵擋不住龍的力量迸裂開來,接著耀眼的光群又變化成層層疊疊的立體法陣,空氣霎時凝固,遲緩領域包裹住緩緩前移的龍角。
有人在操縱!他在哪裡?
《我就知道會有人來妨礙。》
那不是屬於現世的聲音,是遺留於空蕩蕩虛無的飄渺呢喃,所以巴哈姆斯也沒有聽見,四周炙人的熱意突然變得凜冽而空洞,一股股異樣的氣息滲透出來,像有尖細的針戳出不知名的惡意。
空間的漩渦產生了,把所能推動的東西悉數吸進逐漸擴大的虛空,法陣發出哀鳴般的震顫聲,狹長的空間裂縫好似貪婪的惡獸蠶食鯨吞著周圍的一切,恐懼像瘋長的藤蔓,緊緊絞纏住黑龍王的心臟,撕扯出窒息靈魂的痛苦。
來不及了!
龍睛已經捕捉到,彼方的另一個世界。
下一秒,金色縱長的瞳孔聚焦起義無返顧的決然。
巴哈姆斯衝向祭壇,與此同時,龍角以比來時快百倍的速度刺向他。
一旦地球通過召喚通道撞上艾斯嘉,身為人柱的羅蘭會徹底毀滅,身體和靈魂都不複存在!
與其如此……與其如此……
亮起灼目光輝的龍角尖端,刺穿了黑衣下跳動的龍魄,鮮紅血霧揚起。
對不起,羅蘭。
天花板的角度奇怪地傾斜,四周嘈雜的人聲都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模糊的雜音傳來,羅蘭怔怔看著遠去的天頂,和圍攏過來的人們,感到地板的冷硬,摟住他的柔荑,聽到耳邊幾乎崩潰的淒喊。
他輕咳了一聲,胸口的冰冷隨著泉湧而出的鮮血擴大,額頭相反的滾燙,代表大陸之柱的契約文字在藍寶石額飾下發出最後的光芒,因為生命力的流逝而飛快消退。
王宮外,大陸的每個角落,無論東城的民眾,敗逃的中西聯軍,這一刻所有向天空仰望的人們都看見了,一點點顯露出巨大輪廓的法陣,又目睹它在啼血的夕雲中消失。
四方結界,坍塌了。
染成鮮紅的雲端,一個身影冉冉降落。
空間亂流帶來的亙古厲風自他身邊呼嘯而過,黑發如夜,氣質出塵孤冷的青年俯視腳下廣袤的大陸。
依稀仿佛,和千年前的情景重合。
他召喚來地球人,使兩個世界重疊,崩潰的法則迫使協調神賀加斯救世;法陣前,他想要關閉召喚法陣,殺死那個因他而卷入這場無妄之災的地球人,白衣的魔界宰相出現,衝突中,他墜入召喚法陣,在地球流浪了二十多年,被囚禁,千年飽受折磨……
在水晶球裡,借著養子哈瑪蓋斯的目光,他看到東城伊維爾倫城主羅蘭·福斯,召喚滿願師。
這是一切的開端。
如果沒有楊陽的探詢曆史之旅,她和史列蘭的邂逅,他的刑期還不會結束。雖然有雙神之間的製約;長期封印的精神滲透,也不足以控製史列蘭的意識。偏偏他為了楊陽創造身體,消耗大量力量,給了自己可乘之機。
而現在,借助滿願師掀開大陸動亂的羅蘭,卻因為那位——或許該稱作初代滿願師的人——落到了死亡邊緣。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命運循環?天理?
席恩嘴角牽起嘲諷而自嘲的弧度,朝聖域飛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的故鄉和地球一並毀滅。
一道雪白的光輝擋在他麵前,白光中浮現出生命女神尊貴莊嚴的麗容,身後跟著一臉惴惴的地神瑪法和神色緊張的風神希露菲爾。
“席恩·奧古諾希塔!”秦蒂絲眼中的恨意幾欲噴出,“你又想乾什麼?大逆不道的罪人,你連艾爾菲瑞特也殺了!”
“滾開。”席恩神情不變,陡然生寒的銀眸卻染上一抹邪魅,氣勢陰沉狠戾,正是統禦萬魔的無上威儀。
“羅蘭·福斯快死了,想要他活命就彆擋我的路。”這也是席恩著急的原因之一,他已經找出第三條隱藏定律[時空守恒定律],掌握了時間運行的法則,但在這個沒有永恒的宇宙,神明也是受時光約束的生命,他不能完全擺脫世界之鑰的控製。
羅蘭死掉,他可能也會死。
“休想!”秦蒂絲有恃無恐,羅蘭是死後成為時旅者,雖然對這個義弟的死感到惋惜傷感,但眼下沒有比阻止魔王更重要的事。
魔法神眼神一凝,清冷的眼眸迸出一星冰冷的火焰,身形驟然化為千萬投影,穿過生命女神緊急張開的神力屏障和地神倉促扔出的岩槍,惟獨希露菲爾沒出手,拉住秦蒂絲“封魔結界還沒破,他下去是冒險。秦蒂絲,這次他不是和我們為敵,去看看羅蘭吧!情況真的不對——”
她們爭執時,席恩來到聖域上方,臉上浮起法師施法時特有的寧靜專注,精神的絲線延伸向地底,隨著強大的魔力源源不絕彙入法術中,咒文編織出亮藍色的巨大魔法陣,代替解體的白石山脈遏止了熔岩的蔓延。
空間有自我修複的能力,更不用說這種人為撕開的裂口,但這個過程極其漫長,至少要數百年,席恩做的,就是加快速度。
魔力的線條漸漸變得透明,空間顯出層層疊疊的結構,無數時空的位麵交替浮現,法師看到小時侯的自己坐在命運神殿高高的穹隆下研究星圖,邂逅的人們和痛苦的跋涉;看到墜落異世那個古老國家展現的奇異風景,被囚後日日夜夜的自我鞭策,還有更多更多匪夷所思的景象……
席恩有些微的失神,他知道這是修補空間的自然現象——他用其他位麵的力量進行縫合,而這個多元宇宙有無數的時間、空間。但是就和他用來縫補時空的織線一樣,他的人生隻有一條。
視線越過那些詛咒般的片斷,席恩平靜下來。夕陽掙脫了火雲,落到了艾斯嘉大陸的另一邊,深紫、鵝黃和橙紅的晚霞布滿天際,這些旋轉著的色彩照耀在了古老的大地上,永恒地反射出生命的消逝和存續。魔王第一次領略到時間的流逝而帶來的撼動人心的美。
“永恒的過去和永恒的未來。”他輕輕地道。
那永恒的,終將毀滅;世界萬物,繽紛色彩,都是蒙蔽的人心。一切存在,隻依我心。
為什麼他要恐懼世界之鑰設定的生死?害怕命運裁定的軌跡?如果他命中注定隻能成為惑亂之星,就讓這命運隨他一並消失。
席恩笑了,笑得肆意妄為,自傲冷酷。
狹長的空間裂縫突然動蕩起來,瘋狂地朝四周撕扯侵吞,像要抽絲剝繭地消融修補的力量。席恩能夠看見拉扯它們的那個存在,即使其他人都看不見,他也看得見。
因為本就是他讓他變得如此。
一個眼神的交彙,天上地下,那雙眼睛認出了他。
《是你……》嘶啞的悲號撕開空蕩蕩的虛無,儘顯千年的蒼茫,《是你!》
法師默然,弱小者的哀告與垂危的掙紮,在他顛沛流離的一生曆經無數,早已淹沒成陸離的挽歌,隨風而逝。
蒼白的手指定定指著一個位麵“那是你的世界,去吧。”
因為召喚儀式的副作用,這個來自地球的少年變成了被法則拋棄的存在,兩個世界除了發動儀式的席恩,無人能看到他、聽到他、觸碰到他,而且不會有死亡的眷顧。即使回去地球,也不過是又一場無期徒刑的開始,換作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應該殺死這個悲慘的生命,結束他的痛苦。
但席恩不這麼想。
活著永遠比死了好,把握生存的機會才有希望。而身為加害者,任何想讓自己好過的行為,統統是偽善。
對方恨恨看了他一眼,但是歸鄉的渴望壓倒了複仇的執念,轉身跳入快要關閉的空間通道。
餘燼過去,夜空呈現死寂的灰白,墜落的星辰留下最後的燦爛光影,原屬白石山脈的地方矗立起陌生的山脊,空間重疊使地球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這裡。
治療術的光芒閃耀著,生命之水傾灑在傷口上,然而黑衣青年胸前的血液仍和他的生命一樣,不可挽回地失去。
“沒用的,暮死了。”羅蘭苦笑著製止眾人的努力。冰宿怒極嘶吼“暮死了,所以你要去陪他!?”
“安靜聽我說!”羅蘭用所剩無幾的力氣喊,他可以清晰地感到義父在拚著最後一口氣掙紮,想讓他多活一會兒,哪怕隻有一秒鐘也好,這笨龍……
他一點也不怨被他拖死。
“我死後,立刻向德修普投降。”羅蘭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大人!”在場響起好幾個無法理解的聲音,哪怕主君真有不測,還有冰宿和他的孩子啊!他們也沒有輸,都快要消滅諾因和他的部隊了,為什麼要投降?
“咳咳咳……聽著,我一死,惡魔就會大舉進攻了,不能再窩裡鬥。”金發統治者浮起自嘲的笑意,“本來就是我個人的野心,將大家和這個國家帶到這一步。”
“大人……”眾人流下淚,許多官員仆從已經泣不成聲。
羅蘭隻覺眼前一片模糊,視野越來越黑,冰冷的沉重從胸口擴散到全身,但是不行……他還有最重要的話沒說……
“你什麼也不用說。”神智朦朧中,他隱約感到手被一隻顫抖的柔荑握住,貼著一個冰冷的臉頰,“我會把我們的孩子養大,不會讓他孤單一人。”
一抹溫柔而釋然的笑靨在東城城主臉上綻開,飽含歉疚和不舍。
“啊,冰宿,我這樣的男人,實在是配不上你啊。”
聲音漸漸微弱,羅蘭合上眼。靜止良久,冰宿緊緊抱住他變涼的身體,吐出淒楚的啜泣“傻瓜……”
擊潰一支軍隊不過是贏得了一場戰鬥,而殺死一個國王意味著終結一場戰爭。
聽到羅蘭的死訊,諾因整個人懵了。
即使他目下無塵,也不得不承認這次真的走投無路。根據地失去,兩次攻城戰一敗塗地,就算他和楊陽是魔族,但從席恩殺死莉琳的例子,可以看出魔核被挖出粉碎,魔族也是死。大黑暗時代是東方學舍傻,羅蘭可不傻,一旦他率大軍追來,什麼都完了。
而現在……他死了?
現場一片呆若木雞,不止諾因,楊陽、昭霆、耶拉姆和其他軍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傳令兵的神情交織著震驚和放鬆,“發布羅蘭城主訃告的是滿願師蘭冰宿小姐和國務尚書克萊德爾,他們也傳來了無條件投降的公告,這是羅蘭城主的遺言,說東帝國和我們西聯盟繼續交戰,會給惡魔可乘之機。”
聽到這裡,諾因才真正相信那位夙敵死了,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那個陰險的,比魔鬼更該墮落到地獄的家夥死掉了……
“他怎麼——”楊陽吐出艱澀的聲音,聽到冰宿的名字讓她一陣揪心,她依然恨羅蘭,神官的死他要負主要責任,可是她知道失去愛人的感受,冰宿是以怎樣的心情發布羅蘭的訃告?而且……她還有了個孩子。
“一定是席恩!”諾因認定至今為止所有的喪事倒黴事都是魔王一手犯下。
“羅蘭·福斯是人柱,席恩要殺他根本不用等到現在。”耶拉姆理智地反駁,隨即痛快低語,“他死了,太好了。”神官大人的仇,終於得報了。
“不管怎麼樣,不用打仗了,不是很好嗎。”昭霆的話說出大多數人的心聲。
諾因皺起眉,撩了撩鬥篷,大步走了出去“不,接下來才是無儘的麻煩。”
羅蘭臨死放棄了野心,作為對等的回報,他會扛起他交付的東西。
那個男人,是他尊敬的對手。
被東帝國占領的中城王宮,自攝政王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死後半年,再次升起黑旗。
士兵們痛哭失聲,那個年輕的黑衣將領已經成為所有人心中不敗的偶像,猶如神祇和傳說般在他們心底最深處打下了最清晰耀眼的烙印,以至於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東城伊維爾倫,舉城默哀。
清晨,鮮紅的太陽緩緩從地平線升起,莊嚴浩大地照亮這個古老的都市。金色的陽光灑在寬闊的護城河上,將高大的城牆映得分外巍峨。
中城卡薩蘭和西城隱捷敏亞的代表一同抵達,城妃蘭冰宿在隨侍武官艾德娜、國務尚書克萊德爾、兩位將軍馬爾亞姆和席斯法爾的陪同下親自迎接,一身淡藍宮裝掩蓋了三個月的身孕。
她的神情很平靜,既不空洞也不漠然,就像貫徹這份愛情的一刻起,付出一切也不悔的決心。
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楊陽和昭霆不忍地彆開眼。
“遠來辛苦,諾因城主。”清澈凜然的女聲,穩穩響起,“我是我城,和南北兩城的全權代理人,東城伊維爾倫城妃,滿願師蘭冰宿;謹代表我的丈夫,羅蘭·福斯,傳達他的遺願,共商我們五城今後的議程。”
“是的,夫人。”諾因以禮相待,這位女性是他和拉克西絲都另眼相看的人。
走過吊橋進入內城,雷瑟克瞅了個空,詫異地問起“法利恩賢者不在嗎?”眾所周知法利恩是羅蘭的心腹。
冰宿低低一歎“不瞞各位,我懷疑他會殉身,和他談了一次,叫他守著羅蘭的墓,然後隨便他了。”嚴格說來,羅蘭是把生的機會給了法利恩,珍惜兄長的心意,法利恩就不該自暴自棄。但生命是自己的,冰宿不想強製。
羅蘭一生,除了那個再也實現不了的願望,就是盼著弟弟獨立生存,擺脫影子的心結。
那麼怎樣使用生命,其實也是法利恩自身的選擇。
會議開始沒多久,門忽然開了,列席者驚訝地看過去,隻見東之賢者腳步不穩地倚著門框,他的樣子不比死人好看,往常梳得整整齊齊的發辮淩亂不堪,臉上泛著像是回光返照的紅暈,暗褐色的眸蕩漾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欲言又止地凝視上首的城主夫人。
冰宿分不開身,隻得示意隨侍武官去問話。艾德娜正擔心丈夫,拉著他走出會議室。
“你怎麼了?”緊握的手忽冷忽熱,一如法利恩的表情,一會兒狂喜焦慮,一會兒恐懼猶疑。
幾個呼吸間,法利恩壓下翻騰的心緒,看了看緊閉的門,主動將妻子拉到僻靜的角落,布下隔音結界。
“這件事不能告訴夫人,還沒證實,也可能是惡魔的陰謀。”
“啊?”
法利恩沉聲道“大人的屍體,不見了。”
軒風不適地翻了個身,感到身下的床鋪軟軟綿綿,不似這幾日旅館粗糙的被麵,勾起她對南城的不快回憶,不禁強迫自己擺脫睡意,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被陽光描繪得金碧輝煌的絲綢帳頂,四周垂下朦朧的水紗,床柱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玫瑰和常春藤,純白的羊毛地毯像剛下的新雪;牆壁掛著金框的大幅油畫,明顯是名家手筆;一張胡桃木點心桌放在壁爐旁,擺放著看起來就十分精致美味的下午茶,旁邊一張優雅的高背扶手座椅,坐著一個黑衣男子。
他冰銀的雙眸宛如千裡累積的高山寒雪,神色淡淡地喝了口茶,吐出略帶古語腔調的低醇嗓音
“你好。”
“啊啊啊——”
有生以來頭一次,軒風看到帥哥發出驚嚇的慘叫。
後記
羅蘭死得很冤,其實也不冤,我是想寫出循環的含義。是他第一個召喚滿願師,使用聖賢者留下的召喚法陣,開啟了爭霸史,引起整個大陸的動亂,所以最後他也是死在召喚法陣上,以守護者和破壞者雙重的身份。這不是風涼話,除了席恩陛下,我最愛這個家夥了,不過我一向有惡趣味。希莉絲死在拉魯,貝姆特死在休得斯手中,也有類似的諷刺意義。
諾因撿了個大便宜,這家夥才是最好運的人。